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晴檐落雨 枯涧鸣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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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楚凡连吃几日归绮丹,自觉气血盈满。下床走路不用轮椅,实在稀奇。
他发现重伤的唯一好处,是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然而,罗绮越任劳任怨,他愈发愧疚。
林楚凡踱步院内,仰观天光。
今年秋天绵长非凡,迟迟不去,如此拖延,冬天会高兴么?还想看一眼今冬的雪呢。
未走几步,只觉腰膝酸软,后脑空乏,摇摇欲坠。连忙盘膝坐地,将罗绮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本无。此类症状与她推测完全一致。
忽闻破空声起,衣袂飘飞,红袖馆乐师从天而降。
唐小青长发遮面,手握墨色洞箫。
嗖!嗖!
两名薄纱覆面的女子寻声而至。左边白衣胜雪,腰悬墨剑;右侧青裙如兰,手捻银针。
墨箫后退半步,抱拳行礼,“三位不要误会,在下不请自来委实唐突,并无恶意。只想请教当日街头未尽之言。”
林楚凡拍地而起,未遂,“住口!罗绮去看一眼林飞,我不放心他。有师叔在此,可保无虞。”
罗绮迟疑稍许,心领神会。默默取过青黑大氅,亲手披在楚凡上,黯然离去。
唐小青疑心稍起,“你们似乎有事瞒罗姑娘。”
林楚凡横眉皱起,“此间不欢迎你,有话快说,趁我心情未坏。”
墨箫回旋,面色僵硬道,“史家兄弟奉命来此观礼,为何失去踪影?”
林楚凡闻声冷笑,后仰以手撑地,“你尽快找个医师诊治耳朵,我怀疑它们坏掉了。那两个废物前来行刺,当众出手,失败被擒,更不配合审问。自然是死了。有什么问题?”
唐小青面露怒容,“怎么可能?那两兄弟虽修为平平,却仍是抚琴之人。怎会行此恶事?”
楚凡面色转冷,“既然不信,何必问我?不送!”
墨箫忽震,响起两个音节。
林楚凡闻声而动,抱头翻滚。
无梦反手空弹指尖。
噗……
连响三声破音。前两者抵消墨箫暗劲,后一声斩断唐小青一缕秀发。
墨箫挑起飘落青丝,手心发紧。
林楚凡伏地偷瞄,暗呼师叔修为精进。罗绮出手最多一针对一音;无梦以一敌二,竟有余力削头发。
殊不知,那日林飞之事对无梦启发很大。
唐小青仍不服气,“既然他们兄弟身死,岂非随你编排?”
林楚凡翻身坐起,“那我怎不说他们奸淫掳掠,谋杀书斋司学,偷盗国库存金,公然贿赂朝臣?
你既来问,定是心中存疑。存疑便需求证,求而不信,自讨苦吃罢了。多说无益!即便他二人光明正大而来,触怒我,合该身死。你猜,我现在生气了没?”
墨箫下沉,稍退半步,仍不甘心,“可有佐证?”
林楚凡腰腿发麻,起身摊手,“凭什么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乐师竟信以为真,“你想要什么?我没钱,可以先欠着,以后还你。”
林楚凡忽觉失算,这么蠢的乐师不像坏人。
无梦好整以暇,任由楚凡出头,乐得看戏。
林楚凡漫天要价,“听闻浣风谷有通脉丹,要不送我一粒儿尝尝?”
唐小青连忙摇头,“我还没领到,即便领到也不能给你。”
林楚凡眼珠一转,“没领到。你该不会是领了门派任务来的?”
乐师惊喜交加,“你连这个也知道?”
林楚凡被笑容所慑,心口一紧,“哼!姓史的两个蠢货,即是接任务来的。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任务是……不告诉你!我才不信,你就是个小骗子。”唐小青差点儿咬到舌头。
林楚凡复又坐倒,捧心怒视,“慢走,不送!”
休养几日,愈发觉得伤势严重。
墨箫停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妥。
扭捏半天,憋出一句,“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先欠着。”
楚凡气笑,这么蠢的人也敢出门做任务,“那你先欠着,我想要时再找你。”
无梦墨剑换手,目光下移。
林楚凡忽觉芒刺在背,“看你态度尚可,赠送几句。史家兄弟借琴音蛊惑人心,并非技艺精深。而是挖古墓,取阴煞之气浓重的棺木做琴枕木。以后别轻易相信人,恕不远送。”
墨箫唯恐债台高筑,落荒而逃,“我,我会记得欠你人情。”
无梦转身,耐人寻味的目光令人不自在。
林楚凡挣扎站起,“师叔不要多想。我想在对面培养一个打探情报的……正人君子!”
无梦轻笑退走,“罗绮不在此处,你紧张什么呢?”
林楚凡气闷,稍作休息,自行爬回床上。暗呼倒霉,出去透个风,竟被人找上门来。
某伤员体弱气虚,吃药比吃饭还勤。听故事已成他为数不多的消遣。
上次当街对质,着实太巧。罗绮奉命调查,已有眉目。
佳人守在床边制药,轻语道,“齐鸣渊与王鸣言乃是一对亲兄弟。兄长随母姓,早年流落在外,前几年被王家老爷子认回。”
罗绮说着话,手上不停。
用竹片夹着一颗颗嫣红丹药,哒哒地落入一只小葫芦。
不知她从何处寻来一批娇小葫芦仔儿,站着比大拇指略高几分,收腰处比小拇指还细。
罗绮用细长窄刃挨个掏空,用以盛放丹药。
这样的小家伙,一个最多装不到二十粒儿,定量携带,防备某人贪吃。
林楚凡眼睛长在一堆红豆上,眼珠儿险些掉出,“既已认回,何苦还要姓齐?改叫王齐渊不是更好?”
罗绮浅笑摇头,“王老爷子下手慢些。齐家夫人死后数年,他才认的儿子,许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齐家本是一方豪族,前朝楚国时,也曾名动京师。后逢战乱,王朝兴替,莫名衰落。齐家夫人的最后骨血传到齐鸣渊身上。”
谈笑间取来笔墨,将封好的葫芦留下‘归绮’二字。
仍不罢休,喜滋滋地拿起刻刀浅浅刮去墨痕,留下阴刻划痕。
细细吹摩一番,以蔻丹描边,字迹如内里丹药一般嫣红似火。
爱不释手把玩一阵,交到楚凡手中,不忘叮嘱,“这一葫芦仅装十五粒儿丹药,你莫贪吃。循序渐进,吃完留下空葫芦,朔望日为你更换。”
林楚凡点头答应得好,待罗绮刚转身,立时偷偷倒出一粒儿。
味道不错!
哗啦……
丹药滚动碰壁有声。
美人回眸嫣然,不可方物。
林楚凡泰然自若把玩,一如从未打开一般。
舔着嘴唇,“怎会如此复杂?”
罗绮白了他一眼,继续雕刻下一个。
林飞不习惯夹在两人中间,轻轻出声,“若齐家小姐尚未过门,鸣渊为长不为嫡;若齐氏为发妻,便名正言顺。如今观之,恐怕鸣言之母才是当家夫人。”
楚凡只觉新奇,“难道死了不能做发妻?”
林飞摇头,“若齐氏正妻之位仍在,何必死在娘家?亲生儿子多年之后才认祖归宗。”
林楚凡愣愣点头,心不在焉。
忽想起另一件事儿,“王鸣言呢?他对火苗很有一番心思,我们不得不慎重。”
罗绮轻诉慢语,“王公子却是三人之中最简单的。王氏一族在炎国建立之初便立足京畿之地。王公子成年后,也曾接手家中生意。只是并无天分,加之好高骛远,先后赔光多家铺面。近些年,王老爷子不再让他接手生意,着重培养文墨、武功。”
林楚凡幸灾乐祸,甚至恬不知耻,“那他经商天赋,与我修灵资质有一拼!”
罗绮不知怎么说他好。
转身将一瓶新药塞入林飞的手里,“这一瓶给你。偶尔吃上一颗,对身体大有裨益。”
林飞红脸收下,“多谢少夫人。”
啪!
林楚凡猛拍大腿,吓两人一跳,“不对!他爹着重培养王鸣言文墨和武功。可他学棍法时,未曾露出什么马脚。难道他身怀灵力?”
林飞细细回忆半晌,“未曾察觉有异。他对棍法一窍不通,甚至不如当初的我。倒有一点与众不同。他筋骨肌肉比常人坚韧,我与他对练,常觉他棍上气劲雄浑。”
林楚凡冷哼,“筋肉坚韧?不正是灵气长期淬体的功效么。王鸣言,是个狠人。这两兄弟不简单。说说晴雨吧。”
罗绮停下手中活计,“这便是个苦命人了。”
楚凡爬下床,接过她手中刻刀助力。
罗绮心中微甜,索性将剩余葫芦尽皆提字,留给他雕琢。
旁观某人胖手笨拙,耐着性子言说,“晴雨本是东境边城——平夷城——人士,原为富家闺秀。与齐鸣渊可谓青梅竹马,还曾传出不少佳话美谈。二人相识之初,似乎比你与林飞还早些。齐鸣渊见那女子家境一般,谎称自己是茶水摊老板的儿子。”
林楚凡心思跳脱,忽然眉飞色舞打断道,“东境边城?像碎冰城那样么?出此城就到齐国啦?咱们两国可曾打过什么大战?”
罗绮见他手上加力,急忙叮嘱,“小心些,葫芦很薄!别给我刻坏了。
何来那么多大战?东地边境之外势力丛生,自立为王的小国遍地都是。小者近乎一城之地,大者仍没有炎国最小的州大,彼此征战不断。炎、齐若想接兵,必先将此地段扫平,显然吃力不讨好。”
楚凡一叹,“那还要感谢他们。碎冰城外若有这样一段,也不至于连年征战,死伤无数。”
林飞闻言心有戚戚,不禁想起父亲。又想起守城之战,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若非少爷胆大包天……
罗绮幽幽说道,“碎冰城外,原本也曾如此。
楚国末年,忽有高手横空出世,尽扫北地豪侠,创立雪域。之后辅佐蛮族连年征战,逐步扩张。最终形成与炎国接壤,互有征战的局面。”
咚!
林楚凡狠砸桌案,“雪域竟如此厉害!没听师叔讲过。这群混蛋真不是东西,总扯后腿。”
怒意汹涌,心口发紧,立刻想起白衣刀客。唯恐罗绮伤心,急忙收声。
罗绮不疑有他,言归正传,“那是年幼,晴雨信以为真,冰未嫌他出身,二人日渐熟络。
奈何好景不长。数年后,齐氏便病故,旁支长辈瓜分家产。齐鸣渊变成茶水摊老板。此时,晴雨早知他身份,仍待他如前。
每遇人奚落嘲笑,她总笑谈相对。言说齐公子重诺,自幼立志经营茶水摊,终究得尝所愿,不曾失信于她。”
林楚凡不解其中深意,只当笑谈。亲手倒杯清茶,喂到罗绮唇边。
罗绮脸色微红,“二人相交日笃,齐鸣渊在晴雨帮助下东山再起。经营对外商贸,据说最远曾把货品卖到齐国。
更在城内接连开起货栈,酒楼,布庄,还有茶水摊。女方家里中意齐鸣渊的才华,眼看到了年纪成亲,谁知竟横生枝节。”
林楚凡小眼睛眨巴着问道,“成亲?我们好像还没成过亲吧?”
罗绮脸色更红,羞恼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种事情总要父母之命才行。我是孤儿,阁中并无陈规,仅是走过场,记录在侧便罢。你到时候,看母亲如何安排。”
林楚凡恍然,“原来如此。听闻我是入赘的,能和正常人一样么?”
罗绮瞪他一眼,不再理会,“适逢王老爷子派人找齐鸣渊认祖归宗。齐公子自然不愿,决心给晴雨做上门女婿。
几番争执不定,忽逢赵家惹下官司,罪名不小,连带经手生意逐一被查处罚没……最终晴雨姑娘被充了奴。若非姿色尚可,被人选到教坊司,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赵家?”
罗绮暗中咋舌,补救道,“晴雨姑娘在平夷城时,乃是赵家小姐。闺名无从知晓,后来自取艺名晴雨。”
林楚凡笑道,“一直以为,她们的名字只有冰姑能取。”
说到此处,罗绮忽生感慨,“‘晴檐如落雨,枯涧忽鸣渊’,也是一对有情人。”
林楚凡舔了舔嘴唇,罗绮竟懂诗词,以后可要小心些,不能胡乱吹牛。
悄声嘀咕道,“有情人倒也罢了,她家那官司惹得真巧。”
故事听完,手中刻刀律动,将罗绮纤细柔美的字迹留在葫芦上。
林楚凡用指尖仔细抚摸,触感比看起来还要好些。
不由感叹,字如其人。一笔一划,皆像舞姿。笔锋定格,走势灵动,柔韧呼之欲出。
一时竟然看得痴了。
罗绮察言观色,脸上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