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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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做了个梦。
梦中雾气弥漫,然而那雾气却又如晨光一般是温暖柔明的,就像是许多年前她在昭节皇后身边度过的随意一个平凡的清晨。她知晓这是在做梦,现实中她身负重伤躺在前六道堂堂主破旧的老宅中,尚未摆脱猜疑和追捕,是不可能在温馨中安睡的。
但她好想念当初的日子,她好想那个人……
于是梦中,她便再次听到如当年一般温柔的声音,轻轻呼唤着:“阿辛,醒醒,你不能再睡了。”
是,她不能再睡了。她必须……
她挣扎着爬起来,便看到了昭节皇后温柔慈爱的笑颜。她本该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梦中,却看到那面容的瞬间,便模糊了梦与现实的距离,“娘娘!”泪盈于睫。
梦中昭节皇后扶住她:“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便向昭节皇后倾吐这数日间的遭遇:“我不要紧。可是整个朱衣卫梧都分堂被叛徒出卖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也在被追杀。”在这个人面前她不必伪装和自欺,所有的挣扎和心事都可以诉说,“……我想替他们报仇。”
没错,她想替他们报仇——她早已、也早就想离开朱衣卫,她应该自保和远离。但亲眼看着这么多人死去……她想替他们报仇。
昭节皇后便又问,“那,你现在安全吗?”
她在梦中和昭节皇后分析着自己的处境:…我藏的地方是以前六道堂堂主宁远舟的家,这个人心机很深沉,连我也不知道他以前还在安都潜伏过。不过娘娘你放心,这种人,我最会对付了。我之前看过他的卷宗,他也没跟我打过交道,所以多半不会识破我。我知道他的弱点,嘴冷心热,特别重视道中兄弟,还喜欢吃甜的,我只要故意在他面前露点破绽,他反而会更相信我……反正六道堂不敢查这里,我会想尽办法留下来,等养好伤再逃走……
昭节皇后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一定能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能干的。”
如意泪盈于睫:“娘娘,我好想你。”
昭节皇后同样说道:“我也想你。”迷雾渐浓,昭节皇后很快就被雾气包围,只能依稀听到声音,“千万记得我的话,别为我报仇,你要有自己的孩子,替我安乐如意地活着……”
如意上前追逐昭节皇后,大喊着“娘娘!娘娘”,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还要睡多久?”
如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男人有些模糊的面容,一时尚未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那男人又道:“上过药了,死不了的。醒了就赶紧走吧。”
这种声音,这种语气……她瞬间清醒过来——是宁远舟。
于是立刻“啊”地一声,紧紧拉住被子遮住自己,惊羞颤抖着:“是公子帮奴上的药?那,奴的身子岂不是已经被您……”
宁远舟却丝毫不为所动,“省点力气吧。既然是教坊的舞姬,就别装得三贞九烈了,不像。”
他转身便走。
如意连忙挣扎着起身,追出去:“公子等等,公子留步!”她追上宁远舟,“如意并非是想赖上公子。可求您别赶如意走,外面都是恶人,我一个弱女子,只怕一走出这院子,连一刻都活不了!”
宁远舟头也不会,自行收拾着院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是善人……”
宁远舟停下手里活计,看向她,一笑:“你昨晚应该听见我的身份了吧?六道堂的人,会是善人?”
如意一哑,楚楚可怜地跪倒在地,凄婉道:“您昨晚没有赶奴走,您就是大善人!求您再发一回好心吧,别赶奴走,你要奴做什么,奴都心甘情愿!”
不知有意无意,她这一跪,跪的玲珑曼妙起伏有致。领口恰到好处地半开着,恰可见若隐若现的锁骨,凌乱的鬓发缭绕在雪白的颈子上。
宁远舟一滞。凝视她许久,终于俯身向她靠近。
如意浑身微微颤抖,两人面容越来越近。宁远舟的鼻息几乎能拂上她的脖颈时,如意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的鼻息终于擦上了她的脖颈,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们几乎呼吸相缠。而后宁远舟伸出手去——拿起了如意身边放着的柴刀。
转身开始劈柴。
听到劈柴声,如意愕然睁开眼睛。
宁远舟背对着她劈着柴,直言戳破:“一个没有半分内力的人,居然能从六道堂眼皮子底下逃走,舞姬?你是白雀吧?”
如意眼波一闪,故作惊慌地扑到他身边,刻意露出破绽:“没有,奴绝对不是什么朱衣卫的白雀,公子你相信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白雀属于朱衣卫的?”
宁远舟回头便见如意愣在原地,分明是哑口无言。于是抬手一指,“门在那边。”
“我不走。”
宁远舟无奈叹息:“恶客难送啊。”
他上前押住如意的胳膊,一把捏住了她肩上伤口。如意伤口崩开,汗水霎时沁满额头,但如意知道,唯有这样的计中计,才能略略取信于宁远舟。剧痛中,她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公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走!审我的人说玲珑姐姐是朱衣卫的白雀,我记性好,就成了罪过吗?玲珑姐姐之前是想要招揽我,可我只当没听懂。我不蠢,不想为了一点小钱就卷进麻烦……”
宁远舟手中继续用力,冷冷道:“这就从奴变我了?何必呢?一个从来没有受过折磨训练的人,居然能在我的手中熬这么久,就凭这一点,你出去了也能活得好好的。”
如意咬破了双唇,满口是血,却不肯呼痛。她似乎意识都有些模糊,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辩解着:“谁说我没被折磨过?教坊使用沾水的皮鞭抽我,你们六道堂的人用刑具折磨我,哪个不比现在痛!可就、就算再痛,我,我也能忍,因为我想活,我不想死!”
她仰头看着宁远舟,黑眼睛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恨意而水汽泫然。她似乎依旧想以柔弱博取怜惜,眼中水汽水银一般滚动着,似是随时都会凝成泪珠滚落下来。那黑瞳子却如黑火一般腾烧着,泪水始终没有滚落下来。
不知何时朝阳跃起,晨光越过院墙落在她的身上。一瞬间盈满于睫的水汽映着明光,宝珠般璀璨。她染血的嘴唇,红得妖冶如夏花怒放。
宁远舟有片刻失神,手中力道微泄。
如意趁机抓向宁远舟捏着自己肩膀的手,重重地咬了一口。
而元禄的声音也适时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宁远舟吃痛,放开了如意。
如意立刻抱着肩膀半蜷起来,在他二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
元禄带如意回到房内,帮她仔细包扎着伤口,边包扎边问:“宁头儿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如意楚楚可怜道:“怨我不该跟他顶嘴,我实在是不愿再被那帮人抓走了!”
可能是元禄不小心碰到伤口,如意突然“啊”的一声,抽了一口冷气。
元禄赶忙安慰道:“不痛不痛,已经好了,我现在就给你熬药去。放心,宁头儿那边,我帮你说去!”
元禄回到院子里时,宁远舟在劈柴。
元禄站在他身后,踟蹰不去——刚刚给如意包扎时元禄看到了她的伤口,这一次,宁远舟下手实在有些重。他知道宁远舟必定有自己的道理,但……
“你真想留下她?”宁远舟停下斧子,回头看向他。
元禄下意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她是挺可怜的,可她毕竟是个陌生人,你要是觉得她不对头,我们就赶她走。反正从之前到以后,只要是宁头儿你说的话,我都听!”
宁远舟一笑:“长进了啊。”顿了顿,又问,“不过你见过的姑娘也不少,怎么突然就对她那么好心?”
元禄低头:“当年我爹娘出事,是宁头儿你把我救出的火场。那会儿我才五六岁,你们给找来照顾我的那个傅母,就是个从良的教坊舞姬,她跟我讲了好多当年的事。”他声音低下去,“我觉得……其实她们挺可怜的。”
宁远舟一怔,拍了拍他的肩。
元禄终还是狠不下心,“咱们马上就要离京了,让她呆两天也没事吧。要真要出什么妖娥子,大不了我一剑捅了她就是。”
宁远舟看着他希冀的眼神,叹了口气,“去熬药吧。”
元禄离开后,宁远舟才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见手背上清晰的一道咬痕,不由皱了皱眉头。
如意看向肩头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见纱布上又洇上血迹,不由咬了咬银牙——宁远舟。
以敌人的立场而言,此人心机深沉、周密谨慎,实在难缠。
但她并未将宁远舟当成敌人,更没打算害他。她留下来只是为了躲避六道堂的追捕,顺便养伤。毕竟宁远舟这里六道堂不敢搜查,对她而言是最安全的去处。
唯一需要留意的是,别在宁远舟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
这点倒是不难——他们之前没有打过交道,宁远舟不可能识破她。而她曾看过宁远舟的卷宗,虽卷宗上的情报很是有限,譬如昨日赵季说宁远舟曾在安都潜伏过,卷宗上便没写。但经过这两日观察,如意也多少摸准了他的弱点。
至于她身上的伤、躲藏于此的理由、宁远舟对她的怀疑——她本以为只要在宁远舟面前露些破绽,就能让宁远舟相信她只是个无意中听得秘密的舞姬,洗去白雀的嫌疑。但这男人太敏锐了,单凭装柔弱根本骗不过他。好在他最终还是有所动容,应当还是吃这一套的。
正盘算着,忽听到门响,如意忙做出还在抽泣的样子。
宁远舟推门进来,讥讽道:“一滴眼泪都没有,你这只白雀,实在是有点……”他抱臂打量着她,皱眉,“啧啧。”
如意一滞。
宁远舟立刻堵住她:“别找词分辩了,我也懒得听——你可以留下。”
如意,忙起身要拜:“多谢公子!如意来世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宁远舟却突然微微一笑:“不用来世,就现在吧。”
如意愕然。
宁远扫她一眼:“瞧你挺有精神的,呆会儿喝了药,就起来干活吧。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做些素食。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要吃上热饭。”他吩咐完了,转身要走,却忽地又想起些什么,特地回头看向如意的眼睛,“对了,以后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这几天胃不好,不想吐。”
这才扬长而去。
如意咬着牙,一把抓住椅背,几乎要把它捏碎。好半晌,远远看到元禄端药接近的身影,心中郁气才稍稍散去。她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重现摆出带着一丝感激的微笑。
梧宫大殿,丹阳王坐于丹陛之上,看着底下大臣争论不休。
——六道堂天道副尉蒋穹已在朝堂上如实讲述他在安国大营中的见闻,将李同光的条件告知众臣。
丹阳王思量一夜,依旧破不了这困局。
他去,则安国俘虏了梧国皇帝后,又赚了摄政王上门。可想而知,必定有去无回。
可若他不去,就坐实为臣不忠、为弟不敬的罪名了。若他大节有亏、兄弟离心,怕也无法安稳主持朝政。
他原本希望将真相原本转述给百官后,有谁能解他两难,但……
“安国也未必包藏祸心,天门关一战,他们也损失不小。提出以钱换人之法,也是情理之中。”
“若他们拿了钱不放人呢?光是圣上北狩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丹阳王殿下?上次朝会你就极力反对殿下即位,今日竟然替敌国说话,真是其心可诛!”
“我何时说要让丹阳王殿下去安国了?不是还有英王殿下吗!……章相,您是首臣,您说句话吧?”
底下争得面红耳赤,却全是攻讦之言,无一句对家国、对眼下困境有益。
而章崧好整以暇地站在底下,仿佛置身事外。不知是不是错觉,丹阳王甚至觉得他还有些幸灾乐祸。
“我可不敢有什么高论,”章崧慢悠悠地说着,“毕竟前日我曾力主丹阳王殿下即位,若是有人抓住这一点,硬说我不愿迎回圣上,那我可就百死莫辩了。”他冲丹陛上拱了拱手,貌似恭敬,“殿下,圣上临行之前既然已令您监国,那国之大计,还当由你一语裁之。”
丹阳王环视众人:“孤如何能裁?我若不愿为使迎回圣上,则难逃国人不义不悌之责;我若自愿为使,则我安国恐临灭国之难。列位臣工,若是你们面前摆着两杯毒酒,一杯是砒霜,一杯是鹤顶红,你们会选哪一杯?”
群臣默然。
丹阳王叹了口气,言辞一转:“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从那两杯毒药中选一杯喝呢?”
他目光炯炯。终于,有人似乎领悟了他话中之意,猛然惊醒,“不错!安国人如今也必定头痛该如何安置圣上,难道我国不付赎金,他们便敢危及圣上性命吗?我们大可以拖上一段时间,让他们不再奇货可居。”
这话正中丹阳王的下怀,却不能由他来说、来决定。但如果这是朝臣普遍的意见,他……
“一派胡言!”却听一声怒斥传来,当即便有人挥着手中笏板,暴怒地砸过去,跳着脚骂,“圣上蒙难,汝等却丝毫不见着急,可还配称人臣?”
殿中眨眼间乱成一团。
无人注意到,大殿外有个小内监正扒着窗子好奇地窥视着堂上众人。他生得纤瘦柔弱,身量未足,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衣帽对他来说太大了些,帽沿几乎滑到眉角,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圆润的鼻子。他抬手推了推,才又露出一双满怀关切的杏眼来。
太极殿极尽壮丽巍峨,朱漆菱花的窗子高得仿佛望不到顶。他趴在窗缝上,像是长轴巨幅的边角上,错添了只猫。
忽然一只手从斜刺里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强行将他拖走了。
他连踢带咬的挣扎着,不留神蹭掉了帽子,满头青丝散落。
拖住他的侍卫小声道:“殿下,是我。”
听到声音小内监立刻停止了挣扎,欢喜又忐忑的回头看去,“青云。”
面容清秀可亲,分明是个女孩。
郑青云见她认出了自己,便也松开了她,埋怨:“殿下是尊贵之人,怎能扮成卑微内监,随意探听朝会?”
“我,我也是因为担心皇兄啊。再说了,除了远舟哥哥和你,谁会把我当正经公主?比起内监,我也高贵不到哪去。”女孩声音细弱又胆怯。
——她正是元禄口中的盈公主,生母仅为采女的杨盈。
郑青云放柔了声音:“殿下不可如此自轻,就算殿下生母位卑,但殿下仍是先皇真龙血脉。”
杨盈低下头去,喃喃道:“可长姐骂我是下践胚子的时候,就从来没把我当成父皇的女儿。”
郑青云抚掉她眼中的泪水,轻声道:“殿下既然比兴阳公主美上十倍,自然也要容许她的心胸比你小上十倍。”
“你当真这么认为?”杨盈眼神一亮。
郑青云点头,道:“在臣心中,公主就是当世第一美人。”
杨盈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那,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娶我呢?”
郑青云苦笑:“我朝驸马向来只出于勋贵之家,而我只是个根基全无的侍卫。这一次,我原本也想随圣上出征,博个武勋,可偏偏未得批准。”
杨盈情急:“你没去才好呢!远舟哥哥去的时候,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天门关死了那么多人,要是里头也有他,该怎么办?我,我……”
她说着便哭了起来。
郑青云见四下无人,拉着她手安慰:“公主别急,您忘了,宁都尉不单是顾女傅的独子,还是六道堂的堂主呢,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会有事?”
杨盈啜泣:“真的?你保证。”
“我保证。”
杨盈却又道:“你骗人,你说驸马只出于勋贵之家,可长姐的驸马只是个出身平民的探花。”
郑青云道:“兴阳公主是先皇后所出,食邑八百,按例,是可以自择夫婿的。”
杨盈怔了怔,泪水再次涌上来,“……我若也有这么多的食邑就好了。”
郑青云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柔声规劝:“皇后如今刚刚有孕,又为圣上之事忧心。公主不是和她关系不错吗?若是能常去走动,说不定新帝登基推恩,您就有加封的机会了。”
杨盈一震,忽地又想起些什么,心神动了动。揽起袍子便向内廷跑去。
“我这就去找皇嫂。”
昭阳殿。
萧妍在宫中来回踱步,难掩焦急——安国开出的条件,关键不在于黄金多少,而在于迎帝使。如今都城之中皇子只有两人。英王自幼体弱多病,何况他的腿当初就是为了救去看龙舟的她才废掉的。她不能让英王去送死。
但,丹阳王势必不会为了天子以身涉险——不但不会以身涉险,只怕他还要从中作梗,拒绝缴纳那十万两赎金。
丹阳王无需直说,只需要拖延。拖延越久,迎回天子的希望便越渺茫,局面对他便也越是有利。
他甚至有现成的理由去拖——天子被俘,英王病弱,而她腹中孩儿尚未出世,连是男是女都还未知,当此之时,谁敢再把朝中唯一可支撑大局的亲王送到安国人手里,谁就是图谋不轨。
而从杨盈带回的消息看,丹阳王也确有此意。
杨盈自认带来的该是个好消息,然而自她将消息告知萧妍后,萧妍反而越发焦虑难安。已经足足一刻钟没有坐下了。
杨盈有些懵懂:“皇嫂你别着急,安国既然开出了条件,皇兄肯定就能回来,我们大梧又不是没有十万两黄金。”
萧妍无奈摇头:“你不懂,这根本不是金子多少的事。”
正说着,萧妍宫中的近侍裴女官匆匆而来:“娘娘,英王殿下突然去了朝会!”
萧妍一惊,猛地顿住脚步。
女官喘息着:“侍卫抬着他进去的,一进殿,他就当着百官的面向丹阳王请命,自请出任迎帝使,接回圣上!”
萧妍的脸霎时变得雪白。
大殿之上,丹阳王用力地想要扶起跪倒在地的英王:“你起来说话!”
但英王抓着兄长的手,不肯起身,坚持请求:“二哥,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一直长跪不起!若是天下太平,我继续做我的闲王也就罢了。可如今皇兄有难,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他看向众臣,道:“圣上北狩,王兄身为监国,当然不能轻易离京。孤若不归,王兄尚可率百姓迎敌;可若王兄也有个万一,皇嫂又产女,国祚何人能持?自小,孤就是个什么事也做不了的废人,百姓们养了孤这么久,如今,终于该到孤回报大梧的时候了!”
对上少年亲王坚定的目光,先前打做一团的朝臣无不从惭愧,也无不动容。
终于有人出列奏请:“臣请以英王为使,迎回圣上!”
越来越多的人出列奏请:“臣附议!”
丹阳王道:“绝对不行,父皇走前,曾再三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你连自己走进这大殿都不艰难,如何还能千里奔波?”
他的眼光微微看向章崧。章崧却袖手不语。
英王一咬牙,磕起了头,“王兄,我求你,求你许我去吧!”
丹阳王握紧了双拳,双眼紧闭,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半臣子齐呼:“请丹阳王殿下颁令!”
殿外,萧妍扶着裴女官的手,疾行在宫道上。
杨盈追在她身旁,见她面色苍白,连忙也上前扶住她的手,道:“皇嫂,你慢点,小心身子!”
萧妍却一步也不肯缓下,边道:“不能让英王去。英王的腿,当初是为了救我才废的。刘太贵妃临终时本宫答应过她,一定要护住英王平安!至于迎帝使的人选,大不了,本宫从旁枝宗室里选个人,过继到先帝名下,谁敢不认他是皇子?”
裴女官担忧道:“可安国那边能认吗?那些宗室,怕也不愿意冒死出使吧?”
萧妍道:“本宫可以许他以亲王之尊,食邑三千,重利之前,总会有人动心的。”
听到“食邑三千”四字时,杨盈身子一震。她脑子里忽的冒出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她自己都觉着荒唐。可那想法一旦浮现,便再也压不下去。她快步跟着萧妍前行着,却满脑子都是那个念头。
她突然一咬牙,道:“皇嫂,阿盈有话想对你说!”
大殿之上,局面依旧僵持不下。
大半朝臣都已跪地,丹阳王却依旧犹豫不决。
突然英王身子一歪,晕倒在地,大殿中霎时一片慌乱。丹阳王忙扶起他:“快传太医!”话音刚落,立刻有内侍扶了英王下去诊治。章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殿下,您既不愿英王出任迎帝使,难道是想自己去?”
丹阳王咬了咬牙,他当然不想自己去,但他也不想送自己的弟弟去死。谁都不去,才最好。
原本这话不该由他亲自说出,但此刻却也不由他再回避表态。
他只能咬牙道:“孤尚未——”
话音未落,大殿之外便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臣弟皇四子杨盈,参见丹阳王兄!”
众人讶异地望向殿外,只见殿门洞开,少年单薄的身形出现在耀眼的明光之中,向着他们走来。
他面容犹带稚气,目光却很是坚定。跨步进来时他似乎略有些拘谨,仿佛是初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然而他很快便平复了心神,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从大殿中央、从群臣之中走过。
他的嘴唇似乎微微有些发抖,却无疑撑住了场面。每向前走一步,他身上的气质与那一席皇子服饰便也越来越浑然契合。当他中央穿过朝臣,来到丹陛之下,仰头看向丹阳王时,自背后看去,已分明就是个初次出现在朝臣面前少年皇子。
朝臣们心底都开始打鼓,纷纷交头接耳——先帝竟真有这么个儿子吗?
随即他们很快想起,“先皇确实有第四子……”然而……
“可皇四子不是还没授爵,就早夭了吗?”
就连丹阳王也诧异地看向少年。
直到看清“少年”带着些期待地看过来的面容时,他才震惊地认出来:“阿盈?”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脑中忽有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立刻闭上了嘴。
杨盈一拂袍子,行皇子礼下拜:“丹阳王兄,你执掌国事,英王兄又身子不好,都不便离京,既然如此,何不由臣弟来当这个迎帝使呢?”
众人无不震惊。就在此时,大殿门外又传来一声,“盈王弟此举,大善!”
萧妍扶着裴女官的手,款款走了进来。
朝臣们连忙跪地参拜。
她一直走到丹陛之上,丹阳王的身侧,才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朝臣,“诸位或许不知,盈皇弟幼时多病,先皇得高僧指点,要待他成年方入玉牒。是以盈皇弟虽未封王,却是实打实的先皇血脉。此事,丹阳王、本宫都曾听先皇再三提及。”她眼皮一抬,看向丹阳王,眼含压迫,“丹阳王殿下,是也不是?
众臣先是震惊,尔后有不少慢慢明白过来,交头接耳。
丹阳王也看着皇后。
两人都已是图穷匕见——对丹阳王来说,谁都不去最好。但此心不可昭然。若有人固请,也算解了他此刻两难,他会顺势而为。
对皇后来说,哪怕送个女扮男装的假皇子去,也一定要将天子赎回。
短暂目光交锋之后,丹阳王看向自己的妹妹,“阿盈,你知道去安国有多危险吗,你真的愿意当这个迎帝使?”
杨盈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却还是稚气地仰起头:“臣弟当然知道危险,不过,只要王兄也封我一个跟你一样大的亲王,再赏我很多很多东西,我就不怕了!”
殿中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她天真的话而轻松了不少。
丹阳王轻斥:“儿戏!”
杨盈一脸真挚地回道:“王兄,我真的想去,圣上也是我的亲哥哥,我也盼他早日归来啊!”
朝臣们也都有所触动——只要能解如今僵局,管他是公主还是皇子呢?
终于有人出列奏请:“皇四子公忠体国,臣请殿下颁令,册封皇四子杨盈为亲王!”
众臣对视一眼,齐声奏请:“臣附议!”
章崧玩味地看了看眼前三人,一笑:“臣也附议。”
大局已定,萧妍肩头也缓缓松懈下来。
她走到杨盈面前,看着少女不谙世事的面容,忽有一股愧疚混杂着感激涌上。她轻轻拉起杨盈的手,“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杨盈点了点头。
丹阳王便也不再多言:“好!传令!晋皇四子杨盈为礼王,食邑三千,择日持节出使安国,迎回圣上!”
群臣齐呼圣明。
那声音在大殿里来回回荡,洪亮整齐,杨盈被吓了一跳。只见殿中宝座巍巍,金柱林立,群臣华服肃立,齐齐俯首。极尽雄伟绮丽,也极尽威严肃穆。她先是瑟缩了一下,却随即胸中涌出一股豪壮之气,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那种奇异的亢奋感一直持续着,让她有种如踏步在云端之上的不真实感。杨盈一直保持着傲然而自信的姿态,直到在宫女们的簇拥中回到殿中,被殿前门槛绊了一步。
宫女们连忙上前:“殿下!”
杨盈身上力气骤然卸下,这才察觉到自己扶住门框的手竟在发抖,一时竟有些虚脱感,却道:“没事。”
进殿入座后,刚端起茶水,她便听到门外轻响。知道是谁,她心中立刻雀跃起来,连忙按捺下表情,示意宫女们退下。
待宫女们都离开,确定殿中无人后,杨盈才迫不及待的打开窗子——她有太多心情想同他分享了。
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掩不住欢喜:“青云!”
郑青云跳进窗来,眼神却是担忧和责备:“殿下,你怎么这么傻?”
杨盈愣了愣,急切又有些羞赧地解释着:“我不傻,我现在已经是一品亲王啦,只要能够迎回皇兄,我就可以比长姐还尊贵,可以赦掉远舟哥哥的罪,可以和你、和你在一起……”
郑青云又感动又难过:“可一旦被安国人发现你是个冒牌皇子,你会死的!”
杨盈争辩:“我不是冒牌货,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我娘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啦,我一个人能在冷宫里长到这么大,命硬得很!你看,我当了这么久公主,身边却一直只有两个小宫女,可刚被册封,皇嫂就给我配了八个!这么风光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啊……”
她最初还勇敢地说着,可在郑青云怜惜的目光中,她越说越小声:“你别再这么看我了好不好?要不然,我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勇气马上就没了,我其实好怕,好怕,刚才,我腿软得险些都站不住。可是,我实在不想在深宫里做个默默无闻不得自由的小公主了,就算这次很危险,可我还是想博一回啊!”
郑青云心中大痛:“可是,殿下,安国离这里上千里,你却连宫门都没出过呀!”
杨盈一怔,泪水夺眶而出。
远离故土的恐惧、对未卜的前途的恐惧、同心爱之人分别的恐惧一起涌上心头,她终于再次变回那个深宫里柔弱无助的小姑娘,泪流满面地同郑青云紧紧拥抱在一起。
假扮亲王出使异邦,也确实不是如杨盈头脑一热时所想的那般简单的事。
皇后宫里,杨盈一身男装,听皇后和皇后宫中女史为他讲述安国地理民俗、皇族关系。
她自幼长在深宫,生母身份低微不受宠爱,自己也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公主,宫中对她的教养便也不是那么上心。许多东西她都得从头学起,直学得她昏头胀脑。
皇后正给她耐心地讲着课:“……安帝李隼当年也是斗倒了他的太子嫡兄,才登上了皇位,是以本宫总觉得他一定心术深沉……”回头就见学生目光呆滞,几乎可以瞧见自己所说的话一字字被榆木疙瘩弹开的情形,“阿盈?”
杨盈犹未回神,负责教习她的明女史已面露不快,皱眉轻敲桌子,提醒:“殿下?!”
杨盈骤然一惊,惶恐地回神:“对不起皇嫂,我不是有意走神,只是实在有点累了。”
萧妍也脸现疲态,柔声道:“没事,你之前从来就不知道些,现在才急就章,整整学了四个时辰,早就该休息了。”
杨盈狠掐着自己,强令自己清醒起来,对萧妍道:“我不困了,皇嫂你继续教我,不,继续教臣弟吧。臣弟学得越多,才越不会在安国人面前露出破绽。”
萧妍赞许地点点头:“就是要这个精气神,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大梧的礼王。”
“臣弟谨遵教导,”顿了顿,杨盈又想起什么一般,仰起头,“不过皇嫂,臣弟托您的事……”
萧妍微笑着安抚她:“放心,你丹阳王兄已经下令赦了宁远舟的罪,尽快召他回京了。”
正拿着绢书入内的裴女官闻言一震,手中绢书落地,喃喃道:“宁都尉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