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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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把自恃甚高的宋兰舟说的眉头直打结,胸中之气更是急剧高涨。
学业素来是他的专长,父亲常年在外,母亲百般呵护,从小到大他是在顺境中长大的,除了天资聪颖还有自己的不懈努力。
所以,像今日这样的指责是头一次,自是心中难耐,当下回辩道:“我并无懈怠之意,每日卯时即起,若无要事,用罢早饭便出发赶赴书院,往往比夫子要求的时间早半个时辰。只因近日天气严寒,日日领对牌恐让管事和小厮们着忙,心中不忍,所以减了个中章程。”说罢抬了抬下巴,两眼与她对视,颇有些挑衅之意。
果然是解元之才,连找理由都找的这么冠冕堂皇。
哼,还当着两个仆役的面充好人,说是为他们着想,怕他们累着是吧?
我若说个不字就是我不知体恤了是吗?
你倒是玲珑刁钻!
一场生死早让君梨看透了他的伪善,既然要装,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双眸潋滟,柔柔一笑,“侄儿真是菩萨心肠,看来嫂嫂平日礼佛是用了心的,言传身教,你也跟着受益不少。”
“过奖。”宋兰舟笑容浮现,貌似谦恭的做了个揖。
无耻,取人性命的事你都干了,还好意思在这说过奖。
君梨看着他双手作揖,心中泛起无尽的恨意。
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当初他来望舒院探视伤情不就是这样吗?惺惺作态,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还不时露怯露憨,直叫她柔肠百转,渐渐地迷失了方向。
云裳比她还蠢,陷的比她还深,说好的一世相随,而今只剩嗟叹。
一瞬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她愈发觉得自己眼盲心盲,除了气愤,还有耻辱。
今日,再不会让他如意!
她毫不客气的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自以为是的美好与得意,“为尊者,有仁慈之心自是好事,但是暮犬晨鸡,各司其职,这个道理你可懂得?”
不就是装吗?我未必会比你差。说这话的时候,君梨清音朗朗,宛若长者。
“……”笑容尚在他脸上徜徉,忽然便是一滞,大致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下面的话滚滚而来,“你心疼仆役不愿他们受累,本是好意,但你莫要忘了,这原是他们的日常之务。若是这样一件小事你都要简化,那府中诸多杂事甚至要务是不是都可以变化调整?然后渐渐的大家都养成了习惯,倦怠、惫懒,将规矩视为儿戏,那我的嫂嫂你的母亲可就要心力交瘁了。”
“……”他凝目睇她,其意昭昭:你倒会牵三挂四,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对啊,我就是小题大做,你奈我何?她扬脸斜睨,同样将意思递了过去,面上依然保持着温温的笑,“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令不行,私废私设,看似心慈实则违了发令之人的初衷,容易引发人心向背,后院起火也未可知。大侄儿,我这话可有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任何一件事总有其两面性,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心之所向便可附庸辞藻,极尽贬低之能事。
宋兰舟明白她今日摆明了是在找茬,否则也不会站在门口等着他了。此刻借题发挥,许是想要与他大闹一场。他若说个不字,那不正中她下怀吗?
不行,不打无准备的仗,他要治她,不在此时。
于是压下心中滞闷,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君梨继续往下说道:“人人都说宋兰舟才高八斗,学贯古今。正好,小婶婶今日有个问题想向你讨教讨教,侄儿,可否为我解惑?”
说什么讨教,还不是意有所指。宋兰舟懒懒的翻了下眼皮,看她带着三分兴致,七分笑颜,做足了表面功夫,自是不好拒绝,只道:“请讲。”
此刻他是一声小婶婶都不愿叫了。
偏偏君梨有心膈应他,开口闭口都要尽可能的带上一句侄儿,让他无所遁形。
“侄儿,你可知宋仁宗的仁字从何而来?”
仁……哼!原来点的是这把火,左不过是要拿捏他,说他不仁吧。
此处除了他与她只有三个旁人在,一个是自己随从,一个是小叔叔的侍卫,然后就是宋福这个不相干的车夫了。即便他不仁,在这撕破了脸,外人又怎会得知?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一个门里的人,你跟我闹这一出,有何意义?
想到这宋兰舟唇畔漾起笑意,“史书有云,恭俭仁恕,出于天性。”
很规矩的答复,不掺杂一丝个人见解。
“是啊,天性。”君梨接了他话,有意放缓语速。
只这一句宋兰舟便听出来了,借着仁宗之仁骂他不仁是吗?他浅笑如常,一副无畏的样子。
她也在笑,目光执着而沉静,一瞬不瞬,宛若凝滞。
殊不知,气氛在这一刻莫名紧张,似有一股硝烟弥漫升腾,虽然无色、无形,却令附近之人感到了瑟瑟寒意。
与此同时,风啸不止,头顶的灯笼不断摇晃。光影交错,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唯有眼睛如磁石吸附,不动如山。
谁若躲闪谁就是输,包括眨眼。
他自然是不怕她的,她曾是他的手下败将,被他玩弄于股掌。
她也是不怕的,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原本清澈如水,忽如山雨欲来,渐渐阴鸷。
宋兰舟的眼皮猛的跳了几下。
怎么回事?
恍恍惚惚,他竟然看到了宋念卿的眸子,无数次发狠的时候,恰如眼前这般阴森可怕。
呼吸有些不畅,心跳更是剧烈,若不是双手垂在袖子里紧紧捏着,恐怕无法与她继续对视。
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的她温柔,羞涩,说几句话就会脸红。当他装着深情款款的样子与她凝望,她都会红到脖子那里。
而今,一切都变了,自从她跟了小叔叔,与之前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当真是近墨者黑吗?
眸子闪烁,转向一旁。
他输了,心里一声叹息。
君梨轻蔑的哼了一声。
原来一个人悲怆的时候可以把胆气发挥到极点。
在这之前,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够面对他了,然而心里总要时不时的给自己鼓劲,如防备亦或警醒。
现在两人迎面而立,她不仅可以游刃有余的问话,谈笑,甚至可以谋划,威压,自然而然,从容不迫。
这种感觉真好,让她信念倍增,越战越勇。
微笑着在他面前踱了几步,再次开口,“仁宗宽厚,对待下人有两则故事非常有名,侄儿可曾听过?”
既是有名自是听过,宋兰舟腹诽着,不愿捧她的场,只是略略的点了下头。
如无必要还是沉默吧,免得被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得了嘴上的便宜。打着这个主意他终是放松了一些。
君梨淡然一笑,“一个帝王,夜里饿了想吃烧羊肉,辗转反侧却不叫膳,只怕形成惯例而致下面的人开启无穷杀戮。炎热之际,外出散步口渴,因侍从不曾备水而一直忍耐,唯恐一众人等连累受罚。侄儿,我说的是也不是?”
这两个故事被史官记录下来代代相传,恐怕三岁小儿也是知晓的。宋兰舟轻声回道:“是。”
“婶婶我是不是班门弄斧了?”
“没有。”
“跟你比,小婶婶肯定是才疏学浅,不堪一提,但是此间的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是懂一点的。侄儿,我且问你,仁宗作为帝王尚能以身作则,恭俭仁恕,你是解元,又是宰辅之后,是否应该向他看齐,效仿一二?”
听话听音,宋兰舟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她除了指桑骂槐,意在何处。
他能说不吗?
显然不能。
但他若说是,那接下来……
“侄儿不愿?”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再次问道。
思虑再三,唯有把心一横,“自然愿意。”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她更进一步,明眸善睐。
明白,当然明白,就是让他以后都不要坐马车了,既不用烦扰小厮去管事那领对牌,也不用劳动宋福之流清早驾车。
那他以后去书院怎么办?
骑马?寒风刺骨,这一路骑行还不得满面银霜。
坐轿?一个大男人出行坐轿,实在是……
“怎么,不明白?”她挟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咄咄逼人。原本有着十分的美貌,此刻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凛凛寒意,生人勿近。
粗鄙如宋福也看出了这两人不对付,眯着眼睛暗暗思忖。
之前府里风言风语说这位五夫人在松涧观做了丑事被人拿住,原本是沉河了,不知何故又活了过来,还嫁给了五老爷,这才有了现在的风光。
按理说自己那般不堪,见了大公子应该避着才是,怎么上赶着来挑理呢?如此貌美的一个妇人,倒没看出什么轻佻来,可是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的……稀奇,真真稀奇!
宋兰舟被她紧盯着不放,自知装聋作哑无法糊弄过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回道:“是。”
“是什么?”她并不松口,让他自己说。
他深吸了口气,“明日开始我便不用府里的马车。”
“很好。”君梨满意的点点头,转脸问道, “御风,咱们府里骑马和坐轿可要领对牌?”
御风回道:“要的。”
“啧啧啧,真是费事啊,你瞧瞧,管事和小厮们该有多忙,尤其是我这大侄儿一早就要去书院,恐怕那些人得在卯时之前起床,喂马弄料的,别说人了,马也睡不安生。若是坐轿,更是兴师动众,苦了那些个轿夫了。”她一边叹息着一边看向宋兰舟,面上还是温和的笑。
这意思谁还不懂呢?
平安咽了咽喉咙,这是完全不给我们公子脸啊。
宋福则舔着嘴唇,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己站在此处不合时宜,可是贸贸然离开又没个理由,那叫一个尴尬啊。
而宋兰舟听的眼睛溜圆,胸口起伏,呼吸更是沉沉有声。
刚才还在犹豫坐轿的事,没想到她直接给他做了决断,那就是不用想了,一应出行需要的脚力统统给他取消了。
可是,凭什么!他是将军府的嫡长子,说的不客气一些,将来这府里的东西有几样不是他的,今日居然被一个庶叔的女人逼得要步行了,这是什么道理?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眼看就要发作,平安怕事情闹大,及时说道:“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您跟五夫人进屋详谈?”
这话算是缓兵之策,先按住大公子的脾气要紧。他想着进门之后就寻个间隙把大夫人请来,有她撑腰,这位五夫人如何敢像现在这样叫板?
君梨目光一扫,猜出了他的意图。本不想祸及旁人,但这个平安非在此刻跳将出来,那就只能给他点厉害尝尝了。
想着当初宋兰舟谋害她的时候这个贴身小厮少不得是知情的,或许也参与其中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于是直接喝道:“你是何人?我与我侄儿说话与你何干?”
“……”
“自己掌嘴!”
啊?平安慌了,急急看向宋兰舟,指望他能站出来解围。
谁知他的主子只是紧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因为此刻宋兰舟清楚的很,说也无用,甚至会火上浇油。
平安没法,求饶道:“五夫人,小的知道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御风,掌嘴!”依旧是凌厉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
御风走了过来,平安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大汉,再无他念,当即动手自扇耳光。
听着那一记记清脆的响声,宋兰舟闭了闭眼,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今日,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对牌原是母亲有意设限刁难她的,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恨!
君梨见他颓唐,心里大呼爽快,恨不得唤人叫红烛给她送一坛好酒来,先干它个三大碗再说。即便自己不擅饮酒,有时候却急需要它添趣助兴。
等平安自罚了大约二十个耳光,君梨才叫他住手。
他原本皮肤白净,这一通抽打,脸上颜色明显。
宋福被惊到了,缩手缩脚的往旁边躲。
“我既已嫁入宋家,有些规矩还是要提一提的,比如刚才,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平安,你可服气?”
“小的知错了……小的……”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可服气?”
“服气,服气!”
“好,”她转向宋兰舟,“侄儿觉得小婶婶处置的可好?是否太过严苛?”
宋兰舟站到现在腿都有些酸了,而且他身上的衣裳不比君梨的狐裘,在风口中吹了这么久愈发觉得冷了。再想到今日他已失了面子,只求赶紧了事,所以很乖觉的回道:“没有。”
“嗯,那我刚才说到哪了?”
“从明日起,我出门不再用车,骑马和坐轿也一概免之。”他很主动的挂了免战牌。
“那这样会不会耽误学业呀?”
“我自有主张。”
“嗯,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小婶婶相信你可以的。对了,如果嫂嫂那里问起,不知侄儿如何作答?”
他努力的控制着呼吸,简短的道:“以仁宗为楷模。”
“好,很好。”君梨拍了拍他的头,老气横秋,亦或“倚老卖老”。
“你!”宋兰舟身子一震,想不到她竟敢如此,心中的怒火再次滋滋燃烧,然而余光看见御风动了一下,手正按在佩刀的柄上,那团火又弱了几分。
她现在这般有恃无恐还不是仗着背后有人,那个人便是他的小叔叔宋念卿。自己两个舅舅遭难的事到现在也没等来一句道歉,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以宋念卿那个脾气,折断他的手腕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绝对不能与她在明面上翻脸,因为这里是京城,风吹草动,日传千里。他的名声与前程息息相关,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
还是等父亲回来吧,算算日子也就在这几日了。
他今日一早出门,还不知宋留春已经回来了,而且与他的小叔叔相谈甚欢。更不知白日里君梨已经在后院与母亲闹了一场,大获全胜。
紧咬着后槽牙,狠狠地按压下各种情绪,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声声质问:怎么就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呢?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狠辣一点,将那颗香丸换成毒药,慢慢发作的毒药,捉奸在床后再抛入松涧河。
双管齐下,她还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