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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家在关山千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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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灵武官府的残局,徐照朴立刻遣人将赵刺史关押在住所偏院,重兵把守,等明日提审。

那边儿薛大人也摸着花白胡子来了,说自己碰上一伙贼人,原以为一条老命要交代在这儿了,幸而徐侯拨来的护卫得力,才让他全胳膊全腿儿的站在这里,又是好一番道谢。

明容回去后直奔自己院儿里,黑灯瞎火的,雁行一个人坐在廊下,抱着膝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门口的响动,看见熟悉的三个人影,顿时起身小跑过来。

“你快别动,我听闻你受伤了?”

明容快步过去架住雁行两条胳膊,拉着她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雁行看着面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一咧嘴笑出了声:“瞧你急的,不过是些擦伤,不碍事的。”

明容还是不放心,大梁的医疗卫生条件不比现代,冷兵器擦伤最容易导致破伤风,那可是会要了命的。

“可有让随军的大夫看过了?再不济,也用烧酒先消个毒看看。”

雁行慢慢点着头,捧住明容急得皱成一团的小脸笑着。

“都有都有,你别急,我瞧瞧你,这一身脏的,还不快进去洗洗,你刚进来我还吓一跳呢!我说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跑进来,这冰肌雪骨的昭阳县主怎么整成这么灰头土脸的样子,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倒是放心了。”

说着,雁行拉着明容往里走,回头嘱咐吴越二人道:“你们快去后边烧水来,等你们小姐洗完了,赶紧自己也洗洗,今日大家都不容易。”

吴山看了一眼明容,明容点点头,她于是带着越山告退,去后边儿找军中的婆子一起帮着烧水。

这边两个女孩儿经历了今日一事,也算是半个生死之交,关上门,一时都有数不清的话要说,叽叽喳喳像两只小麻雀。

外面院门口,一只大手抚上院门,隐隐听见屋里小女孩嬉笑的声音,低头笑了笑,转身离去。

“……我原先只是知道你有些武功,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雁行挠挠头,低眉颔首,目光黯淡下来:“哪有这么神呢,说实话,都亏得我那些护卫……折了好些兄弟……”

她抬起头,笑容有些惨淡。

“等铁骑兵到时,身边只剩了五个,下午有两个没挺过来,如今只有三个人了。”

雁行鼻子一酸,别过脸揩了一把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明容敛去笑意,若非铁骑兵各个身手了得,她今日就是拿十几条人命陪她赌。

但愿加上迫害昭阳县主一条,灵州的事情圣上可以多费些力气。

“好端端的,我提这些做什么呢!峪伦部的儿女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雁行转过来,耸了下肩膀,两手死死捏着皮革护腕。

明容伸出双手,覆在雁行的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徐照朴便带着人去提审赵刺史,明容同雁行仍旧待在府里。

经过昨日一整天的战斗,人人都耗去了许多力气,尤其是陈远一干人等。明容特意去伙房,叮嘱做饭的婆子,今天给在府里的弟兄们都加些餐。

“县主,不是婆子我怠慢您,只是如今是在灵州,不比京城,这军中的粮食都有定量,今日多了,未必日后就顿顿还有,况且这一带灾情,县主也知晓,这……”

婆子在身上擦了擦手,微胖的面颊皱在一起,有些为难地看着明容。

明容也微微皱眉,她倒忘了这茬,这么多号人,一人多一口饭,都能把如今的灵武吃光。

“……也罢。”

明容摆了摆手,心里有些内疚。

“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你提醒,待回去后,再好好犒赏吧。”

“老婆子不敢当。”

婆子行了个礼,明容示意她自去忙去。

“对了,吴山。”明容回过头,吴山上前一步,微微欠身。

“我记得咱们来时,带了些耐放的糕饼果子,左右我们又吃不完,你去拿了给陈大哥他们,昨日也是多亏他们了。”

“是。”

“诶,等等,我那兴许也有些肉干胡饼……你也知道,我们突厥人,远行在外最不缺这些了,也拿去吧。”

雁行出声叫住吴山。

明容回头道:“你那儿还有伤员,不给他们留着?”

雁行摇了摇头:“他们自有,也尽够了,况且我们也受了铁骑兵的恩惠,不过是些小吃食,他们不嫌弃咱们才好呢。”

明容忙道:“看你这话说的,自然是不会的。”

吴山行礼告退,明容拍了拍手,又叹气。这已经不知道是她此行中,第几次叹气了。

“小姐,再这样叹气,可就要老的快了。”

越山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明容心里觉得好笑,抿着嘴笑看她,眼睛弯弯的,把越山看得浑身不自在,一下子紧低了头去,不肯说话了。

“你跟吴山一样,平日里话少的,山迎那丫头鬼灵精的,嘴上不饶人,你没事儿还总被山迎嘴上欺负了去,怎么今日倒来打趣我了?”

越山涨红了脸不肯说话,雁行看了朗声大笑。

“我原先就听说,大梁的女子腼腆,见了明容妹妹还当他们胡说的,果然,看你这丫头,多说她一句就要脸红的。”

明容轻轻推搡了她一把:“你少来!”

谁知正好推在雁行胳膊上的淤青处,她不禁吃痛叫了一声,把明容吓得忙凑过去。

“怎么了?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雁行一边眉毛挑起来,斜觑着明容一脸过意不去又慌张的表情,心里痒痒的。

在峪伦部,除了她母亲、父汗,还有奥古孜哥哥,就没有人对她如此嘘寒问暖了。

她抬手摸了摸明容毛茸茸的头顶,笑了笑:“无妨,本来连皮都没破,不过是被棍子扫了一下,就你这样的金贵姑娘会担心。”

“我担心姐姐,倒是我的不是了。”

明容撅着小嘴,转眼又瞥见越山还低头站在那里,拍了拍她。

“好啦,我又没训你,你何必如此。平日里你背书是最快的,我以为你脑子这样灵光,想必也不是个木讷的,以后多笑笑,多说点话,不是也很好嘛。”

越山有些局促地一福身:“奴婢都听小姐的。”

雁行和明容一起笑着。

……

屋里没点几盏灯,门窗紧闭,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纸,一道一道的射在地上,昏黄的光线里尘埃落地叫人看得清清楚楚,闷热又干燥。

地上跪了一个人,一身锦袍像是经受了莫大的摧残,皱成一团,有的地方还裂了几道口子。

那人蜷缩在地上,只过了一夜,脸上的胡子便冒出许多来,原本干净体面的面庞显得有些邋遢。

“没想到徐将军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所谓‘刑不上大夫’……”

“那都是放屁!行了,别搞得本侯对你用刑了似的,全是你昨日调那么多兵自己划拉的,少赖在本侯头上。”

徐照朴高座上首,拿镇纸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拍,把赵刺史吓得一抖。

“就这点胆量,你怎么敢与朝廷叫板。”

徐照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常常觉得自己和只知搞文化的文臣格格不入,见了赵刺史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

“该招的都先自己招出来,少受些皮肉之苦,就凭你昨日意图谋害本侯千金,就没你好果子吃。”

徐照朴语气阴森,赵刺史在底下偷偷摸了一把汗,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自己女儿为“千金”的。

“该说的,徐将军不都查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徐照朴沉着脸,不动声色,他一不可将其就地处决,二来,赵刺史毕竟是皇亲国戚,押回去万一他翻脸不认,又要横生枝节。

当然,他也大可造一堆口供出来,只是目前还没到那个地步。

“你区区一个灵州刺史,怎么就敢伙同外族,意图分裂疆土,灵州四面皆有州府,不与戈壁接壤,你就是干那偷鸡摸狗的事情,私下里做个草头王,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和土匪又有何区别。”

“有辱斯文!”

赵刺史没忍住,指着徐照朴破口大骂,徐照朴抬了下眉毛,对此不置可否。

赵刺史一口气被他梗住,一手揪住心口,他突然就知道徐明容那个八岁丫头,身上那股讨人厌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偏生两人都长了一副极为相像的好看面孔,再看自己,就被比得獐头鼠目了。

“我到底也是先祖高皇帝子孙,你徐家不过是一时从龙有功,风光到如今,怎敢如此辱我!”

徐照朴抬眼瞧了他一下,默默叹了口气。

“你昨日一早已安抚灾民为由,将妻眷送至城外西郊三十里处民居,晚间向灵州边境转移,是也不是?”

徐照朴声音沉沉,如闷雷击打在赵刺史胸口,他忽然愣住了,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地。

“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城里都是铁骑兵,你以为瞒得过本侯?”

“你既然知道连累妻女,又何必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安安稳稳做灵州刺史,哪里不好?”

赵刺史抬起头,三角形的眼眶此时像用尽浑身力气,才把眼皮吊起来,幽怨的像地狱里的亡魂。

“徐将军,你是世袭的忠勇侯,娶了苏州程家的独女,女儿是钦定的三皇子妃,两个儿子都受圣上器重,长子刚得了战功,徐家这是泼天的富贵,你除了那九龙座,你什么都有了,却来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安安稳稳做个灵州刺史?”

徐照朴皱眉道:“灵州位置险要,你算是一方百姓父母官,缘何一心只想要不该想的东西,灵州此次受灾你不去管灾情,任凭百姓受苦,却想着趁此机会割裂灵州与京师,教唆百姓为你的死士。那些乔装的贼人,已在灵州边界被截下了。就凭这个,你还想与圣上叫板?”

“那都是人命啊。一天、一旬、一月耗下去,田地无人管,没有收成,没有粮食,没有水,没有遮风挡雨的居所,赈灾的银子用来造兵器,拿兵器的人却没力气用刀枪。堵上他们活路的是你。一条又一条人命压上去,即便这样,你还是想如此吗?”

赵刺史没想到自己安插的所有暗线都已被徐照朴发现,原以为尽管自己被捕,只要外面动乱,总还是有机会。

“是,徐家如今是如日中天,可都是一代代忠勇侯战死沙场换来的,徐家从未对不起大梁,对不起百姓,你拿什么和本侯比?”

赵刺史苦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灵州的风沙。

“高祖子孙,我竟落得如此下场。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任凭你发落,只求徐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圣上留我妻女一命,就是流放,也是好的。”

他和徐照朴都知道如此希望渺茫,可他还是想求一求。

“罢了。”

徐照朴站起身,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开门转身离去。

灵州的动乱处理完,剩下的赈灾工作也在薛大人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几日后,朱大人那里来了消息,说河堤修缮已稳步进行,遇到几伙歹人,不过损失不大。

余下的三个月,明容跟着徐照朴一行人又走完了其余受灾州府。

修建水利设施、开仓放粮、银钱赈灾,该查的查,该抓的抓,该褒奖上奏的褒奖上奏,前前后后落马七八人,右迁十几人。上表朝廷减免受灾地区税负佃租并徭役,这些都是后话。

离开东受降城时,雁行表示要回峪伦部了。

“你兄长如今在京城,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明容看着雁行,好歹一起待了四个多月,突然分开,再见又难,心里很是舍不得。

雁行捏了一把明容的小脸蛋,莞尔一笑:“阿兄自有他的事要做,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回峪伦部,那里有我的事情要做。”

“你要做什么事?”

雁行背着手,仰起脸,眼珠子转了几圈。

“不知道,或许还是跟着一起放牛羊,不过,还会让他们读书,读大梁的书。”

明容心里一动,问道:“这是为何?”

雁行笑了笑,看了一眼徐照朴,又看回明容。

“昭阳县主小小年纪博学多识,胆识过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我峪伦部的儿女纵有一身胆子,到底懂得少。灵州一事之后,我便在想,若是咱们也懂得多一些,是不是也能像大梁一样,百姓安居乐业,有许多天将一样的好官,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不用把所有的命,都寄托在风雪和白草中。草原的儿女,真的很短命啊……”

雁行感慨万分,她想起来小时候一起玩的平民女孩,仅仅过了一个冬天,父亲出去找羊失踪,母亲病死,弟弟没熬过寒冷,家破人亡,只剩了她一人,那时候她才和明容一个年纪。

明容心有触动,握住雁行的手,珍重又郑重。

“江湖路远,若有缘时自会再见,愿那时候,我们都做了想做的事情,成为了想成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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