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下在火红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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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在火红的岁月
即将再次见到奶奶,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够真实,所有变化都非常快,我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推着一直往前。
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奶奶失踪的时间已经够久,我从没有停下过寻找,哪怕所有的结果都指向了两个字——徒劳。
开车跑遍城市的白天黑夜,隔三差五就往隔壁市州,最开始每天都往派出所打探消息,在每一个车站散发寻人启事,最后派出所都不用去了,办案的民警到时间就会给我发一条一无所获的消息。
我很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还肯在这件事上花费时间。
时间总是很奇怪的东西,在时间线上,努力要去寻找的结果只是让一切归于平淡。
一切归于平淡的时候,时间又像压紧的发条,加速向前运动,推着每一个身处里面的人。
身不由己,如现在的我,也像曾经那个岁月的奶奶。
曾经听奶奶说过,或者周围人也讲过那些简单的故事,却是在一个疯狂的年代。
雨在那样一天,格外地大。现在估计只有奶奶一个人记得那天满路的泥泞。
两个年幼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只知道跟着前面母亲的背影。
他们的母亲,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手上还牵着一个三岁的娃,怀里抱着刚刚足月的婴儿,由于大雨和身材的原因,让她步履有些艰难。
这样一家的前面,还有一支队伍在路上走着。
队伍最前面高高举着信标,白色的,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那个母亲就是我奶奶,跟着的、牵着、抱着的几个子女,正是我父亲兄弟姐妹几人。
送葬队伍棺材中躺着的那个人是我爷爷。
我大姑年纪稍长,眼泪和雨水已经混在一起。
年幼的像我爸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经历的一切对于奶奶,已经是第三次,那时候已经没有眼泪,之前是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早早夭折,那个年代里,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只有草草埋葬,最后连尸骨都不知道在何处。
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却成为了折磨奶奶一生的东西。
这一次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却是丧失了顶梁柱。
奶奶大字不识,但爷爷却写得一手好字,他会一笔一画写下我父亲他们兄弟姐妹的名字,制作成一本薄薄的家谱。
我记事起,奶奶就很少说她和爷爷曾经的故事,甚至每次提到爷爷总是会骂爷爷走得太早,但我记得小时候每年奶奶带我去给爷爷扫墓时,她总是一个人在那里站很久很久。
有时我会看见奶奶一个人,在那间老屋,盯着爷爷的遗像,一个人呆呆的就是一下午。
爷爷和奶奶他们两人,那时候也许没有谁跟他们说什么是爱情。
送葬那天的大雨,让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雨再大,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也是浇不歇人们的热情的。
爷爷是因生产意外离开的,但工厂的生产很快复工,革命总是有牺牲的,前仆后继的革命工作者用青春和汗水缔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爷爷的岗位很快有人顶替,工厂也很快平息了议论。
因为是工伤,奶奶被安排进了爷爷的厂矿,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补偿,在那个年代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奶奶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
因为没有文化,奶奶只能在厂里接一些粗糙而简单的活,为了多挣点工分,多赚点粮票,供养着这一大家子。大姑也成为了厂里的学徒,中断了学业。
疲累的奶奶仍然创造了两样东西在经历的那段日子。
第一是一个花园。
说是“创造”也许不恰当,也许是物资匮乏的原因,但谁知道呢,奶奶总喜欢把很多人抛弃的东西拾掇回来,并不是现在那种单纯拾取回来,为了再作为废品卖出去。
奶奶会精心地一件一件地清理,好好保存,特别是老的物什,拾掇拾掇原来还是能用的。
原来的家在一处临江的小院,那里的天井因为奶奶的收拾,很多东西都物尽其用,延续着他作为物件的功能,而有一些也被奶奶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有些摆放些许别致。
虽然这样简单,却让整个院子充满了生机。
花园是被奶奶在那个年代“创造”出来。
第二样叫“吃火锅”。
这其实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奶奶玩的游戏,据说这点和我父亲很像。
奶奶创造的这种吃火锅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菜肴果蔬鲜肉可以摆满整整一桌。
奶奶的“吃火锅”面前就只是一碗面,汤宽面少。
这并不影响我们把它看做一锅火锅,然后发挥自己想象力,用四川话来说就是“假吧意思”往里面下很多菜和肉,最后用力将面条卷成一团塞入嘴里,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的口腹之欲。
我人生经历最早的“画饼”,原来是来自我奶奶。
奶奶“创造”的这两样东西,让父亲他们几兄妹度过了艰苦但也愉快的一段时间。至少大姑是这样告诉我的。
在那样一个年代,没有人会去可怜这孤儿寡母。
火红的年代,火焰最高的地方,没有悲悯。
人们大肆破坏一切他们认为陈腐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格外珍惜廉价的工业品,或许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口中的“改革”——改革是创造而不是继承。
爱捡拾东西,特别是爱清理捡拾古旧东西的奶奶就成为了个特例。
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人,总是看得见别人的好,却瞧不见别人的忧伤。
一个下午,人群簇拥着来到了小院的门口。
也许太阳会很刺眼,也许阴霾的让人压抑。
人群吵吵嚷嚷,顿时那些瓶瓶罐罐种植着花草,被奶奶精心呵护的院子就成了所有问题根源的大本营,是需要打倒的。
大姑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办,把弟弟托付给了邻居,急急跑到厂里叫来了正在工作的奶奶。
奶奶到家时,那些人还在门口叫嚷着,而我四伯用弱小的身躯挡在了门口。
领头的是个个子不高的女生,估计和我大姑差不多。据说现在都还热衷于一天转几个场地跳广场舞,当然这是后话。
女生拖着尖利的嗓音高叫着口号:“破除一切…”“坚决…新反扑。”
她的呼喊,往往引起一群半大的学生跟着高呼,人人都把脸涨得通红,好像不如此,就显得不“革命”。
高声叫嚷着,带着红袖标的那个女生就要带人往院里冲。
站在门口的四伯看见我奶奶来了,瘦小的身躯再坚强也一下就哭了出来,但仍然一步也没有离开大门。
奶奶过来,一把把四伯抱在怀中,一边轻轻安抚,一边望向面前的“小将”们:“你们要干什么?”
“你就是维护旧时代的。”女生见来了正主,声音更加高亢,“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们要秉承教导,打倒敌人……。”
旁边几个小将一如既往地附和着。
“呸!”奶奶不是客气的人,一口唾沫钉在地上,放开四伯,顺手抄过扫帚,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说道,“我看哪个敢,欺负到老娘头上。”
奶奶年轻时只是微胖,底气十足,一声喊马上起到震慑作用。
“要把你打倒在地。”那女生看着奶奶的模样,还是提着胆子说道。
“对!”旁边零散的附和声,但被奶奶瞪了一眼又灭了下去。
“你试下,从老娘身上踩来试试”奶奶不退反进“xxxx(作者按:为了网络和谐消音,自行脑补)。”
“你怎么骂人。”估计那女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
在女生记忆力,以往那些人,在面对她的气节时都不敢吭声,更不用说接受这种脏话。
“你个x养的(正常消音),你站在老子家门口,又x(消音)没喊你来,不骂你骂哪个。”奶奶更是指着那个女生。
“还有你们其他几个小兔崽子,要干啥子。”骂一个是骂,骂一群还是骂,“滚回去各人找各人妈老汉。”
周围人顿时没人敢再吭声,带头女生可能觉得不能灭了威风,试图找到理论依据,站在正义的制高点上:“你这院子里的都要破除。”
听到女生革命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奶奶反而笑了:“广播里天天喊你们好好学习你们不干,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这些都是无产阶级的证明,你革哪个的命。”
奶奶的话,让旁边的人一阵嬉笑。
听见奶奶没有骂人,那女生又来了底气,她可能认为站在了高点。
“你这院子里都是,种花养草就是享乐主义,都要打败,还敢恬不知耻自称无产阶级。”
“我没了男人。”奶奶说道,“就这几个娃。买不起东西,这些别人不要的我捡回来,没有花一分钱,是不是无产阶级?”
气势唬住女生,奶奶反而有理有据地说着。那小姑娘一时语塞。
“我自己去捡回来的,靠得是自己的劳动,我是不是劳动人民?”奶奶继续说道。
那领头的小丫头凭得就是一腔“崇高的理想”,讲理讲得过谁,再加上方一上来“崇高的理想”的热情就被粗俗给浇灭,这时更是说不上话。
“我把这些埋在土里,种在种子下,就是要这些再也无法翻身。”奶奶突然也高喊起口号,“难道你们这些小将要为它们翻身?”
小姑娘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半天哼出三个字:“你污蔑。”
果然,打败魔法的永远都是魔法。
旁边的人见那小姑娘吃瘪,有人乐得看热闹,有人笑出了声。
“那你们要干什么?”奶奶又恢复了刚才的凶神恶煞样子,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拄,扬起一些灰尘。
周围围观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奶奶扫视了一圈:“我告诉你们,今有一个算一个,老娘就在这,哪个敢哪个就来。不要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老娘最不怕就是要跟哪个拼命。”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些“小将”最终无功而返。
因为这件事,奶奶在厂矿被列入了“十大恶人”榜中,从此再无人敢欺负上门。
奶奶曾经给我讲过这个故事,绘声绘色,说完还会满足得笑笑,就是那种咧着嘴,轻轻地笑,发出微微的声音。
故事结束之后,我总是问奶奶那个花园哪去啦?奶奶为什么喜欢那些花草和破旧的东西。
奶奶会告诉我,很多东西都是有自己的灵性的,你待它好,它也会好好待你,只是那时候的人,太过于热情,盲目地想要与过去割裂,没想到最后受伤的不止那些东西。
话从奶奶口中说出,对于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奶奶说,爷爷以前曾经告诉她万物都有灵性,她可能就是在那刻爱上爱说故事的爷爷。
奶奶的故事结束了,但从大姑那听来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那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奶奶也因为传出去的名声,在厂矿有了一定知名度,所以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还是相安无事。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中是渺小的,人和事不断地被卷裹进时代,而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大姑告诉我,我父亲也加入到了那些曾经试图来家里的人之中,从原来的敌人成为了“战友”。
很快,父亲就因为他出色的指挥和强悍的战斗能力成为了那支队伍中不可或缺的成员,甚至几天几夜开始不回家,只是为了坚守着所谓的阵地。
可他不知道的是,留下的是家对他的担心。
有一次我父亲他们学校两股力量发生了纠纷,据说死了人。奶奶带着大姑专门跑去父亲学校,她可能再也承担不起第四次的生死离别。
不知道该不该说,万幸的是,死得并不是父亲。
那一次,奶奶和大姑也没能见到父亲。
父亲托人传来话说,奶奶是过去的拥护者,是恶人。
听到这些话,奶奶气得破口大骂,拉着大姑就回了家。
大姑说,奶奶一个人在那天喝酒喝了很久,呆呆地发神,然后又是骂死去的爷爷。
雨在那天晚上又开始下了起来。
一天,许久没有回来的父亲突然回到了家里。
大姑说她原本以为那天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一天。
我父亲回去的时候,奶奶他们正在吃晚饭。
“应该是快要吃完了。”大姑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对这个时间记得非常深刻。
奶奶正准备收拾碗筷,看见我父亲回来了,赶紧擦了擦手,又把碗筷放下问道:“你想要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点。”
“我不想吃。”父亲当时表情很阴冷,仿佛受到了什么伤害,只是找了桌旁坐下。
“妈妈最拿手土豆泥,怎么样?”奶奶似乎没有发现我父亲的抗拒。
“我说了我不吃。”父亲面色阴沉地大声说道。
父亲在桌子边沉默地揉捏了下裤子,好像下定决心一样站起来对奶奶说:“妈,我能和你说件事嘛?”
奶奶放下手中的碗筷,似乎已经猜到父亲是有什么事才回家,转过身看着我父亲说道:“有什么你说吧。”
“妈,我们能不能把院子里那些东西……”
“你要对院子里那些东西做什么?”奶奶没有等我父亲说完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父亲当时应该是有些犹豫,眼神游离后说道:“能不能把院子里面的东西搬出去。”
“搬出去?”奶奶这下坐了下来,虽然她知道,但她需要听听她这个儿子能够说出什么话。
“我不是要扔它们,”我父亲应该是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是说把他们都搬出去,搬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行。”
“不行!”奶奶一口就拒绝了我父亲,“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我告诉过你,万物有灵,所有东西都应该好好珍惜,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一般的物件。这些可都是你爹说得。”奶奶继续说道,“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么?”
“你出去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你又在家里做了什么,你回来凭什么又要扔那些东西。”这时的奶奶并没有发现我父亲的脸色开始变得更加不好看。
“这些东西在别人是没有生命的,但对你们从小在这长大,你们还不知道爱惜嘛?如果是你们爹……”
“够了!”我父亲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吼叫着打断了奶奶的话,“我对爹就没有任何印象,他死了凭什么还要来控制我们。”
奶奶听到我父亲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显然气急:“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在活在什么万物有灵的空话下,好好珍惜?一堆烂东西有什么好珍惜的,你根本没见过别人家的‘的确良’,那才是好东西,凭什么我们的衣服就是这种破布烂棉花。”
我父亲说着话,显然这些话让他很着急也很焦虑,他不停地走着,不停说:“不过是些破瓦烂罐。你知道学校他们都怎么说我嘛?你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为什么就是提高不了嘛?都是因为这些破旧的废物。”
“啪!”奶奶一掌打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奶奶身材不大,但那刻的威压,现在大姑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
“你爹就因为那些东西死得,你说那是废物?因为那些废物死的你爹又算什么?”奶奶大声呵斥着,声音响彻整个院子,“没有你爹,有你现在这个样子?老娘就是恨他走的早,没有教育好你。”
“那些就是封建残余,你和爹都应该是被打倒的,你们那就是封建残余。”我父亲用同样的声音回敬着奶奶,“你们要抱着这堆东西,不要拖累我。”
“拖累你?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奶奶气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啪!”得一声,奶奶顺过一个碗就给父亲扔了过去。
那个碗,最后在父亲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再也无法消减的伤疤。
摸着留下的血,大姑说那晚我父亲的眼睛都好像被染红了一样:“你就抱着这堆院子的破烂。”
说完,我父亲就冲了出去,只留下奶奶在身后依然咒骂的声音,混在一直都在下的雨里。
故事就这样结束在那场争吵中。
再后来,奶奶他们被厂里安排进了现在的老屋,说是提高生活质量。
等奶奶他们领了新房钥匙回到院子时,院子已经面目全非。
奶奶他们最后只保留了屋里的东西。
据说带头来的人就是我父亲。
那个时代也许就是这样,得到和失去,从来都不只是价值上的等量。
大姑说,后来我父亲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一直到时间将那股“革命”的洪流消退。
大姑记得,同样是突然有一天,父亲似乎是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事,回到家里,就和奶奶谈了很久,痛哭着跪在奶奶面前,一切好像才回归正常。
雨最后还是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末,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