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仲文的党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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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文不满地咂舌,道:“你这个人就会把我往坏处想,哪有这么回事?你仔细看看,瞧这里。”
他说着指指翻领,原来那上边挂着一个蓝地白星的圆形小小徽章,看质地大约是金属做的。
寿礼曾经见孙县长也戴着这么个章,知道它的意义,不曾想仲文居然也戴上了,他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于是寿礼不紧不慢地装着样子仔细端详一番,拉长声调说:“哦,这不是国民党的党徽么,原来我家二老爷如今也在党罗。”
“哎呀,大哥居然认得。”陈仲文越发有些忘乎所以:“告诉你,我在上海遇到两位贵人!”
“哪两位?”
“一个是中央党校的书记叫周惠民,他介绍我加入国民党。他说呀,这国民党现在是执政党,将来是全中国唯一的领袖之党。
唯有加入其中才能与党内同志互相提携、共同奋斗,以实现三民主义理想,使中国摆脱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建立自由、民主之社会。这、嘿嘿,大致的意思呐就是……”
“不做国民党就没路子当官、发财。是吧?”陈寿礼接口道。
“太对啦!”陈仲文一拍大腿:“总之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可有了这个就不一样,天下处处有朋友、有同志,可以畅行无阻。
哎,比方镇上的周老爷吧。以前咱们两家少有往来,这次回来路上我听说他也是党员,立即前往拜访。
人家可热情了,设宴款待还说了好些期望两家如何携手防共、反共的话。哈哈,相处就是与旁人不同呵!”
“哦,你和老周搅和到一起去了。好啊、好。那么还有一个‘贵人’是怎么回事?”陈寿礼强压下心里的反感和怒火,脸上带着冷笑问。
“那一位就巧了。”仲文笑嘻嘻地喝一口茶,放下杯子道:“我在南京舞厅里遇见在日本的一位老同学,叫荻原荣次。
他现在中国的茶叶生意做得可大了,遍布江淮和皖浙各省。荻原先生正需要一个能帮他的人,所以呵,就请我在他六安的商社里做个代表社长。
所以小弟我今后不愁资本金啦,日本人的票子有得是!等舒城闵县长答应我的县贸易公司总经理聘书一下来,我就可以左手拿中国钱、右手数日本钱。哈哈哈……!”
“二弟,你给日本人做事,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
“大清的事撇开不说,日本人那年在济南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如今又占领东北诸省,国人公愤呀。你做他们的那个代表,心安理得么?”
“哥,政治是政治,那和经商有什么关系?荻原不过贩卖些茶叶,他手上又没有中国人的血我怕什么?不过是有个差事能吃饭罢咧。”
“哼,吃饭也要看看是谁赏你的米。照你这么说山大王给银子你也能够替他们做事了?”
“这是胡搅蛮缠。算啦,不和你说了。”仲文气哼哼地站起来:“我还好心来告诉你,本想兄弟俩一起联手做买卖哩,谁知你竟这样讲。”
“你为政府办事我不反对,但绝对不许和日本人往来……。”
“你可以和洋人往来,偏我就不行么?”
“那不一样,人家是来行善、教学的……。”
“可荻原也没拿着刀枪来呀?”
“总有一天他会的!你不看报纸吗?现在政体统一,四海归心。西洋诸国没有不尊重我们、礼尚往来的,唯独这个日本国非要出兵占我领土。
今天打一枪,明天一个无礼要求。我看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
“两位老爷这是怎么啦?声音大得十里地外都能够听见,洪升本想进来看看被我拦住了。有话还是心平气和些,坐下慢慢说,好不?”纹香掀帘子进来皱着眉头劝解道。
陈寿礼这才意识到他们的音调越说越高了,大约外面众人都在惊疑不定,甚至已有谣言在传播了。他立即微微一笑,拍拍脑门解嘲道:
“失态、失态。兄弟间说话聊天吵吵闹闹是常事,却忘记如今身份不同,不该做小儿之态啦。哈哈。
二弟别恼。你自己的路,假如觉得正确就走下去好了,为兄也不勉强你。只要少些胡闹的事就好。”
陈仲礼不自然地笑笑,他知道大哥不想在下人们面前搞得尴尬,尤其不愿人家传说陈家兄弟不和这样的话。
但是话头已经没法子继续下去,他也失去了兴趣,便含糊着回答:
“自己兄弟么,好说。哦,纹香嫂子,我带回来几样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洪升,还有两块东洋布料子,想必小蔡已经给你送来了罢?既如此,我没什么事,该回去了。”
说着往门外走,在门口忽地回过头来说:“大哥,中央军处处设卡,那个苏先生居然能到这里也真不容易。我听说现在各地发现许多赤匪的密探,大哥接触人还是小心些为好。”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叫上院子里的小蔡扬长而去。直气得陈寿礼紧闭双唇,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二老爷最后这话什么意思呵?”纹香看着他出了院子回身来问道:“莫非他察觉苏先生的身份了?”
一句话提醒了陈寿礼,他忙问:“苏先生是走路还是坐车?”
“走路。我请七爷带他到大路上去的。”
“那你快去看看老七回来没有,就说我有急事吩咐他做!”
“好的。”纹香应一声跑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七猴子回来,笑道:“可巧七爷刚进大门,正在门房朱大叔那里喝水呢,老爷有事快吩咐吧。”
“你来。”陈寿礼招呼七猴子走近些,低声问:“老七,刚才你送走的苏先生可上大路了?”
“是呵,我送到三棵树那里才回的。”七猴子惊讶地看着他:“老爷莫非担心什么,要不我去喊他回来?”
“苏先生是很重要的人,我担心他的安全,怕他半路上出事情。老七你快追上去,带他到柳树坨乘陶家父女的船绕道薛家渡再去镇上。虽远了些,总比陆路让人安心得多。”
“父亲,让我去吧!”门帘一响洪升进来吓了大家一跳。
“你?小孩子家闹什么,和洪安他们玩去吧。”
“老爷,兴许少爷去也好。”纹香忽然轻声劝说。寿礼吃一惊,注目听她继续说道:
“刚才是七爷送出去的,这会儿又急急地让七爷去拉住他,旁人冷眼看了能没疑心?倒是少爷去可能不易招眼。”
“对呀,纹香说得有道理。我骑三叔寄放在咱家的黑龙走一趟,外人看了还以为是跑马玩,不好么?”
洪升看出来他们要做一件很紧急的事情,忙忙地说着期望父亲同意,心里为可能被允许参与这桩大人的机密感到兴奋和紧张。
“唔,也好。”陈寿礼终于点头:“不过,你认识苏先生的模样吗?”
“认识!”洪升高兴地回答:“刚才您送他的时候我见到了。”
“那你见到他怎么说呢?”
“就说这条路最近不太平,您觉得还是走水路好。”
“对啦,就这么讲。”陈寿礼吁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快去,办完事好让我安心。”洪升答应着感激地看眼含笑站在门边的纹香,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陈寿礼转身坐下写了三封信交给七猴子,吩咐他给寿县、淮南、蚌埠等地的商铺掌柜各送一封。
信中让他们以代保安队及仲礼的“淮西营”采买的名义,在各处采购药品、器械、纱布和棉花等,约期送到庄子上集中。
然后把药铺冯掌柜请来,以同样的名义请他安排进原料,生产创药、行军丹以及止血散等。
洪升骑马不是头一次了,三叔在家时就曾经教过他。后来虽然也偷着耍过,但是被父亲发现后吃了一顿好手板子,于是再没敢接近马厩。
不想今天遇到这个机会,父亲又破天荒地同意他骑马,所以既得意、又兴奋。
黑龙被闲置了许久早不耐烦,整天在厩里踢这个、咬那个地捣蛋,成心想引起哪个的注意。
无奈因为它是三老爷的爱驹,仅因为信任槽柜老钱所以寄养在大哥家里,所以竟是无人招惹。
除去每天在场子里遛几圈外毫无意趣,它成日里憋闷得恼火而又无奈。见洪升高高兴兴地跑来牵它,黑龙不由得大喜,昂首挺胸地嘶鸣了几声。
洪升才跃上马鞍,它已经迫不及待地小跑出去,一上路便一路飞奔。
那人、马神气的样子引得村民们纷纷回头张望,孩子们则在后头追着叫:“洪升、洪升,干什么去呀?停下等等我们!……”然而尽头却只能望见马蹄翻起的泥尘了。
黑龙利用这个机会展示自己,果然不负所望,刚穿过竹林洪升就望见一个灰布长褂、戴顶草编礼帽、手里拎个藤箱子的人在前边晃荡。
走得更近些那人回过头来,看清马背上是个孩子时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是老苏吗?”洪升歪着脑袋故意老气地问。
“你是谁呀?”苏先生微笑着用开玩笑的口吻反问他。
“这条路不太平,你还是跟我坐船去吧。”洪升没理睬他的问话。
“咦,却怪。我连你是哪个都不知道为啥就跟着你走哩?”
洪升咬咬嘴唇:“我父亲让我来告诉你的,不信拉倒!”
“哦,父亲。那你父亲是哪个呀?”
“我父亲姓陈。”
“啊,这样我就明白啦。”苏先生笑眯眯地伸出一个短粗的手指来:“你是洪升吧?你五叔和我提起过你。”
“你认识五叔?”
“不算熟,见过几次面。”苏先生拍拍马的肩头:“这马很漂亮,你骑着合适。不过我不会骑马,只好陪你走着吧。”
“行啊!”洪升兴致很高,拨转马头领他朝着往陶家渡口方向走去。
“洪升呵,你父亲为什么突然想起让我改走水路呢?”苏先生开口问道。
“嗯,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我猜是因为二叔的缘故。”
“你二叔?就是我们在门口遇见穿洋服的那位么?”
“是他。”洪升肯定地点头:“我父亲总说这个人不正经,家里人也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是‘不正经’呢?”
“好像他总爱欺负女人们。”洪升忽然闭住嘴,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说:“刚才他和父亲在屋里大吵了一架,然后父亲就叫我来追你了。”
“你听见吵什么了吗?”
“二叔好像入了什么党,还给日本人的商社做事。父亲不高兴,他俩就吵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