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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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之上，我走走停停。
想来，今夜的家宴，应该不止我与皇兄还有慕容婉三人，还有我那还尚未真正赐婚的未婚妻子慕容真，母后会不会也来呢？
如果在家人面前说话也要小心翼翼的话，除了公事，那我真的怕去见他们。
行至京城大街上，忽闻有人惊呼，那人遥遥一指，快看，”慕容小姐的马车。“
立马有人附和道：”是啊，传闻慕容小姐与当今皇后长相不仅有三五分相似，而且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啊。“
那人话音未落，身旁的朋友已经紧紧捂住那人嘴巴，沾了一手的口水，既嫌弃，又悄声提醒道：”莫被人听了去，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可是要灭三族的。“
那人心有戚戚然，”那去我家说？“
两人相视一笑，”好嘞。“
我侧过视线，辘辘的马车声如雨水敲打着晶莹的汉白玉，马车四面皆是昂贵精美的丝绸所装裹，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使车外之人无法一探究竟这般华丽马车的主人，但车内的贵客又仿佛能瞥见外面行人的盈盈挥手、偷笑，观得京城一片繁华。
在路过我的时候，车帘微动，然后，绝尘而去。
这时，我察觉到身下有些异动，俯身看去，却是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身上的麻衣早已打满补丁的小女孩。此刻，小丫头正抱着我的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指着大道中央。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眼望去，那里正躺着一串冰糖葫芦，被刚才路过的马车压的粉碎不说，还沾满了泥水，显然是捡都捡不起来了。
我一脸茫然。
小丫头抽泣道：“大哥哥，我不想被爹爹骂，能再买一个给我吗？”
我怔了下，然后对着她笑了笑，又牵起她的手，目光扫过整条街，看到有人肩上扛着扎满一草垛的山楂后，一边朝前走去，一边笑问道：“当然可以啊，你爹娘呢？”
小丫头指着不远处挑着担子的年轻卖货郎，小脸上甚是骄傲，”那个就是我爹。“
那人的脸有些黝黑，虽能看出一丝年轻，但可能是常年身上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身子已经不似同龄人那样直挺了，从衣着上依稀看的出来，年轻人似乎曾是个读书人。
只不过年轻人的生意看起来很不好，身前两个箩筐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竟没有一位客人上前询问。
我收回视线，随口笑问道：”那，你娘呢？“
小丫头咬了手指，想了很久，然后悄声道：”大哥哥，我娘其实已经死了。”
我突然停下脚步，却见小丫头神色如常，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
小丫头观察入微，关切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我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小丫头先是远远地看了那个年轻货郎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凑近我的耳边道：“我爹说我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回来，我其实知道他撒谎了，但我爹又说人是不能够撒谎的，所以我肯定不能承认，大哥哥你说是不是？“
我垂下眼眸，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喊住那小贩，然后抱起小姑娘，让她自己挑了两根山楂最大，糖衣最厚的冰糖葫芦。
小丫头双手各自紧握一根，欣喜道：“大哥哥真好，我好开心呐。”
小丫头天真烂漫的笑容，确是由衷的欣喜。
我羡慕极了。
最后，我抱着小姑娘，缓缓走到年轻货郎身边，却见他满满两个筐子里，只是一本本纸张泛黄的书籍。
年轻人也看见了我，先是将小丫头接过放在地上，然后又拍了拍同样打满补丁的长衫，这才拱手道：“多谢公子。”
他又见自家女儿手里竟是多了串糖葫芦，略微思忖，心下了然，“小玉儿，谢过公子没有？”
小丫头此刻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没有尝试过两颗冰糖葫芦一起放在嘴里的感觉。
我对着小丫头微微一笑，圆场道：“无妨，谢过了，是吧，小玉儿。”
虽然嘴里含糊不清，但她还是努力点着头，大大地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年轻货郎绷着脸瞪了小丫头一眼，而后者赶忙悻悻然侧过身去。
然后，年轻人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枚扳指，歉意道：“倒让公子破费了，这枚扳指是我的一个.......友人相送，就抵了公子的人情吧。”
我以为年轻人在跟我客气，婉拒道：”不过一个冰糖葫芦罢了，不必如此。“
年轻人却躬身，一本正经道：”君子不受桃李之馈，还请公子务必收下。“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一个糖葫芦而已，你至于这样？于是气笑道：”若是友人相送，你再给我，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些。“
年轻人犹豫片刻，摆手道：”不妨事的，此事本就说来话长，公子放心收下即可。“
我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并没有瞧出别的什么端倪，然后收回视线，只见那枚扳指通体碧绿透亮，一眼瞧去便知价值不菲，握在手里更是圆润冰凉，恐怕这个扳指，少说值三千两银子以上。
我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难道他不知道这扳指的价值？可我又立刻否定了，这样成色的碧玉扳指，便是个不长眼之人看到，也绝不会用它去换一个冰糖葫芦。
我紧紧盯着他，然后试探道：”你可知这扳指价值几何？“
年轻人爽朗笑道：”这扳指很值钱吗？“
我伸出三根手指，高呼道：“至少这个数！三千两！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本想着年轻人会立刻跳起来又夺回去，然而年轻人只是脸色微变，随即释然道：“既然都送出去了，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三千两银子，你就这么随便交到别人手里了？就算你家财万贯，也不兴这样肆意挥霍的吧？
年轻人最后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扳指，咬咬牙道：”送了就送了吧。“
然后又问我道：”公子，是要买书吗？“
我点点头，然后蹲下身，从一堆书里面挑出一本虽是官家出版但已经十分陈旧的《论语》，我随意的翻了翻，只见书的每一页上面几乎都有标注，或朱批，或墨批。
年轻人弓着身子，十分的难为情，仔细解释道：“书上的墨批多是一些圣人教诲，朱批则是一些我很想当面请教圣贤的深奥道理，若是会影响公子的观感，那不妨换一本吧，这本《论语》便不卖了。“
然后，他想了想，挠起后脑勺，“这些书好像都有在下的批注，公子若是嫌弃的话......”
我微微一笑，打断道：“就这本了，怎么卖？”
年轻人欲言又止，似是极为艰难地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沉声道：“一两银子。”见我摇头，又立马改口道：“七钱，少于七钱是万万不能卖的。”见我继续摇头，年轻人咬牙道：“六钱，若是低于六钱，就只能请公子去往他处了。”
我合上书，然后双手放好，站起身来道：”这本书，莫说一两银子，该是千金难买才对！”
年轻人身形一顿，垂下视线，小心翼翼捧起几本书，如视珍宝，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吃得开心的小丫头，最后蹲下身子，将手里打湿的书又放回箩筐最底下，道：“公子你要是不买书的话，就请离开吧，莫耽搁我做生意。”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便是天下每一个读书人心中引以为傲的精神气。
所以当年轻人抬起胳膊，用长袖拂过黝黑的面颊，说到“做生意“三个字时，似要将牙齿咬碎。
我弯下腰，手伸进箩筐最底下，由下到上，手指滑过每一本先贤圣经，叹息道：”读书人卖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年轻人默默低下头，叹息道：”既然决定不读书，不取仕，书还有什么用呢？“
我又高呼道：“秀才饿死不卖书，壮士穷途不卖剑呐。”
年轻人自嘲道：”公子自是从小衣食无忧，又怎知他人命苦？“
我诧异道：”那也不至于让一个读书人卖书不是？“
说完这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摇摇头不再看我，然后重新抖擞精神，双手各持一本，小声吆喝道：”卖书了，有人买书吗？“
似他这般吆喝，有人来买才是真的奇怪！我长叹一声，起身欲走，年轻人忽然喊我止步，抱拳道：”在下赵景行，江南人士，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背对着他，挥挥手，”和煦，周和煦，京城人士。“
刚走出几步，我越想越不甘心，有些话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我索性也不管他是否会烦我，又回身道：“读书人所读的每一本书，就好像士兵杀敌的长矛，商贩的交易秤杆，百姓的耕作锄头......难道他们这些人会轻易将吃饭的家伙卖出去吗？“
年轻人突然一怔，显然没料到我会去而复返，瞥了我一眼，没好气道：”那是他们还没有快要饿死。“
我大声质问道：”那十年寒窗呢？到如今你却想着放弃，早干嘛去了？岂不是说你这十年不是白活了吗？试问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依我看，若一个人实在没有读书的命，早早的另辟蹊径当然无可厚非，但既然已经坚持了一个十年，就应该坚持到底！岂能轻易半途而废？半途而废者皆是废物！”
”至于出身，本就天定，老天爷的事情谁知道？天知道！至于后来，走哪条路，走什么样的路，才是自己要去选的，能去选的。”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我长舒一口气，”我的话说完了，至于你怎么做，自己决定就好，莫要后悔。“
沉默良久。
他抬起头，认真道：”公子教诲，在下谨记。”
闻言，我竟有些难为情，忙摆手道：”教诲不敢，只是我希望天下的读书人能好好读书，不至于.......“ 说到这里，我瞥了他脚下的箩筐一眼。 这次换他有些难为情了。
可是我等了半天，年轻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又开始了吆喝。
我无言以对，无可奈何，挥挥手道：“走了。”
年轻人犹豫片刻，高声道：“敢问公子，天下读书人何其多！然脱颖而出者九牛一毛，寒窗十年，奈何前途渺茫，又该当如何？是激流勇进，碰的头破血流？还是顺水推舟？附庸风雅？“
在我的印象里，读书人怎会没有前途？整个大周王朝的官员，不是十有八九都是读书人么？我问道：“此话怎讲？”
他笑着摇摇头，忽然感慨道：“公子不妨大胆的走出府去，多看看，多听听，兴许很快就明白了。”
官场黑暗，人性凉薄，趋炎附势，本王岂能不懂？可这些话，站在本王的立场，又如何说得出口？又如何能在人前承认？难道因为这些，朝廷便不取士了么？我坚信，总会有那么两三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荷花。
我森然道：“你这是在说我坐井观天？”
年轻人身形不稳，甚是惶恐，连连摆手，作揖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很羡慕公子。”
呵！是羡慕我二十年如履薄冰，还是羡慕我身不由己？
我苦笑一声，道：“羡慕什么？又有什么好羡慕的……说到羡慕，我倒觉得我该羡慕你才对。”
年轻人微微摇头，欲言又止，似是将想说的话全都吞进了肚里。
我索性转移话题，叮嘱道：”莫忘了来年春闱，希望能在考场看见你，赵景行。“
他抬起头，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道：”明年，公子会参加春闱吗？“
我犹豫了下，道：”算.....是吧。“
年轻人却未想太多，道：”那景行提前祝贺公子高中。“
我也没有多想，只道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随即，我打个哈哈。看向那个蹲在一旁的小丫头，嘴巴红红的，正津津有味地嗦溜着两根竹签子。
触及我的目光，小丫头咧着嘴，笑道：“大哥哥这是要走了吗？”
年轻人立马纠正道：“叫叔叔。”
小丫头似是不愿，只弱弱地哦了一声。
我笑着说道：”无妨的。“然后抱拳道：”景行兄，告辞。“
年轻人恭敬还礼。
........
当我离开后，年轻货郎这里总算来了位客人。
”你这书怎么卖？“
“一两银子，一本。”
客人随意拎起一本《大学》，在手里抖了抖，鄙夷道：“穷疯了吧，就这脏兮兮的破书你要卖一两银子？”
年轻人打量了客人一眼，点头愤懑道，”识书之人，书中自有黄金，不识之人，书里全是糟粕。“
客人瞪了年轻人一眼，连忙起身，嫌弃道：”什么黄金，什么糟粕，我看你呀就是穷疯了，三十个铜板卖不卖？“
年轻人耐心解释道：“您手里的这本书是官家出版，三十个铜板自然万万是不行的。”
客人将书随意的扔进箩筐，拍了拍手，道：“你这两筐书，我都要了，每本就三十个铜板。”
年轻人正犹豫不决，小丫头却跑上前来，双手插腰，哼声道：“我爹说了，每本一两，爱买不买。”
那客人粗略算了算，两个箩筐加起来，书籍不下百本，冷声道：“爱卖不卖，不卖拉倒，大人的事，小丫头片子插什么嘴？”
小丫头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立刻噙着眼泪，躲在年轻人身后，扯住他的衣角，”爹，这些书咱们不卖了好不好？爹不是说过，等小玉儿长大些，就教小玉儿读书识字么？书卖了，小玉儿读什么？“
年轻人无意间瞥到自家女儿身上的补丁，欲言又止，犹豫一阵后，艰难道：“卖了吧......“
那客人面上一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麻袋。
小丫头急了，整个人趴在箩筐上，死死护住父亲曾经视若生命的珍宝，脸蛋涨得通红，“爹说过，人说话要算数的。”
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年轻人怔了怔，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遥遥望着某个公子哥儿离去的方向，沉默良久，而后突然豁然开朗，放声笑道：”好，咱不卖书了，不卖了，赶明儿我就去你二婶家借点米粮。“
客人横了父女俩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嫌弃道：“神经.......”。
年轻人也不恼，挑起担子，然后牵起小丫头的手，道：”小玉儿，咱们回家。“
小丫头却最是兴奋，”好的爹。“
这对年轻父女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后，小丫头赶忙从箩筐里将一本本书又重新放回到年轻人的书箱里，待书全部搬出后，其中一本鼓起的书里正夹藏着一枚碧绿色的扳指，这一小方价值不菲的绿玉在烛火的映衬下，璀璨生辉。
而碧绿色的扳指下面，正是年轻人曾朱批过的段落。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