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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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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家老宅。

如意一脸烟灰,焦头烂额地在灶台前奋战着,将不慎打破的陶碗、烧糊的米面、焦黑的锅底风卷残云般毁尸灭迹。忽听到院门外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落地极轻盈平稳,分明轻功不俗。立刻将锅盖一扣,悄然藏起。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复又关上,宁远舟摘下遮掩相貌的篱帽,眼也不抬,边走边道;“不用躲了,是我们。饭好了没有?”

如意这才从藏身处出来,“好了,我这就去拿。”

他们一早出门,是为去安排前堂主宋一帆的身后事宜。此刻回来,先进正堂,将老堂主的灵牌重新摆好,拈香为礼,拜了几拜。才回身到院中,在桌案边坐下。

如意也已匆匆洗去脸上灰尘,正要端上饭菜,便听宁远舟道:“打盆水,我要净手。”

如意忍。

元禄连忙起身来,“我来帮你。”

“服侍”宁远舟净手后,如意端上盘热气腾腾的豆沙包。元禄眼睛一亮,鼻子微动:“好香,是加了糖桂花的豆沙包!”

宁远舟也被甘甜的香气吸引,问道:“白雀不是只管色诱的吗,你还会做这个?”

如意继续忍,装傻道:“啊,这个豆沙包做得像兔子,不像麻雀,公子您认错了。”

宁远舟一哂,道:“继续装,白雀的味儿,我三十里外都闻得到。”

如意原本正背对他们,此时一僵,深吸一口后,她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回身时却只是一脸恍然,“啊,公子鼻子那么灵,属犬的吧?”

元禄奇道:“他三十,正好属犬,你怎么猜得那么准?”

元禄扑哧一声,刚吃进去的糖丸差点把他呛着。如意忙替他拍背。

宁远舟冷哼一声,伸手拿包子,如意抬眼:“公子不怕里面有朱衣卫的毒?”

宁远舟笑道:“怕啊。”

他出手如电,拿过一只包子分成两半,一半强塞到如意嘴里,一半自己吃掉:“不过现在就不会了。”

如意反抗不得,咳呛半晌,气结不已。

宁远舟嚼着包子,边吃边道:“嘶,这包子怎么像前头巷子刘大妈的手艺?”他看向如意,一挑眉,“啧啧。”

如意微笑:“呵呵。”

元禄看看宁远舟,再看看如意,也嘿嘿笑起来,一拉如意的袖子,“你也坐吧,一起吃。”

“多谢。”如意看向元禄时,目光不觉又柔和下来。

她揽裙坐下,见元禄三下五除二吃完一个豆沙包,又拿起一个往嘴里送,便忍不住道:“元小哥,吃点别的菜吧。”

元禄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如意便道:“豆沙包太甜,我瞧你刚才又连吃了两颗糖丸,怕你齁着。小孩子别吃这么多糖,伤牙。”又顺手给他倒了碗水推过去,“喝点水,你刚才吃太快了,小心噎着。”

元禄一怔,看她的眼神多了几份温暖,“谢谢。对了,还没请教姐姐你怎么称呼?”

“我姓任,叫如意。吉祥如意的如意。”

宁远舟突然嘴角一勾,道:“宫里头的内监,叫吉祥、富贵的挺多的。”

如意终于忍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道了句“我吃饱了,先去后院洗衣裳了”,便转身离开。

元禄嘴里还叼着个包子,含糊不清地埋怨:“宁头儿,你就不能跟十三哥学学怎么好好说话吗?非要呛着人?”

宁远舟懒懒地,神色却已松懈下来,给元禄解释:“试试她而已。一个教坊舞姬,二十啷当了,还这么一副受不得激的脾气,可见她要么之前极为自傲,要么,是真的没做过几天白雀。”

元禄眨了眨眼睛,笑看着他的手背,那手背上红痕醒目鲜明,“我怎么觉得,就是因为她把你咬伤了,你才总是找她事啊?可我记得,以前你对其他姑娘家,好像都挺客气的?”

话音刚落,就见宁远舟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了声“吃饭”。

三人用过午饭,如意洗好衣裳,元禄盘腿坐在屋檐下捯饬小玩意儿,宁远舟检查马匹。

突然间大门就从外被推开了。

如意警觉地低头蹲藏在窗墙后,元禄本不必躲,然而看清来人模样,竟也立刻翻窗蹲到了如意身旁。

如意一惊,目光询问——你躲什么。

元禄挠了挠头,口型回应——看宁头儿的热闹,便悄悄从窗台上冒头出去张望。

唯有宁远舟躲闪不及,被来人四望的目光捕了个正着。他也只好尴尬地从马后出来。

那人一身便服,却是皇后身边的裴女官。见宁远舟果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立刻惊喜地快步上前,“远舟,你果然还活着!你什么时候进的京城,殿下还让兵部在找你……”

宁远舟尴尬一笑,指了指马,道:“刚到,你怎么来了?”

“我也是刚刚得知你还活着,就想来你家看看。”她一时情切,却还是忍不住上前查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宁远舟不着痕迹地避开,回道:“还行,你呢,最近也还好吗,什么时候嫁去杨家?”

裴女官身子一颤,幽幽地看着宁远舟。

元禄啧啧看戏。

如意见宁远舟的背已经僵直,眼光一闪,便盈盈走了出来:“远舟哥哥,你什么时候陪我去买衣裳?”她似是才看到裴女官,一惊,狐疑地走到宁远舟身旁,拉起他的手,“远舟哥哥,她是谁?”

宁远舟微微一愣,见裴女官如遭雷击,立刻了然,配合道:“以前的邻居。”他轻咳一声,向裴女官介绍,“我老家来的表妹。”

裴女官看着宁远舟将如意拉着他的手藏在背后,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倒退一步,踉跄而去。

裴女官一走,宁远舟立刻放开如意的手。

如意却道:“我见你这位故人穿着打扮气度不凡,只怕是位官家女子吧?如今她已经看见我了,说不定转头就会把我出现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她仰头一笑,“表哥,要是被人怀疑你有个奸细表妹,只怕不太好吧?”

她目光盈盈,似得意,似挑衅。会算计,却总透着些单纯。

宁远舟叹了口气:“不会做饭,倒是满肚子心机。你想要什么?”

“带我一起出京,只要一离开城门,我立刻走,绝不会再麻烦您一分一毫。”

宁远舟审视着她,半晌道:“行。”

如意不料他竟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有些错愕,随即莞尔一笑,“真的?多谢表哥。”

宁远舟一怔,看着她雀跃离开的背影,眼神意味深长。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如意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一脸狐疑地思索着。

暮鼓声中,城门关闭,夜幕降临。

六道堂隐秘的角落里,娄青强正和越先生密谈。

越先生依旧是之前的打扮,黑衣兜帽,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瓮瓮如瓦鸣,不辨男女。他身为间客,卖情报给敌人,做得是一旦暴露必死无全尸之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实属正常,娄青强不以为异。

越先生取出一片沾血的碎衣——正是那日夜里,娄青强从酒坊里搜到的东西——指着上面沾着的微小蜡片,“这是朱衣卫‘万毒解’特有的蜡壳。有资格用它的,只能是高阶的朱衣卫。这个人来头不小,如果等他回到总部,我们这回合作的事,只怕就掩不住了。”

娄青强故作惊讶:“呀,那越先生您只怕就危险了吧?”

越先生目带嘲讽:“你们想隔岸观火?呵,现在外头已经有六道堂泄露贵国军情的流言了,我也可以帮你们加一把火,让这消息天下皆知!”

娄青强闻言大急:“胡说!六道堂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圣上兵败,分明是他自己轻敌——”

然而对上越先生的眼神,却忽的明白过来。

越先生冷笑:“这种事情,就算你们没做过;说的人多了,你们就做了。”

娄青强咬牙,终是无法可解,恨恨地问:“你想要什么?”

“用了万毒解后一段时间之内人会内力全失,那人若想把消息传回总堂,多半会去朱衣卫各地分部调用飞鸽;离京最近的分部是开阳和天玑,我需要在那两个地方都设下埋伏,但现在梧都朱衣卫的人已经全死光了,我人手不够。”

娄青强想了想,“赵大人不在京城,我只能先借你十个人。”

越先生丝毫不留商讨的余地:“不够,至少三十。记住,”他凑近娄青强,目光狠戾,“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是让他活着出了梧国,大家都得死!”

义父已入土为安,宁远舟在梧都最后的牵挂也已了结,自午后时他便开始收整行囊,入夜后便已收拾完毕。此刻正清理书架,将一本本的册子投入到火盆中烧掉。

被他差遣出门去买药材的元禄匆匆进门,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便道:“宁头儿,刚才我在外头遇到昨儿来刘大哥,说朱衣卫的梧都分堂,前晚上被赵季带人给全端了。”

宁远舟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全端了?”他想了想,“朱衣卫这些年在梧都经营得相当不错,我在任的时候都从没暴露过。赵季要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要么是朱衣卫内讧,要么,就是有人跟他里应外合。”

“不愧是宁头儿,一猜就中。刘大哥说,漏消息给他们的人,至少是个紫衣使。”

宁远舟见怪不怪,继续整理他的书架,淡淡道:“哪儿都少不了勾心斗角,我当初还不是吃了赵季的亏?”

元禄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他指了指外面,“朱衣卫梧都分部一个活口都没留,她要真是逃出来的白雀,运气会不会太好了点?”

“你现在才想到?当初非留下她的不也是你吗?”

元禄绕到他身旁,道:“我就觉得她可怜嘛。头儿,你说要不要再去试试她?”

宁远舟终于停下手里活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要是试出来了,你准备怎么办?刚刚你叫人家如意姐呢,还吃了人家做的豆沙包。”

元禄挠了挠头,有些无措。

宁远舟道:“我们已经不是六道堂的人了。就算她是朱衣卫,也跟我们没有关系。救她一命,就当结个善缘。”他想了想,又道,“赵季的死多掩一天,兄弟们的麻烦就多一天,我们明早就出发吧。”

元禄点头道:“好。”说着便咳了两声。

宁远舟叹了口气,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关切道:“又受寒了?赶紧吃你的糖丸。”

元禄嘿嘿一笑,抛出糖丸,玩了个花活,又一口在空中咬住。

宁远舟笑道:“去喂马吧。”

元禄离开后,宁远舟收起笑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对院子里的如意道:“都听到了吧?”

如意转过身来。她伤势未愈,月色下面容苍白,素缣一般,只一双水墨染就的眉眼,如画上远山,不喜不怒。

宁远舟道:“明早卯时,记住你说过的话。城门别后,再无干联。”

如意不发一言。

宁远舟关上了窗,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结了疤的咬痕,轻轻拨开上面的痂皮,暗暗道:“真是个麻烦。”

黎明时,城门开启。等待出城的百姓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宁远舟身着裘衣扮作富家子。他底子好,稍作收拾便是个长身玉立,英俊潇洒的翩翩贵公子。元禄和如意便装扮成随从和丫鬟,跟在他的身后。这三人要么是六道堂要么是朱衣卫出身,对伪装身份早已驾轻就熟。

终于排到城门,守城侍卫正要盘查三人,六道堂的缇骑巡查经过,马上对守城侍卫道:“都是自家兄弟,他们没问题!”

守城侍卫见是六道堂的人,笑着点头招呼。随即摆了摆手,便放宁远舟三人出了城。

如意松了一口气。

出城之后,行至岔路,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宁远舟对如意并无别情可叙,站得远远的。只留如意和元禄在说话。

元禄为如意准备了马匹,执意相赠:“收下吧,骑着能走快点。”

如意柔弱地摇头,道:“谢谢你了,可我不会骑马。”

元禄看看她还在继续伪装,欲言又止,终于点头道别:“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啊。”

如意深深地福身道:“如意拜谢元小哥救命之恩。”

元禄忙扶起她道:“可别,真救你命的,是宁头儿,我只是他的小跟班儿。要不是他杀了赵季,咱们现在谁都别想在这。”

如意一怔,顿了顿,还是走向宁远舟,盈盈拜了下去,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我欠你一条命。”

宁远舟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似是自嘲,“没事,我欠别人的命也多着呢。”

如意不再多说,走回元禄那边,道:“你刚才说错啦,你可不是什么小跟班儿,你很有本事。那天我躲在棺材里,听你跟赵季他们对峙的时候丝毫不落下风,就凭这份胆色,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大英雄。”

元禄大震,失声道:“如意姐!”他似有千言,终于忍住没说,“你,一路顺风,下回有缘再会,我请你喝酒。”

如意一笑,背着包袱走向另一条路。

宁远舟听到了这一切,却突然扬声道:“想自投罗网,可以去庐州的天玑分部和开阳分部,昨天赵季的手下已经派了人往那方向去了。”

如意转头,故作不解:“什么鸡?什么糖?奴听不懂。奴要回盛州老家。”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破绽百出的小“舞姬”。

宁远舟一笑,转身带着元禄翻身上马离去。

晨光中,他轻裘缓带,白马翩翩的闲适姿态,让如意微一凝神。但她很快便抛却杂念,随后便果断转身,继续赶路了。

两路人马就此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宁远舟纵马在江南小路上,元禄驱马跟在他的身后。

两岸青山悠远,百草丰茂。有清风迎面袭来,马蹄踏花,尘土生香。此去江湖,从此远离庙堂勾斗,不必再为杀戮和阴谋拼却性命机关算尽。宁远舟心情舒畅,马蹄轻快。

路上忽见对面有马车驶来,车上堆满货物。他便引马避让至一侧。江南商贸频密,路桥便也修得多。这条小径虽非官道,没那么平阔,却也足容他们两路人马并行。然而交汇错身之际,那马车上绑着货物的绳子陡然崩断,货物落下,扬起一片尘土。

道路被阻断了,又有货物接连滚落。马受惊徘徊,宁远舟虽察觉有异,却也一时只能拉紧马缰。

便在此刻,四面忽有一众人跃起,向着他们围攻而来——竟是娄青强率人埋伏于此,等着两人。

宁远舟猝不及防,只能自保,眼睁睁地看着元禄左支右绌。

如意走出不远,却忽然停住脚步——她依稀听到远处似有声响。

心念一动,她立刻跃到树梢远眺,只见远处烟尘腾起,风中隐约夹杂着宁远舟声音:“元禄!”

如意挑眉,下树继续赶路——有宁远舟这个滴水不漏的男人在,纵使遇上些意外,必也很快能解决。无需她出手。

然而没走几乎,便又传来一声惊呼——这一次,是元禄。

如意停住了脚步,不免有些担心。想去,却又折回。一时犹豫不决。

宁远舟已被团团围住,胯下马匹被人攻击,惊跳不止。他一边自保,一边提醒元禄,“不用管我,用雷火弹!”

可话音未落,便听“哗啦”一声——原来六道堂早有准备,已有人用水将元禄泼得全身湿透。

眼看元禄被娄青强踢飞手中之剑,又有一人刺向他咽喉,危急关头,一只包袱突然从半空飞来,正击中剑身,那剑锋险从元禄喉旁擦过。

元禄惊喜叫出声:“如意姐!”

——如意终于还是来了。

她手中并无武器,杀上前时顺手从路边散乱的货堆里抓来一块披帛,刷刷抖出,那披帛如灵蛇一般攻向六道堂等人。一人被击中颈侧,应声倒地。娄青强挥剑反击,但巾身柔软,却全无着力之处。反而时不时被缠住健身,肆意戏耍。

如意便趁机杀到元禄身旁。她将披帛舞成一只圆环,护住两人。

元禄得救后还在惊叹:“你不是不会武功吗,还能这样?”

如意用披帛卷住一攻来的六道堂众,用舞蹈般的姿势“咔嚓”一声果断地扭断了那人的脖子,言辞干脆地回道:“飞花落叶皆可杀人,何况绸缎?”

见元禄脱险,宁远舟一剑逼退娄青强,跃过货物,与如意会合,背对背而立。两人都迅速观察着周围的情势,随即不约而同低声开口。

“你带他离开!”

“我带他离开!”

话音一落,两人对视一眼。

宁远舟道:“你们往西跑,再沿小河逃走。”

如意道:“好,你左边第三个,刚才被我伤了腿,你往那边突围。”

两人同时出手,宁远舟从左边第三人开始猛攻,几乎是一招一个,不过数招之间便打乱了包围。如意也趁机猛攻,打开缺口。牵起元禄的手,在宁远舟提醒“快走”的同时,已带着元禄冲杀出去。

元禄脱出,宁远舟再无顾虑。娄青强太清楚此人武力究竟有多强横,眼见不敌,当即下令:“弓弩手!射!”

弓弩手犹豫:“可那是宁堂主……”

娄青强大怒,踢翻弓弩手:“给老子射!信不信我打断你全身的骨头!”

如意一震,猛地回首看向娄青强。

——青石巷小院中,她躲藏在荷花缸里,亲耳听到娄青强对赵季说道:“属下亲手折断了她全身的骨头。”

她未看清此人面容,却清楚记得他的声音。

原来是他。

如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用披帛卷倒两人,几不可见的微喘后,带着元禄从缺口向西而奔。

元禄和如意奔跑着,躲避身后缇骑的追捕。

如意边跑边回视背后,可突然间,元禄猛得停了下来。

如意一怔,也随即停住了脚步——前方是数十名士兵布成的箭阵。密密麻麻的箭正对着两人,眼看一触即发。

宁远舟还在跟娄青强等人缠斗着,突听背后一声:“住手!”

宁远舟回头,便见章崧在一众随从和士兵的保护下,正向此地走来。

娄青强忙卑躬行礼道:“参见相国!”

章崧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走向宁远舟:“宁堂主,赵季既然请不动你,老夫就只能亲自出马了。”

宁远舟本不想理,但见章崧一挥手,身后元禄和如意被士兵押着走出,只得收剑,回应章崧:“宁某无官无职,当不起如此称呼,章相近来安好?”

如意被士兵押着。从娄青强身边走过时,她装作一个踉跄,电光火石间,她的指甲刮过娄青强的喉头。娄青强猝不及防,喉头顿见一抹血线。他心中气恼,正要咒骂,喉头伤口却突然迸裂,鲜血如泉般喷出。他抽搐着倒地,不过片刻便血尽而亡。

事发猝然,众人甚至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独宁远舟看得明明白白,眼光中也第一次有了震惊之色。

如意指尖滴血。套在手指上的锋利的铁指套已切断了娄青强的喉咙,正一滴滴落着血。然而她目光冰寒,面容冷漠。知道宁远舟在看自己,却是毫不遮掩,只淡淡看回去,道:“第一个。”

六道堂众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攻击如意。

宁远舟上前护住如意,低声道:“你还是不装,才比较顺眼。”

章崧却道:“住手,不得对宁堂主的表妹无礼。”

路边风雨亭。

如意和元禄坐在亭前石阶上——虽没被捆绑起来,然而三五个佩刀的侍卫人眼不离地守着,实则已被严加看过起来。

如意也无意逃走,只专心帮元禄挑出伤口中的污物,元禄痛得吱牙咧嘴,如意的手腕却未见任何颤抖。

风雨亭中,宁远舟和章崧坐在桌边,章崧亲自点茶,推给宁远舟。

宁远舟低头看了眼茶水,知晓其意,却没有碰,只道:“相国来意,宁某心知肚明,只是在下才疏力薄,只恐难以胜任。”

章崧哈哈大笑:“你才疏力薄?那老夫岂不成了行尸走肉了。”

章崧抬头看向一旁随侍的道众——此人名丁辉,隶属六道堂地狱道,跟随宁远舟多年。当日赵季率众围攻宁远舟时,他便在其中。今日,章崧特地将他带在身旁。

“说说,在你们这些六道堂缇绮脑子里头,间客到底是什么?”章崧道。

丁辉回禀:“监视、暗杀,还有,收买变节之人。”

章崧不屑一笑,道:“这些小事,节度使养几个游侠儿就能办到,可朝廷为什么还要花每年军饷的六分之一,养着你们六道堂?”

亭外,如意的手微一停顿。

章崧道:“宁远舟的武功或许只比你们高一点,但智计却胜于你们百倍。六道堂上千人,只有他一个人才清楚间客对于朝廷真正的作用——不是暗杀,不是偷盗,而是搜集情资,再从成千上万条情资里,整理出真正对国政有用的信息!可他走之后,赵季闲置地狱道,废了森罗殿,是以圣上出征前拿到的情资,十条倒有九条都是假的,为什么?因为人家安国朱衣卫也不是吃素的,一样也会放假消息!没有经过多路验证过的情报,就是个屁!”

章崧一指远处娄青强的尸体,冷笑:“为什么刚才赵季的亲信死了,我毫无所动?因为在我眼里,他连你们宁堂主的一根寒毛都比不上!”

六道堂众人尽皆低头,如意也大为震撼。抬头再次看向宁远舟,重新审视起他来。

宁远舟却依旧波澜不惊,“相国谬赞了。”

章崧叹了口气,坦言道:“老夫可没有给你戴高帽子,这一次圣上被俘,败因之一就在六道堂。其实老夫早就欣赏你的才能,可惜你如终不愿为我所用,老夫才只能袖手,听任赵季再三陷害于你。”

宁远舟垂眸,道:“相国如此坦诚,无非是想恩威并施,可宁某早已厌倦朝中倾轧,且因入狱身患沉疴,是以难当相国之重托。”他先辞之以礼,随即眸中精光一闪,不闪不避地直视着章崧,“刚才我表妹的功夫,相国已经见识过了。您固然可以用元禄他们的性命要胁我,可宁某也能赶在他们断气之前,送您早登极乐。”

侍卫大惊,纷纷欲护章崧。

章崧却丝毫未见慌张,悠然端起茶杯,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受要胁,可若是此事关系到盈公主的性命呢?”

宁远舟一怔。

章崧道:“安人同意我国以重金赎回圣上,但要求以皇子为使。丹阳王监国,英王病重,盈公主便自请以皇子身份赴安。此时此刻,她正在午门行辞陛礼,过一会,车驾就该到附近了。”

昔日空旷的午门前,这一日仪仗森森林立。新进受封一品亲王,奉命出使安国的皇四子在此行辞陛礼,丹阳王和皇后亲自率领百官相送。

杨盈已是一身亲王打扮。连日来她一直在皇后殿中练习仪态,此刻仪表已同少年无异。一身金冠蟒袍,对少女而言虽不免过于后重了些,却恰可支撑起她略显瘦弱的身量,穿在身上尊贵非凡。

她依礼向丹阳王和皇后拜别。

身后随行长史和女官也随即上前,聆听皇后和丹阳王的叮嘱。随即使团依礼拜别。

车马仪仗,侍从护卫,俱已周备。礼官宣告吉时,杨盈等车启程。

跨步上车时,她万分不舍地望向都城皇宫的方向。郑青云品阶不够,未能前来送行。她走前到底没能在见他一眼。

烟尘滚滚,车队离宫。

萧妍挥手目送车驾,杨盈从车中回首,向萧妍丹阳王挥手道别。

动身前一直都在想着要早日启程完成使命,真到此刻,意识到当真要离开自己自幼生活的地方了,却不觉间就已泪流满面。

风雨亭中,章崧看向不远处的官道,不紧不慢道:“令堂乃顾尚书掌珠,昔日是盈公主的教习女傅,将她从三岁照拂到十岁,你少年时在也常和公主见面,说声情同兄妹也并不为过。令堂临终之前,曾嘱咐过你务必要照顾好公主;而公主甘愿舍身赴安之前,提出的唯一条件,也是要赦免你的罪过。”他一停顿,看向宁远舟,“丹阳王向来和公主关系淡薄,眼下又对帝位势在必得,你觉得,他会允许公主平安到达安都吗?”

宁远舟端着茶盏的手终于一颤。

章崧微微倾身,向他耳语:“老夫其实并不在意你是否能救出圣上,只要你能平安护送公主见到他,问他要到一封传旨于皇后腹中亲子、尔后由我监国的圣旨就行。”

宁远舟攥着茶杯,依旧沉默。

章崧坐直了身体,眼神一厉,“如果你还想拒绝,老夫现在就让公主去死。”

他说得平淡又阴狠,甚至故意提高了音量。亭外元禄和如意都听得一清二楚,同时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面色一沉,抬眼看向章崧。

章崧也看着他,正色道:“公主若死在安国,自然是安人的阴谋,公主若死在国内,那就是丹阳王企图篡位的铁证。老夫对谁坐龙椅并不太感兴趣,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我掌控大梧的权利。”

他抬手一指远处,只见烟尘滚滚。正是大队人马行经之处。

“这会儿公主的车驾正好经过西郊山坳,只要我放出鸣镝,埋伏的人马上就会点燃火药。宁大人,你是知道的,我向来没有什么耐心。十,九,八……”

他身边的侍卫弯弓搭上了一只鸣镝——鸣镝传音,是动手的信号。

章崧盯着宁远舟,似在同他比拼定力。

“六,五……”

元禄终于按捺不住,突然暴起攻向弯弓士兵,企图抢夺鸣镝。那侍卫察觉到他的动静,闪身躲避。然而慌乱之中手上弓弦竟就一松。

鸣镝破空,划响天际。

只听远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烟尘滚滚而起,铺开近有一里之广,草木道路尽数淹没其中。

众人无不震惊。

元禄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气怒交加地冲向章崧,怒斥:“你杀了公主?她才十六岁!”

却被如意一把按住,“冷静点,公主应该没事。”

元禄猛地一怔,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宁远舟仍然稳稳地端着茶汤,丝毫不见惊惶。

章崧眯眼,笑道:“你倒沉得住气。”

宁远舟微微欠身,“毕竟相国刚刚才说过,没有经过多方验证过的情报,就是个屁。单凭一句威胁,就想让宁某相信您会杀了公主,实在是太儿戏了些。”

西山山坳,使团车队人乱马惊,车辆横斜——适才一声巨响,烟尘滚来。不但惊了马匹,人也都吓得不轻,此刻一团混乱。

杨盈初次出门,遇到这种意外吓得抱着耳朵尖叫。偏偏受命照顾教导他的女官明女史也并不是个沉稳决断之人,不但丝毫不能安抚她,反而自己也吓得惊慌失措。

幸而随行长史杜长史品行端方沉稳,带着众侍卫努力控制住惊马。此刻巨响平息,立刻到杨盈车前禀报:“殿下请勿惊惶!只是前面的山道上有山石崩落而已!”

杨盈惊魂未定,扑在明女史怀中哭泣。

出使仪仗所用的车马是作宣威之用,华盖蔽顶,四面并无遮挡。便于观拜之人瞻仰使者姿容。

护卫士兵们眼见使者扑进女官怀中吓哭,纷纷侧目。

明女史尴尬至极,小声暗示。杨盈这才警醒,立刻坐正,重新装出男子姿态。

风雨亭中,宁远舟平静地看着章崧,道:“若我猜得没错,您确实埋伏了人在途中,但不过也只是想伪造丹阳王企图谋杀公主的证据,以期日后所用吧?”

章崧缓缓鼓掌道:“洞见如烛!现在老夫越来越觉得当初不该选赵季去执掌六道堂了。”他叹了口气,“好吧。”便端正姿容,站起身来,正对着宁远舟,“若我放弃威胁,仅仅以一个普通梧国百姓的身份请求你护卫公主和十万两黄金安全赴安,赎回圣上,你可愿意?十万两黄金,是我国两年岁入,若安国拿了赎金还不放人,大梧不单将人财两失、再蒙国耻,群强环峙之下,亡国也在旦夕之间!”

他深深一礼,郑重道:“章崧虽是世人眼中的权臣奸相,但仍不忍同胞生灵涂炭。宁大人,请你看在同为梧人的份上,受章某所请!”

宁远舟显然已被打动了了,却仍是没有说话。

章崧又道:“还有一事——你可知护卫圣上而被俘往安都的天道道众,已经全数身亡了吗?”

宁远舟震惊地看向刚才答话的六道堂缇骑,似在求证。

丁辉低声道:“因为战事阻隔,安国各分堂的联络一直中断,前几天,才陆续打通。今天早上,安都分堂传来消息,说天道被俘的兄弟,因为伤重难冶,已经全数殉国了……”

“柴明、石小鱼他们呢?”宁远舟连忙问道。

丁辉道:“柴大哥早就在天门关阵亡了。”

宁远舟闭上了双眼,元禄也红了眼圈。四面六道堂众人,也有不少人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章崧叹息:“可惜,他们现在在世人眼中,不是英雄,而是叛徒。”

宁远舟霍然睁眼。

章崧回头示意,丁辉便呈上几张贴文和奏章。

章崧将东西一份份递给宁远舟,“这是在我军退守的瞻州发现的无名揭贴——六道堂卖国,傻皇帝遭殃。这是今日虎峙骑送往朝中的奏章,文中直指天道护卫军前擅权,与安国勾结,以致圣上蒙尘……”

元禄怒道:“胡说八道!”

宁远舟浏览之后,将那些文件撕得粉碎。

章崧道:“你撕得了它,撕不掉天下人悠悠之口。败军之将,自然会拼了命地推卸责任,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的天道,就成了最好的替罪之物。宁远舟,你身为六道堂的前堂主,就算可以不心痛当初的革新化为乌有,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初把你从血海里背出来的兄弟死后还背上千古骂名?”

宁远舟闭上眼睛,掩去情绪,“我若不愿,那就只有一个法子——我亲赴安都,救出圣上,让他亲口对着天下人证明天道道众的忠贞英勇。”

章崧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那,你去还是不去?”

众人都忐忑地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闭目沉思着,良久,他轻轻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游移,“去。”说完,便举起拿了很久的茶盏,一饮而尽,将碗底亮给章崧。

章崧松了一口气。

宁远舟继续道:“但要想事成,我必须要有足够的支持。”

章崧当即便从袖中拿出一卷令谕,道:“老夫早已备好敕书,从此刻起,你升任左卫中郎将,重掌六道堂。”

在场六道堂众人无不欢欣,齐齐跪下,朗声道:“恭喜宁堂主!”

章崧又拿出一只玉佩递给宁远舟,“这是先皇赐我的玉符,你可凭此便宜行事,事若成功,重赏,事若失败,不罚。”

宁远舟接过玉佩,“我无需重赏,只要相国许诺事成之后,令六道堂阵亡之人尽入英烈祠,保公主一生富贵安康,并放我归隐山林。”

章崧道一声“诺”。泼茶于地,指天起誓,“誓如泼水,可发不可收。”

宁远舟接下令谕,气场陡然一变。目光如电,周身再无一丝懒散之气。当即便回身吩咐,“公主的行程不能耽搁,丁辉,你带天道十人前去护卫公主,定时用飞鸽汇报情况。”

丁辉领命而去。

宁远舟也向章崧辞行:“我需要马上回京组织人手,尽快出发,如此才能在使团入安前和公主一行会合。”

章崧略做思索,“事不宜迟,老夫亲自送你回六道堂。”

一行人步入六道堂。

有巡查回来的缇骑一身疲乏从旁路过,然而看到宁远舟跟章崧一道进入六道堂,似是猛然便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精神抖擞迎上前来,兴奋神色溢于言表,“参见相国,参见堂主!”

而后回身一声高喊:“宁头儿回来了!呃,相国也来了!”

六道堂招揽三教九流,混杂奇人异士。不少人都性格怪癖,不讲究礼仪。章崧也不见怪。只见一路不断有人迎上来,神色激动地向他们行礼,也不由感慨:“看来让你复职,的确是众望所归。”便随意看向一个刚刚迎出的道众,“怎么不见赵季?”

这道众恰也是那日随赵季前往宁宅的缇骑,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宁远舟。而后面不改色地向章崧回禀:“赵大人出京追捕朱衣卫余孽,至今未归。”

章崧自是毫无察觉,随手赠了宁远舟一个人情,“以后六道堂你一言九鼎,赵季如何安排,不必顾及老夫的面子。”

却不知已被宁远舟预先用掉了。

元禄忍不住发笑。宁远舟仍平静地谢道:“多谢相国。”

此行艰难。萧妍不说,杨盈不知,而丹阳王自己便是此行艰难的理由之一,唯恐不够艰难。故而无人提及。

但章崧却是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断言非宁远舟不可。宁远舟说要回来组织人手,他也不由好奇,“除开那几个天道的护卫,你准备带多少人去安都?”

宁远舟也知道章崧想看一看他选的人的本事,要一个心安。便引着他走出堂外,边说边道:“贵精不贵多,四个就够。”便看向元禄,“想不想跟我去安国,看看你从来没见过的大漠和孤烟?”

元禄惊喜,毫不犹豫:“想!”

章崧也看了眼元禄,见他面色稚嫩,性情跳脱,有些怀疑道:“他?有十八了吗?刚才瞧他武功也不过平平——”

宁远舟一笑:“元禄,把你的木鸢放出来给相国看看。”

元禄道一声“是”,当即像猴子一样飞速爬上了六道堂房梁,在房梁摸了摸,便摸出一只木鸢。他抓着木鸢,从三丈高处跃下,落到章崧面前。只是距离极近,差点和章崧的鼻尖都碰在了一起。饶是章崧,也被吓了一跳。

元禄嘻嘻一笑,转身扭动木鸢上的机关,接着向外一扔,那木鸢便如翼龙一样飞到了空中,滑翔一圈后,竟落回到章崧手中。

章崧震惊地抚摸着木鸢。只见那木鸢构造复杂,极尽工巧。他曾在书中读过,还以为是杜撰,谁知今日竟见了实物。

宁远舟道:“元禄是墨家后人,饿鬼道里最出色的天才。”

章崧点头信服,又问:“剩下的几个是谁?”

宁远舟便吩咐人:“去叫孙朗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常服打扮潦草的男子从正堂走来,但一见宁远舟,立马双眼放光:“宁头儿!”

章崧颇带些玩味眼神打量孙朗,目光停留在他邋里邋遢的常服上:“这……”

去给孙朗传信的人忙道:“孙校尉在杨尚书的私宅不吃不喝微服监察了三日,这才刚回总堂。”

宁远舟见章崧还有疑虑,一拍孙朗的背,“孙朗,你也露一手吧。”

孙朗喜上眉梢应诺:“是!”便转身向章崧行礼,“下官擅长箭术,还请丞相指定一只标靶。”

章崧四面看了看,见远处数十丈外的树梢上有一只鸟窝,窝中依稀可见一只毛茸茸的小鸟,便抬手一指,道:“就那只小鸟吧。”

孙朗吸了口气,面露不舍道:“这可有点难了。下官最喜欢毛茸茸的小玩意儿,只怕是下不了手。换成鸟窝右边那块树结疤如何?”

不待章崧回答,他已走武器架前,拿起弓箭,背对大树道:“一!”

章崧还在诧异,孙朗已然回身弯弓射箭,众人惊觉,他竟不知何时用布条蒙上了眼睛。

那箭发出,正中树结疤。

众人还不及惊叹,孙朗已又回身,换了处位置。再次弯弓射箭:“二!”

射完再换一个位置:“三!”

三箭都齐齐扎在树树疤上同一个地方。

众人都鼓起掌来,章崧也忍不住点头:“不错不错,还有两个呢,是谁?”

宁远舟笑道:“剩下两个,就都需要丞相您帮忙了。”

大牢里,锁链冰寒,木栅森然,空气里浮动着稻草发霉的潮湿气息。本该是鬼狐狼嚎之地,这一日却意外的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同一处。

那里,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正在为一女子画眉,涂朱。此刻妆容将成,在那双妙手之下,微微仰着头的女子妆容妩媚之极。那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片刻后,又为她插上簪子。

这才传来一声轻笑,“好了。”

那嗓音清朗风流,正该是那双手的主人。然而那双手却穿过牢门木栅的间隙,收向了牢狱之内。

——不错,为女子化妆的人,此刻正锁在牢里。

他竟是隔着牢门为女子化妆的。

被化妆的女子迫不及待地看向木桶中的倒影,扶在木桶上的手肥胖粗糙,衣衫也是最寻常的灰布衣——分明是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然而倒影在水中的面容,却如花魁般妩媚动人。

妇人陶醉道:“天哪,我郑牢婆从来就没这么美过!”

而牢里的男人一身白衣,胡子拉碴却不掩风流姿态,他悠然坐在稻草之上,宛若食英漱玉的贵公子坐在锦绣堆中,翩然笑道:“郑姐姐何必自谦,为天下美人增色,是我于十三毕生所求。”但腹中饥肠却在提醒他,姿态好看填不饱肚子。他轻咳一声,“咳。”

妇人恍然,忙把食盒送入,“我都忘了,你吃,你快吃!”

原六道堂阿修罗道都尉于十三依旧不忘姿态,文质彬彬地取过食盒。打开盒盖,见里面是只肥鸡,口水都差点从眼睛里流出来。却还是背过身去,才形象全无地抓起鸡狼吞虎咽。

其他牢房的男犯又馋又怒,纷纷咒骂,于十三恍若不闻。

突然,牢外有人叫道:“于十三,有人来接你出狱了!”

于十三大喜,吞下最后一口肉。潇洒整好衣冠,这才施然步出。

通道两侧也是牢房,关着不少女囚。

于十三出狱的消息已经传开,女囚们正隔栏相告。

关于于十三是个没良心的风流子一事,他入狱几日,女囚们早已亲身体会——事实上只怕整个梧都所有信息通畅的女子都耳熟能详。

然而这没良心的浪荡子,偏偏有这世上最妙手生春的技艺和巧手,能赋予一切女子绝色容貌。实在令人又爱又恨。

想到这浪荡子出狱,再无人能陪她们打发这暗无天日的囹圄生涯,女囚隔着木栅纷纷呼号挽留。

于十三就这样在众女的呼号挽留中,一路拱手道:“刘姐姐,我会想你的……许家妹子,你千万要保重……苏娘子,别忘了我……”

一女囚穿过牢栏拉住了他,“十三哥,你走之前,再给我们变一次戏法好不好?”

于十三温柔之极地回道:“为美人效劳,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挥袖,手中便变出一朵花来,放在女囚手中。众女子正在艳羡,于十三又变出更多的花来,洒向她们。一时牢中都是花瓣雨,众女迷醉赞叹,纷纷鼓掌。

宁远舟站在通道尽头,眼看着这个男人如蝴蝶穿花般从大牢里走出,却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于十三望见宁远舟背光而立的身影,却是一惊,“老宁?!”

宁远舟道:“有件要命、没钱的活,你干不干?干了,去年元宵你拐带裘国公千金的罪,就可以一笔勾销。”

于十三不满道:“那哪是拐带啊?我是那种人吗?人家小娘子从来没出过府,我就带她出去看回灯,然后就好端端地送回府了,没想到被她爹……”他摆摆手,“算了算了,什么活?跟着别人干就算了,跟着你嘛,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宁远舟道:“保护一位年方十六,柔弱美丽的公主远赴千里之外。”

于十三眼睛一下子亮了,惊喜道:“十六?柔弱?公主?”他一下子搂住宁远舟的肩,喜笑颜开,“干!咱们俩谁跟谁啊!”

羽林军校场,都尉钱昭正带着手下羽林侍卫训练。

能被选入羽林军之人,无不仪表堂堂,武艺过人。都尉钱昭更是个中翘楚,他相貌英伟,精通各种武艺,性情持重可靠。尤其膂力过人,力举千钧著称。

但这一日被皇后传唤,却是因其他的本事。

他入殿觐见时,皇后萧妍面前堆满了书画。

见他拜见,皇后便道:“钱都尉来得正好,这些天为筹圣上赎金,国库空虚泰半,本宫便想卖掉私库所藏的几副名画。只是一时花了眼,竟然分不清到底哪一幅《天王图》,才是吴仙人的原作?”

钱昭上前,扫了一眼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便道:“此幅。另一幅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应是吴仙人徒弟卢道客的仿作。”

萧妍疑惑地问:“何谓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钱昭道一声:“恕臣无礼。”

便拿起一边的笔墨,在纸上挥毫,三两下画出一张精妙的画作。他指着画中一处,道:“此处便是转折中虚。”

萧妍端详着那画作,叹道:“钱都尉不愧名门之后,文武双绝。若不是章相亲自相请,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

钱昭一怔,看向殿口。章崧和宁远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里。

钱昭向宁远舟微微点首。

章崧看向钱昭,道:“钱都尉,圣上蒙尘,除礼王之外,娘娘还欲谴宁将军率六道堂急赴安都。他心思缜密,担心因昔年曾被贬官,难以取信圣上,所以想借调一位圣上信任的宫中禁卫一同前去。老夫听说你之前与六道堂的天道护卫们就颇为熟悉,此次可愿暂入六道堂,随宁将军救主还国?”

钱昭眼中波光一闪,躬身领命:“臣早有此意,敢不从命!”

至此,宁远舟所说四人,已全部集齐。

章崧亲眼见证过他们的能耐,早已信服,再无多言。

三人出了内廷,一道行在宫道上,往宫城南门去。路上,他便催促着宁远舟:“人马既已齐全,就尽快出发吧。”

宁远舟道:“除使团之外,我们还需要伪造一个身份。一明一暗,才能方便行事。大战之后药物最是紧缺,我想扮成禇国的药商,这样在安国行动才不致于太打眼。安排这些还需要点时间,所以明日才能出发。”

章崧点头。

宁远舟又道:“此外,还请相国在京中看紧丹阳王,他若从中作梗,我们便会腹背受敌。”

章崧回道:“老夫会尽力,只是事关帝位,他肯定也会有所动作,你们自己也得多加留意才行。”

两人站在宫道之上,四目相对。虽彼此并无什么值得动容的交情,甚至从宁远舟的角度上,还有些值得相杀,无非只是早已不在意了的往事。然而想到经此一别,还不知有没有来日,竟也不免有些静默。

片刻后,章崧对宁远舟一礼:“你们离京之时,老夫就不来相送了。愿平安归来,早日再会。”

互相致礼道别之后,章崧走了几步,半途突然返身问:“对了,使团之中,有没有你那位如花似玉的表妹?”

宁远舟闻言一笑:“没有。”

章崧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钱昭狐疑地扭头道:“我认识你二十多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表妹?”

出宫门,坐上了自己的马车,章崧才终于松懈下来,感慨:“这些天一直闹哄哄的,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条理。”

身旁亲信却犹然有些担忧:“相国难道不担心宁远舟中途反悔?只要劫了公主,十万两黄金在手,他随便找一块地方招兵买马,便又是一方豪强。下官以为,不如将他的表妹留在京中,作为人质。”

章崧微笑看着他:“比赵季还心狠手辣的表妹,你敢留吗?”

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娄青强的死,亲随一寒,露出些为难的神色。

章崧笑道:“勿需担忧。刚才在亭子里,难道你没看见宁远舟已经把那盏茶都喝光了吗?”

亲随一愣:“难道那茶里面……”

章崧点头:“此药乃前朝秘传,名为‘一旬牵机’,凡密使出行,必以此药为牵制,每隔十日必需服下解药。赵季执掌六道堂后,各处分堂常有不服,他便向我求了此药,分派给各处分堂用以控制手下。宁远舟毕竟离开六道堂已经一年了,安国好几处分堂的堂主早就换成了我们的人;他只有依次经过这些分堂,才能按序领到每一期的解药,至于最后一枚……”章崧摸了摸袖中的锦盒,捻须一笑,“除非他做好所有答应我的事,否则……他是个聪明人,懂得怎么叫我放心,所以我才会把那枚玉符给他,也让他安心。”

他说完,便安然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忽听宫城之中暮鼓声起。只见楚天沉沉,暮色霭霭,楼台宫阙一重连着一重,遥遥望不见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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