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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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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卫蓁来前,早些时候——

卫瑶背对着景恒,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卫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卫夫人,即便后来嫁入卫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卫瑶抿了抿红唇,“何况卫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卫瑶通红的眼眶中浸满了晶莹的泪,咬唇道:“卫夫人死后,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约,束缚了你我二人。我与殿下今日便做一个了断吧,总好过殿下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一直饮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时,我还要强颜欢笑,唤殿下一声姐夫……”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卫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卫蓁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卫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卫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卫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卫蓁撞了一个照面。

卫蓁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卫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景恒听懂卫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卫蓁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蓁,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卫蓁身侧。

卫蓁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窸窣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卫蓁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卫蓁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卫蓁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卫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卫蓁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卫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卫蓁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祁宴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卫蓁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卫蓁看着祁宴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卫蓁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非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祁宴:“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祁宴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

卫蓁此前也听阿弟说过祁宴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祁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祁宴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祁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祁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祁宴身份斐然,是祁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侄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祁宴,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祁宴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祁宴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卫蓁,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祁宴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卫蓁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蓁——”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卫蓁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卫蓁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蓁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卫蓁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卫蓁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蓁,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卫蓁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卫蓁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卫蓁。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卫蓁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卫蓁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卫蓁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卫蓁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卫蓁。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卫家小姐……莫非此事与卫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卫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祁宴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祁宴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卫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卫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祁宴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卫蓁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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