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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角犀今喜试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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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肇财政收入中,榷酒收入仅次于两税、榷盐,居第三位。不同于盐茶课利全部送纳朝廷,酒课为中枢与地方共享财赋,其利入多隶地方财计。太宗、宣宗两朝十分重视酒课的增收,酒课收入急剧增长。面对巨额的酒课,朝廷当然不会继续放任其悉留地方。

随着国家榷酒收入的不断增加,中央与路级机构开始分取部分酒利,庆康新政其中一项举措即将混乱的地方酒课正规化,通过路转运使掌榷酤,部分酒课已经分隶路一级政府。天圣元年酒课开始以添酒钱的形式经转运司上供中枢。所谓添酒钱就是提高酒价,提高酒价对于增加酒课收入的作用是有限的,因为涨价自然会降低百姓的消费能力,但却改变了酒课收入中枢与地方支配权的分配比例。原有的酒课定额仍留在府县,通过涨酒价而多卖得的酒利上供朝廷,在榷酒总收入无大增长的情况下,归朝廷支配的钱数越来越多。自此中枢、路级、府县三级酒税分隶的形式得以确认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路监司与地方,尤其是三京四甸的矛盾日益突出起来。原因就在于添酒钱的出现,而添酒钱对于路转运司乃是一项新增的收入,这笔钱数量越大越能加重转运司的话语权,不仅中枢将添酒钱作为转运司官员升迁铨叙的重要考评,而且转运司也可因这笔款项加重在地方的事权,如水路交通建设及维护,仓库务坊的规划等漕司事务皆可绕开地方实施,无须再看地方眼色,而地方因为酒课成了定额收入,反而水利、筑城等大工程需漕司襄助方可。

地方各府监军城本无正店榷曲自酿,只能从地方酒务或从京辅正店批发酒零售,而添酒钱直接由酒务及正店上供转运司,相对三京四甸,地方酒课本来并非主计收入,所受影响远不及三京四甸如此剧烈。主因是东京酒水开始侵占本地市场,路转运使皆由朝官迁转出任,这些官员本身就与京城仕宦显贵干系深厚,而东京正店与官宦宗亲更是关系匪浅,尤其是京师不设都转运使司,朝廷通过正店直接上供添酒钱,这其中便有操作之处。首先东京正店能以极低运费甚至以军资转运名义免费发运到地方,再通过酒务发售,如此以来,京师酒水与三京四甸本地所产价格相比竟相差无几,而京师酒水素来更受世人推崇,因此销量逐渐侵剥本地酒水市场份额,伤害的乃是地方原由酒课份额收入,地方财源损失颇丰;其次东京正店因销量大增,便大量扑买都麯院的酒麯数量,自天圣三年至今都麯院从年制曲四十万斤增长至七十万斤,近年已经突破百万斤,再加上各正店酿酒所费粮食,便导致京城粮食缺口增大,粮价不断攀升,而京城经营粮食各行的行首们与正店差不多都是一个东家,因而在粮食上又有所斩获;最后,因京师缺粮,于是朝廷又放出采买粮食的份额,要求各地转运司,尤其是缘边转运司采买粮食以供应京师,而导致地方粮价走高,因此三京四甸正店酿酒成本也不得不涨价,而涨价就成了添酒钱又被转运司一刀切走。如此一来,京师酒价涨幅反而低于地方,其销量一日胜过一日,朝廷与中枢只看酒课收入日丰,最苦的便是三京四甸,酒课收入反而日渐萧条。

而三京四甸的地方官也不是逆来顺受之辈,以丹南路为例,为何已经两年未设转运使?皆是前任转运使为地方构陷而落职,朝廷不得不略作妥协,而京师酒水这些年在应天府也是不敢公开发售,只能从其他监城走私而来了。国家宇内,还有如此走私之事,也真是咄咄怪事。

咄咄怪事是苍龙固说的,但是由希古、营丘栿这些几个丹阳地方人物表现出来的神韵却是格外有些不同寻常意味,尤其是营丘栿与莱观却好似旁观者,似乎事不关己一般。

虽然苍龙固没有直言,但是意思很明白了,都转运使司随着转运使到任,如何配合经抚司把第一把火烧起来,明日二位大臣见面就要有一个定论。今夜苍龙固来此并不是为承公收拾人心这么简单。

对于此由希古倒是有隔岸观火之意,本身是县衙门的属官,酒课之事与本地事务牵扯不大,也无过多利益羁绊,且由于朝廷重视酒课,今年粮价攀升其实到了乡里而言,广大农户还是收益的,太丘县身处山区,盛产的乃是柑橘、橄榄、蒲桃等果品,往常大多用于乡里果酒自酿之需,但是乡野哪里有好酒麯,因此果酒劣而价廉。然而这两年东京正店引起的酒业动荡,于是四京四甸各酒坊皆发力改良酒品以抢夺市场,因此也带动各类水果供不应求。太丘县翻过天台山便是京畿地界,因此本地农户皆开荒而种植果木,更有通过认宗、婚姻、过继等大量人口迁居此地来发展果业,也因此太丘县正户才能快速增长,而客户规模更是明显的膨胀起来。

朝廷考评地方官员首重丁口增长,其次两税可完,再次是地方太平,然后是刑狱治平,这便是对流内官员考课的统一标准,即四善二十七最也。按这个标准由县尉本来已经是升迁在望,如今又兼提刑司的职司,只需协助承公完成交办事宜,公良参谋的今日未尝不可也是他的将来。所以他自然是希望承公能大刀阔斧的革除丹南弊政,如此他和元知县这样的基层亲民官才能循资补阙更进一步,至于都转运使司做什么,又与他这提刑司干办何干?

莱观大致也是这个心思,不同之处在于毕竟他并非在任官员,也不是没有根基的小户人家。他之所以以身涉险,参与进来,不正是搏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当莱观跟随营丘栿上山,无论他自己本意如何,如今已经是与应天府本地势力彻底决裂,哪怕这其中或许有芦海书院长期庇护或帮助于他的师长学子。莱观现在只有一条路跟着承公走下去,步上如他恩师簋璧之相同的道路,即便他并未身在转运司,也并不代表不能有所作为。

最为纠结的乃是营丘檩,他莫名其妙的入都转运使司,且以白身而得上官,现在看来是分明把他放在火炉上烤。关于应天府上下的这些龌龊,即便他所知甚浅,可他父亲乃是知府的副贰,这里面的乌七八糟他可是清楚得很。可正因为清楚得很,若是都转运使司有所行动,即便不是营丘家透了底,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这不就是逼良为娼吗?营丘檩心急,这种话都在心里骂出来了。可是由不得他,好处已经给他了,有这个资历哪怕走荫官之途,未来也是一方父母;退路也封死了,只要他舍不得转运司这个差遣,那转运司在应天府做任何事,他都逃不开干系。

怎么办!正当他还迟疑挣扎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猛地回过神,原来是兄长营丘檩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腕子。只见兄长目光炯炯的紧紧盯着他,攥着他的手轻轻向下用力,营丘檩忽的反应过来,难怪兄长非要找来这一坛琼酥酒,原来父兄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要拿丹南路的世宦乡绅们动刀子,在献上一份大礼,看来父兄图谋的哪里是应天府这方寸之地,而是要以此更上层楼啊!营丘檩也是惊得冷汗即刻而出,哪里还能犹豫,他对兄长微微颔首,那攥着他的手才轻轻松开。

接下来,就是营丘檩自己的一生,第一次做出抉择。

“苍中书所言切中丹南时弊,”

随着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觉得轻松许多。营丘檩叉手而立,徐徐一抒胸怀。

“所谓知微而见着,紫舒舍人从一坛酒便戳破了丹阳浮华下的懊糟事。”

营丘檩虽不似其兄长素有急智,但机灵劲儿也不遑多让,方寸间也能将诸人皆兼顾到。

“杨亲卫虽近卫御前,不理俗务,然仅从琼酥酒这一样事也能观察不寻常之处。”

营丘檩端起了一盏酒,将它拿到面前,以此为题,将苍龙固所言的大略说到实处。

“自庆康年间改革榷酒乱局以来,国家赀财得于茶、盐、酒胜土地田赋之上。虽然有云家国天下,但是利归于上,而下有不足,殆于下,则上必亏骞。利归于上,天下皆有所增益,利流于地方,以应天府这大府之地来看,绝非朝廷善政。”

“单论酒课,早年间应天府内有三家正店,承明楼、东华楼、玉满堂者,仰赖天台山玄女瀍溪之酒池水的清洌碧透,味甜质纯,有大宇中宗宣帝少康所作秫酒传承千载之美名,向来冠绝当今天下名酒,所谓‘三薇渍麴糵,六甑承古方。润料疏松酒醅,蒸馏糊化提香。炼谷粱之精华,滤麴糟而成浆。新酒出檀槽,鲜醪沥红缸。’三家分别作碧薇、天香、冷檀,最盛之时此三种酒销量可当东京正店泰半,占大肇三成,居天下一成。丹南都转运使司初涉酒务,外人看着是东京酒水蜂拥而入,丹阳三酒日渐萎靡。”

营丘檩说起这些是如数家珍,但莱观知晓,其实营丘家许多商贾往来与贸易生意多是这少衙内亲自负责,这衙内平常都被父兄的光辉遮住身形,却让人忽视了营丘家族子弟众多,四代以来却从未出过一个庸人俗物。

“如今东华楼、玉满堂已经是过眼云烟了,三家正店中只有承明楼坚持下来,其次便是后起之秀丹枫馆与泰丰楼,承明楼虽然还在,却早就将碧薇酒秘方扑卖出去,如今拿着不伦不类的荔枝贡装点门面,至于泰丰楼扬言他家的玉京春便是脱胎于天香酒而更胜之,其实滋味不及天香酒四分,而丹枫馆出品的“枫渡三品”分上中下三品,才是碧薇、天香、冷檀滋味。”

他哪里说的是酒,分明在解析这酒课如今局面。

“‘三枫何习习,五渡何悠悠,’这丹枫馆便是栾大判到任之后,见证丹阳城五家老门户一起斗纽而成!”

营丘檩再说下去可真的是触及此地权贵的痛处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通判家的儿子所知道的着实更深更广些。

所谓‘斗纽’,原本泛指印章,乃印章刻字的一端为印斗,上端印鼻称纽,引申而来。

然而引申到了商业上,便是一种崭新的商业模式,即‘鸠集富豪,合力同则,名曰斗纽者,在在皆是。尝以其则例言之:结至多十人以为局,高下资本自五十万以至十万,大约以十年为期,每岁之穷,轮流出局,通所得之利,不啻倍徙,而本则仍在。’

不同于类似智金宝这等自家有多少本钱便作多大的生意,乃是多个富绅巨室按着资本比例出资,比如这丹枫馆便是五家老门户平均出资两成股本而开设,据闻十成股本作百俸,每俸折金六十两,合计六千两黄金,按当时作价六万贯足陌铜钱。

“这五户人家倒是豪气,只是有如此赀财何必凑在一起做生意?”

营丘檩的一席话果然吊起了众人兴致,尤其是苍龙固,他刚才的侃侃而谈也是做了一番功夫的。这些天子近臣并非简简单单的只是文学之士,对于庶政也是有一番心得,尤其是入得幕府扎根地方,若是没有些见识谈何建树。对于重振丹南酒业,恢复前课,也并非他一人所想,也是承公等众人群策群力之事,只是他将此事剖析的较为深刻罢了。以他的意思,都转运使司可以此为契机,一方面放开应天府酒业市场,实现添酒钱增收,另一方面借酒课打压三家正店幕后之人,甚至将此三正店经营之权重新扑买,彻底断了当地豪绅一大财源。

“这五户人家说是老门户恰如其分,乃是宇朝迁都于此时,便封在此地为当时的东西南北中五闾大夫后人,算起来也是二十余代人的经营,确实当得起老门户之称。”

营丘栿适时发言,

“二十余代的积累那是如何的财富?只是这几户人家从来都是不露圭角的做人,已经于丹枫馆展现在丹阳城士庶面前时,竟还有人不知这五户人家的来历!”

似乎什么都没说,却又把事情说的很明白,为何栾大判到任后,如此不露锋芒的五户人家为何如此高调的用丹枫馆几乎垄断了内城正店生意以及应天府榷酒贸易,这边要向栾大判问明白了。

朝廷最深恶痛绝之事本地豪绅借着前任知府、栾大判以及诸多城监知县官员都做了。看似此地学风繁盛,百业繁茂,其实以酒课为主,茶、盐及丝绢诸税皆大幅萎缩。单论酒课,先以转运司承运军粮亏空而引发的走私军资私入酒坊事,参免了转运使以下多位官员,三班使臣武职者,文资幕职者多人大辟,于是转运司罢;再以丹南戍卫京畿北面,不可以帅司掌握军权,以凌南面为由,使朝廷罢了安抚司;后又以路提刑颟顸擅权,屡废地方裁决,而至冤案频起,经审刑院、御史台弹劾走了提刑,只余一个空架子提刑司。

而带来的结果是,以转运司积弊为借口,应天府酒课减少了三成,其余诸城也减去两成,又以酒业萧条,导致粮价不稳,两税也少了两成,至于其他各项课税,合计皆是下滑,且持续多年。且不说对比东京,便是其他三京三辅也是呈衰惫之态。前些年朝廷还自责乃是丹南监司所用非人,导致如此局面,可是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府路都开始照着丹南的路数而来,便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了。

即便是东丹使团不来此地,恐怕朝廷也要将这里查个究竟了。

这些人中,洞若观火的其实是宗淑、风鸣、芦颂、仝维几人。如果说东丹使团来到此地必有更多祸乱发生,没有人比他们更为笃定了。因为实在是没有比丹南更适合出事的地方了,这里制造变乱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具备了,地方荒政、官僚懒政、士绅乱政,只要有心人推动一把,这里便会搅动成一团乱麻,何况这里还是大肇腹心之地,离东京城如此近,若是发生大案要案那真的是震动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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