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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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砚舟莞尔。
容昭见他不说话,一时也哑了嗓子,只抬眼看向窗外。
夜晚无星,看来这几日不会有好天气了。
半晌后,她听见明砚舟轻声道:“容昭,你做的很好,比世上许多男子,都要好。”
女子闻言,面色不由有些红,她垂下头,眉眼倏尔弯起来。
夜色渐深……
第二日,两人一早便离开客栈。
学子关押在督察员监中,容昭一路问一路前行,终于辰时行至狱门前。
眼前深色的围墙高高耸起,便是站在外头望着,都已起满身战栗。
更不知被关在此处的犯人们,又是何种心情?
都察院监门口有重兵把守,等闲之辈无法入内,于是容昭便找了家茶馆,同小二要了壶碧螺春。
她坐在二楼窗口处,正好俯瞰整个街道。
杯中茶水滚烫。
容昭于茶水氤氲处,看着那道玄青色的身影倏尔间从狱门口闪过,带起的风微微扬起官差的发,但却无一人发现。
她微微勾起唇角。
明砚舟方踏进甬道,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便使他瞬间皱起眉头。
这气味比之金陵狱,要难闻数倍!
他抬手,宽大的袖子掩住口鼻,金灯花香没入口鼻。
狱中很暗,虽每隔几步便有一支燃着的火把,但仍旧不能照亮多少。
明砚舟走过一间间牢房,搜寻着处决书上那几张脸。
他拧紧眉。
关押着的犯人身着囚服,头发杂乱的垂下,挡住大半张脸。
脸上大都混合着血迹和赃污,光线又暗,使得面容难以辨认。
他不由无奈。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一间牢房里却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明砚舟顿时止住脚步。
“郑秀,你怎么了?”那人似乎行动艰难,随着他的动作,牢底铺着的稻草都被压得沙沙作响。
他似乎终于摸到了那人的躯体,语气松了些:“郑秀,你醒醒,别吓我!”
郑秀?
是处决书上罪孽深重的书生。
找到了!
明砚舟闭上眼,耳边火把燃烧的声音、犯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但他耳力极好,不过半晌,便辨认出那道声音的大致方向。
于昏暗中睁开眼,眉眼顿时犀利!
他提步,朝那间牢房走过去。
那是都察院监中最深处的牢房,光线极为昏暗,只有头顶处那扇小窗隐隐有日光透进来。
里头关押着的,赫然是那八名学子!
他们的境况,似乎比外头那些犯人更惨一些,身上的囚服已遍染鲜血,寻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明砚舟借着微光扫过去,心下顿时一凛。
那郑秀此刻已昏迷不醒,他的肩胛骨被穿透,现下正汩汩涌血,膝盖下的腿弯曲成不正常的弧度。
似乎……已被生生折断!
顾芝林撕下一片尚算干净的衣袖,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之上,血势渐止。
另外几名学子也并没有好多少,身上旧伤加新伤,看着已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而此时,终于有人哀哀地哭出声。
泪水混合着血污落下,无比狼狈。
“岑青,别哭了。”方才出声的那名学子,此刻正坐在稻草上,半抱着郑秀,他似乎坏了嗓子,声音沙哑难听:“事到如今,哭已无用。”
岑青恍若未闻,心中的怨愤尽数涌出:“顾芝林,我们何至于此啊?”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哀戚,其他人都被影响,此刻也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芝林扯起一抹讽笑,眼里尽是失望:“我们无错,错的是这软弱无能的王朝!”
他转身侧向岑青的方向,眼底血红,但到底轻声道:“与我共写檄文,你们可有悔?”
牢中几人闻言,一时未曾回答。
顾芝林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们。”
岑青朝着他的方向望过去,眼里毫无焦距。
他的眼,竟被生生熏瞎,眼眶处青黑一片,无比狰狞可怖。
顾芝林撇过头,不忍再看。
半晌后,他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愿你们与我同罪,但此刻已无他法。”
岑青泪痕满面,闻言却漾开笑:“芝林,那三问,不仅是你的心声,亦是我的心声,是大胤百姓的心声。如你所言,此事我们无错!”
牢中几人被他这番话惊醒,纷纷开口。
“我们无错!”
“错的是陛下,是王朝!”
“为心中真理而死,死又何惧!”
……
顾芝林闻言挽起笑,面上却难掩悲伤。
重伤的郑秀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话,指尖一动,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顾芝林染血的囚服。
后者察觉怀中人的动静,惊喜地看向他。
郑秀面色苍白,他挣扎着坐起身,看清自己的腿,神情一黯,但口中却是笑意:“吵死了,都不让人先睡会儿吗?”
似乎是他的轻松感染了他们,几人抬手擦干泪笑起来。
顾芝林仍旧担心地望着他。
郑秀喉结滚动,强忍着伤处的剧痛,缓缓开口:“睡梦中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真是半点良心都没有。”
“可还好?”顾芝林察觉他声音的无力,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挺好的。”郑秀朝他一笑,眼里半点悲伤也无:“似乎是…辰时末了。”
“嗯。”顾芝林颔首。
“还有两日。”郑秀轻声叹道。
明砚舟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还有两日便是处斩之期!
郑秀透过那扇小窗望出去:“芝林,你说史书上会如何写我们?”
顾芝林闻言,低头笑起来,眼里情绪莫名。
“笑什么?”
他仍然在笑,原本俊秀的面庞生动了些。
待他终于笑够了,才道:“郑秀,我们或许太高看自己了,史官会费这笔墨将我们写进史书吗?”
“或许会呢?”那人也笑起来。
牢房之中,似乎不见了悲伤。
顾芝林扬唇,半晌后低低回答道:“若我的血,能激起大胤哪怕一分的斗志,那便是让我遗臭万年,我都甘之如饴!”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众人听清。
他们心中震动,眼中有热泪涌上。
半晌后,他们听见郑秀含笑的回答:“这么高尚的愿望,听着很不赖。”
“是吗?”顾芝林笑起来。
“那便算我一个吧!”郑秀道。
“也算我一个!”
“我也是我也是!”
“早知道跟着先生多学些东西了,也不至于此刻除了’算我一个‘,什么都说不出来!”
众人都被逗笑,牢房之中欢声笑语一片,毫无惊惧之色。
明砚舟站在牢房之外,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心中震动。
几人笑了一阵,郑秀想起什么,靠近顾芝林,以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可知那位与吾等共谋此事的大人,姓甚名谁?”
明砚舟闻言,顿时抬头。
看来此案确有人在背后煽动!
顾芝林缓缓摇头:“不知,我也只见过他两面。”
“幸而那封檄文上,他尚未来得及落上名姓,否则便要再填上一条命,不值得的很。”
顾芝林并未开口,他拧眉思索着什么。
“这样也好,世上仍有一位愿以身殉道之人。”郑秀扬起笑。
“可我觉得,他的目的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顾芝林缓缓开口。
郑秀顿时朝他看过来:“你为何做如此想?”
“太巧了些。”顾芝林拧着眉:“当日我本与他约定在茶楼相见,可我左等右等,只等来他的随从前来告知我,他受命外派,已不在汴京。否则那日,他也是要在檄文上落下姓名的!”
郑秀很快想通其中关节:“你是说,他在此事上,利用了我等?”
“有这个可能。”顾芝林颔首:“且他最后在檄文末尾提及的叶宣案与处斩明砚舟的要求,令我很是不解。”
牢房外的玄青色身影顿时凌厉!
他也听清了,确是“明砚舟”无疑。
牢房中两人毫无所觉。
郑秀沉默了片刻,随后看向身侧那位郎君:“芝林,你方才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顾芝林闭了闭眼,他的嗓音已哑得不像样子:“是我害了你们,太过轻信于人致使大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扯起一抹苍凉的笑:“可我原本是以为这腔热血能唤起陛下的斗志的。我天真地以为,大胤会站起来……”
郑秀闻言,艰难地抬起手,他这一动作肩胛骨的伤又开始往外渗血。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总要有人先行一步,于烟中闻棹声。既如此,那些人也可以是我们!”
明砚舟垂下眼,神情悲悯。
这群学子,若非生于此时的大胤,若是生在盛世,必定能有一番作为!
他们知晓前方是什么,却仍旧愿意为大胤百姓抱薪,虽九死而其犹未悔!
顾芝林朝他一笑,眼里有光:“其实我们最对不住的,便是家人。”
郑秀倏尔敛了笑:“说起这个,不知我祖父可有受牵连,他身体本就不好……”
“我的父亲与祖父,想来也会对我失望吧。”
两人垂下头,都不自觉地扯断手中的稻草,沉默着不再说话。
明砚舟长长叹出一口气。
明明与他分毫所料不差,可他心中却无比压抑。
自己虽身为残魂,却仍会对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
他扯起一抹笑,脑中混沌一片。
不仅为他们,也为自己。
他,究竟是谁?
还未等明砚舟想明白,甬道上便传来一道清晰的脚步声。
他顿时从思索中解脱出来,闪身隐入光照不进之处。
等衣袍完全没入黑暗,他才察觉到异常:似乎与容昭同行许久,被她当作人一般以礼相待,他此刻似乎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明明不用躲的。
他摇头轻笑,但这似乎在金陵的架阁库中便已有迹可循。
这么早么?
明砚舟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上那零星的血印,不禁莞尔。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身形未动,站在黑暗处看向甬道。
视线中有道颀长身影正缓缓走来,步伐不紧不慢,似乎并不觉得这牢中气味难闻。
待他走近了,明砚舟却一瞬间拧紧眉。
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