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带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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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钓着行踪不明的晋王,皇帝还未对赵怀铛和晋王妃下什么指示,仅仅剥夺了赵怀铛的封号爵位,幽禁府中,遣散奴仆,唯留了几个老妈子和贴身奴婢,一应供给同七品官。
那日晋王府如何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如今便有多凄凉惨淡,更胜当时遭圣人疑心之时。
辅国将军宋征义同晋王出逃,妻儿被捕狱中,长子事发时便在晋王府大骂父亲奸佞,触柱身亡,在场皆惊,感叹如此忠义直臣,如何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幼子日日垂泪,闻者为悲伤。
明容对宋公子不熟悉,只远远见过几次,从怀铛的口里知道,那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忠良和善,一腔报国之志。
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庞糊满了殷红的鲜血和脑浆,沿着柱子缓缓滑落,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脸上,死不瞑目的双眼定定地望着她,让她心里何等震颤。
赵怀铛当时便疯了,并非如太后那般痴狂,只是歇斯底里,揪住晋王要他给个说法,而晋王犹自指挥着部下,牢牢控制赴宴的天子群臣,不顾女儿在一旁哭嚎。
他应当是爱护她的。明容心想。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要取至高权力,就要舍掉旁的。
明容后来常常梦中惊醒,忘不了那张破碎的面目,和一身喜服面色苍白的赵怀铛。
她犹记得初见时,赵怀铛骄矜自傲的模样,晋王妃不好生养,只她一个孩子,多少荣宠全给了她,怀铛不爱琴棋,但爱书画,文章恣意华美,善摹汉赋,全是锦绣丛中养出来的模样。
而晋王若再不能翻盘,赵怀铛过去的荣华便如绮梦付之东流了。可若是晋王能翻盘,她怕也再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徐家满门忠良,明容怎会让晋王断了自家的活路。
程夫人这几日也并不好过,程家祖宅在苏州,兵乱一起并不知何时会殃及自家,终日惶惶不安,时不时要去日和坊,跟程老太太待一会儿说说话,回来时才见面色稍霁。
按程夫人的话说,徐照朴若哪日战死,她抚养儿女,也是一样过活,或是儿子俱殒,她不过伤心到极处也一死了之,可若程家没了,她是没了根了,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找不到归处。
程淑婉也日日胆战心惊,问到明容在府里,必然要来忠勇侯府找她,或约她过府一叙,两手捏着帕子不住地问,“若苏州城破,祖父母当如何?我当如何?”
明容不知道,只能轻抚她的脊背。
一日明容去十王宅拜访赵叔慈,他如今因功获封宁王,然而国有战事,国库全拿去紧着前线和百姓的食粮,故而赏赐不比赵叔元当时,不过他本不十分惦记这些,请了一群狐朋狗友吹拉弹唱了一天,多少快哉。
那日各显身手,让晋王跌了好大一个跟头的戏班子如今正养在他府里,皇帝问他是从何得知晋王反心,赵叔慈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神通广大,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转手便给了他这个一拖再拖的封王。
明容想让赵叔慈使些手段,让她去看看怀铛。毕竟他虽不爱掺和,全交给府里长史,但晋王府每日巡逻的官兵,确实交由他管辖。
谁知赵叔慈摇摇头:“你若去看了,她死得更快。”
明容略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也觉得赵叔慈此话有理,并非皇帝容不得赵怀铛,只是她那样骄傲,如何忍得了在故友面前失魂落魄。
赵叔慈喝了口茶,他自从在明容那里得了清淡的茶饮,也渐渐有样学样起来:“你可记得赵怀玖?”
明容思索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穆王的女儿,难为赵叔慈还记得。她点点头。
“若天佑王师,赵怀铛也将落得个罚没教坊,并不比如今好过,她整日头顶悬着铡刀呢,别去找不痛快了。你们从前是姐妹,固然你没有错,可怕也做不成姐妹了。”
一人乍富,或许有同席之谊可续,可一人落难,便今非昔比了。她已从雁行身上吃到了苦头,如何还不明白赵叔慈言外之意?
八月底,北方传来战报,契赫勒大举进攻,被渠国公父子压制在边境,僵持不下。
明容正在紫宸殿替皇帝把随地铺开的奏折整理成几箩,裴尚书时不时看她一眼,然后继续禀报。
她听得心里绞痛,皇帝本不觉得能拖住契赫勒的野心多久,只要能让梁军来得及反应,但一时半刻,便也足够了。
裴尚书走后,皇帝瞧了她半晌,忽然道:“近日有御史在朝中进言,说朕久留你在殿中,窥听朝政,实为不妥。”
想也不必想,为首的是平昌伯大房媳妇的老子。
明容蹲在地上捡奏折,一本一本揣在怀里,许久,才跪坐在地,直起上半身,把怀里的奏折放在桌案上。
然后抬头看向皇帝:“圣人留我在这里,便是觉得无有不妥,御史难免有心眼儿小的,何必同他们计较呢?”
皇帝哈哈大笑:“你是姑娘家,不曾出入朝堂,不知道他们言官的厉害,连你阿爷都不堪其扰,每每有御史朝他喷唾沫星子,他刀枪不避的人,都要躲开五里地。”
“言官必要不顾权势,直言进谏,才是大梁之幸,圣人之幸,然而难免有浑水摸鱼者,恪守成规,或唯恐天下不乱。”
她把奏折根据时间地区和紧迫程度码成几摞,道:“长安粮食不足以自给,南方动乱圣人又降了农税,可依妾之见,灾祸年代廉政难上行下效,贪腐则日渐成风,朝廷降了税赋,地方上却假借用兵多征,贫者卖儿鬻女不足以济困,从前灵州如此,如今南方想必更甚。”
尤其这几年渐渐开发海外商贸,南方商业兴起,种地的人少了,承平日久,也多烟花娇养,抵抗灾年的能力不比当年了。
“有时间管着妾的事情,圣人不如放他们去体察民情。”
皇帝抚掌而笑,直指着她说,“人精,实在是人精!”
平昌伯的这位亲家虽说朝政上常与徐照朴吃对,但从前当钦差大臣时也有铁腕着称,还有一口铁齿铜牙,直给地方上放了个铁人过去,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一粒贪来的粮也别想留在府库里,全给他老人家搜刮去了。
七月,刚刚走马上任的朝廷钦差顶着炎炎烈日和满头的大汗,朝皇帝三跪九叩,低头拿袖子擦汗之际,看见昭阳县主站在皇帝身后笑盈盈的,顿时觉得嗓子眼被一股气堵住了。
忠勇侯带着长子在南方百战百胜,长子游历南方,对许多山川河渠都有了解,弥补了中原军队在地形上的认知不足,可惜到了夏日,南方湿热的天气还是把铁骑兵干得够呛,他们在西北横行无阻,终于在高温和湿气的重压下,在闽王手里吃了个大亏。
派出的一支斥候部队误食了腐败的食物,轻者腹泻,重者丧命,误了报信的时机,导致大军在一处山谷遇上了埋伏,奋战一天一夜方才死里逃生,折损了一成的人马。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说南方虽过了梅雨季节,但夏日多暴雨山洪,往后恐怕行军越发不易。更别说岭南地区最广为人知的烟瘴和毒虫。
张相公出自岭南,一时间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只因他科举出身,一路做到了三省长官的位置,也算得上在满朝恩荫世袭中异军突起,不少寒门子弟拜在他门下。正经科举出来的,自然比许多世家子弟能干有为得多,其中也有人这些年节节高升,得圣人青眼,当然也遭别人眼红。
皇帝没有动张相公,只让他回去休息几天避避风头,谁知张相公是个性子直的,偏偏不肯,说国难当头,臣子不能亲赴前线,也要时刻为圣人分忧,又非病到药石罔医,怎么能够轻易歇下来,从含元殿跪到紫宸殿,前朝来来往往的人就这么看着,皇帝气得要贬他的官,还是郑皇后凤冠霞帔跑去劝回来的。
明容心烦意乱,只巴望着自己给徐照朴和光舟的辟寒犀能派上用场,她是没体验过的,但这东西在大梁是稀世珍宝,想必也真有几分用处。
皇帝知道她这几日也无心替自己收拾烂摊子,摆摆手叫她回家散散心,或者去后宫里找赵怀玉。
回家也只有程夫人,程夫人光顾着窝在房里画画,偌大个侯府冷冷清清,明容不如去找赵怀玉。
令她意外的是,赵怀玉竟然在绣虎头鞋。
“你什么时候有这手艺?”明容诧异道。
赵怀玉叹气:“母亲的身边的几个女官帮了我不少忙,我这几日也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康彤儿虽是个狐媚的,然而肚子里到底是我嫡亲的侄子侄女,我不好什么都不做。”
“你竟能这样想,谁给你灌了迷魂汤?”
明容拿起旁边的绣样看,她的手艺到绣个扇面荷包便到此为止了,只因她好动,定不下来。而赵怀玉被郑皇后关在宫里,除了跑跑马,要想不长蘑菇了,只能晒太阳绣花了,便是绣花也不能在大太阳底下,坐在树荫下或是廊下,几个宫女打着扇子。
“也不是,唉……”赵怀玉想了又想,仍觉得别扭,便像条菜叶上的虫子似的扭了几番,瘪着嘴,“母亲说大哥这几日都呆在宫里,康彤儿一个人在东宫养胎,我就怕……就怕我以后嫁个郎君,也这般只顾公务不顾着我,叫我一个人独守空宅,便觉得嫁为人妇真难,生不出孩子要遭人嫌,生了孩子又没人管。”
明容垂下头,她没有多喜欢康彤儿,但确实做不到怀玉这样推己及人,一时有些羞惭起来,但也只有那么一会儿。
“你以后,嫁的郎君定然极为爱你,不会叫你如此的。”
明容将手覆上怀玉的手,郑重又肯定。
怀玉咧开嘴:“你放心,我三哥他别的没什么长处,但唯有待人最是温厚,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明容笑了笑,别过脸去,看着院子里地上的树影婆娑,阳光明亮,树影漆黑。
大军出征时,她只与父亲和长兄作别,并没有顾及一边的赵叔元,那里围着皇家的人,她也懒得挤过去。
皇帝第一次送儿子出征,看着擐甲操戈的三子,昂首挺胸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少年英姿勃发,剑眉星目,神采奕奕。心里感慨万分,原来自己也终于不是那个马背上驰骋沙场的青年,而是一个望着儿子远去的父亲。
郑皇后哭成了泪人,她觉得赵叔元长得那样快,快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多给他做一件衣服,多唤他一声小名,他便已如他的父亲当年一样,一匹快马出长安。
隔着人群,赵叔元深深地望了一眼明容 好像要把她的面容印进脑海里,无论经历多少次南方的暴雨冲刷,都清晰得仿佛昨日才见。
但明容没有看他,她故作狠心,假装这个少年并非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同窗,也非有着相似血脉的兄长,亦非日后执手共度之人。
她的心已跟随一只雄鹰西出阳关,如何还能分给繁华长安里的亲王。留下的只有忠勇侯府的昭阳县主。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瞻昂昊天,有嘒其星。
那年灵州的夜晚星河浩瀚,正如那个潮湿雨夜青年眼里的眸光和希冀。
古往今来千万人眼前梦里的长安,终于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原来出生在长安的人,将终生出不了长安。留着皇室血脉的人,此生再不能摘下冠冕。
万马齐喑,尘烟浩荡,大梁披坚执锐的英豪策马扬鞭,向着国土的安宁和封侯拜相的荣耀远去,留下了他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然后赵家子孙离开了,文武百官离开了,城门口推推搡搡一片的百姓也离开了。
明德门前,向远方延伸的马蹄,被凌乱的脚印覆盖,被农户车上掉下的菜叶覆盖,被猪羊马的粪便覆盖,被水冲洗,被灰亲吻。
九月中,凉州、甘州、肃州、瓜州边城蒙难,忠勇侯定鄂州。张掖郡守徐公率族人北上拒敌。
九月底,忠勇侯定江州。
十月中,关内节度使王铎率军千里奔袭,大破契赫勒右贤王王庭,其子首功,年十七,雄姿英发,提贼王首级凯旋,时人称奇。
十月底,会稽郡守反逆王,不敌,城破,屠城四日。越州、婺州陷。而江南东道、岭南道几近落逆王囊中,江南粮危。
十一月,渠国公世子率军千人入戈壁,一旬,粮草不济,无功而返,而所率士卒折损过半,渠国公怒而降军法。
十二月,渠国公定瓜州。
十二月底,逆王党羽崔氏兵临钱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