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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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州
江楚他们在麻姑山遇了几次幻境,韩书良就挨了江楚几次巴掌。到最后韩书良不中幻境了,韩书良还是猝不及防地挨了江楚一巴掌。江楚一巴掌扇完发现韩书良是清醒的,才讪讪陪笑,牵强附会称这叫有备无患。
而韩书良怀疑他公报私仇。
他们一行不觉已至抚州边界,最西边的城门上大刻“鹏城”二字,门洞前的守兵站了两排,视线在进城百姓之间逡巡,还有些在验着公验。
赵昱骑着马在最前,守兵上来三人拦道,示意他们出示相关证件。别人都是掏公验,赵昱直接掏腰牌。
那三三两两的守兵定睛了一瞧,骇到险些没当场磕一个。他们齐刷后退准备拜见,被赵昱抬手止住。他回身,手在身后江楚三人的位置大概划了一圈。守兵会意点头,侧开身恭敬让行。
江楚看着还忙不迭翻包裹找公验的韩书良,轻轻搡他一下。结果韩书良被他一碰,下意识捂住了脸。江楚乐到险些人仰马翻,才示意他跟上。
他们进城一路走马观花,江楚却发现肉铺也好酒肆也罢,大小商铺竟都是有些人烟稀少了。
规模大的正店或是官府直接开设的官库倒是还好,可规模小的脚店和拍户就不一样了,甚至连烟花柳巷的红绸都飘不出景气来。
整个城里一副萧条样。
韩书良在路途叫停了几人,下马找贩水商沽水了。护卫称职,跟着一起去了。
赵昱看着在马背上盘着腿的江楚,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他无语的是黎江楚那张脸,让他惊羡的还是黎江楚那张脸。
无语是黎江楚成天摆了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明明是年少在边关吃过沙子淌过烽火的人,却像个只管吃喝拉撒的少爷,一点不像当年见过的那满怀志气的温文君子;惊羡的是黎江楚生来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生得是真叫一个好。赵昱自认容颜超凡脱俗,可到了黎江楚面前竟生出“自惭形秽”来。
江楚知道赵昱在看自己,问道:“怎么了殿下?”
“你还知道喊本王殿下?不说本王都快忘了。”
“碍着书良在,您的身份总得掩一下不是?江楚给殿下赔不是。”
“无妨……”他瞧了沽水的韩书良一眼,“他倒算是个好苗子,不多见了。”
江楚浅浅一笑,顺着话道:“将来若能考取功名,假以时日,未必不是萧宋良臣。”
“良禽择木而栖。”二人一来一回,却都是话里有话。
道旁的廊屋二楼,一间屋子正对街道的窗户开了道缝,一双眼睛便透过那缝盯着下面的江楚与赵昱。
那双眼睛稍稍撤回,露出些真容来。他一身破长衫,看上去本是蓝色却被洗到发白,腰间挂着个菱形腰牌,花纹与之前的那些略有不同。
他叫刘守,常年隐于市井,是桎干扎在萧宋的一颗钉子。
他把窗户又推大了些,看向街道对面的房屋窗户,做了个手势。而后,对街的几个窗户缝中,都探出了一个狠厉的箭尖来,对准了江楚二人。
刘守侧开身子,让持弓弩的站到窗户前,掩下身子只留一只眼瞄准。
“瞄准点,可别失手了。”
出声的是这屋子里靠在角落的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二人。三人装束大致相同,胸口分别刺着“星纪”、“玄枵”、“娵訾”。
刘守斜着眸子白了他一眼,“想我们好好配合你们就安静点,把嘴闭紧。”
星纪还了他个白眼,“要不是奉将军命,我们才懒得跟你们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待一块,晦气。”
那持弓弩的一听,立马对准了星纪,玄枵和娵訾二人也立马直起身。
“行了……”刘守把那人的弓弩拨回了方向,“都是为丞相做事,犯不上。”他缓缓抬起手,就待手臂下落那一刻,放箭杀人。
韩书良是带着水与火气一起回来的。鹏城水价贵出颍州大半,和他一起沽水的老妇钱数不够,贩水的又不肯落价,他出于仗义和贩水的生了几句口角。
他问那老妇为什么这把年纪还来沽水,家里是否是没有子女侍奉。那老妇却告诉他,她有个四十多岁考中进士的儿子,在邻县做了七年县令,疯了。
韩书良问她为什么,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逢年过节,她儿子总要去饶城给知州、通判什么的送些东西。
送了七年,还是县令。
韩书良跨上马,自顾自道:“怎么这儿鹏城的水这么贵……”
江楚耳尖,问道:“什么价?”
韩书良:“(比划着两根手指)二十钱!”
赵昱:“(挑眉一诧)就是临京也不过十五钱。”
江楚看了眼四处萧条的商铺,有些豁然。连水都涨,何况柴米油盐酒茶肉这些东西呢。
难怪会有难民流亡。
江楚:“这没天灾也没人祸,联起来坐地起价?可看上去商户们自己也不讨好……”
这样的经济萧条是单单这一座鹏城,还是整个抚州?江楚嗅到了一丝鬼谋的味道。
韩书良:“流民不管,经济不顾,当官的都是做什么吃的?!”
赵昱嗤然一笑:“摊上好的是父母官,摊上不好的就是催命爷。”
韩书良:“那中央呢?中央也不管吗?要是我以后做了官,必让生民安居乐业,要天下再无流亡欺压!”
念书人就这门好,永远怀揣理想与志向,要做那为万世开太平的人;可他们也就这门不好,总是这么理想,撞到头破血流。
江楚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倒是赵昱冷不丁回道:“天下这么大,管不过来的。戴官帽的那么多,没几个有本事的……”
韩书良懵了,他看着江楚,想求他解惑。江楚装看不见,老半天发现他还盯着自己,没了辙才开口。
他往韩书良身边靠了靠,小声道:“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不管你富甲一方还是无名百姓,真到天降疵疠地横旱荒,足以危及家国社稷,中央都不会管你的。”
“为什么啊?君轻民贵啊!”
江楚心叹这一句“君轻民贵”,这得是多理想的境况才敢奢望?可在如今的萧宋,希冀君轻民贵无异痴人说梦,江湖没群雄奋起推翻政权已是大恩德。
江楚:“书良你想想,大难来了百姓有什么用?商人破财后又有什么用?可在朝为官的呢?就是天天混吃等死也照得被拉一把。”
“可不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吗?”
江楚瞄了眼赵昱,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才道:“那是海清河晏,可若时局动荡呢?谁是政权的巩固者?市民工商谁排最前?文武百官不是白养的,这个道理现在是这样,以后可能也这样。”
韩书良:“那就不怕百姓造反吗?陈胜吴广为何起义?秦何以二世而亡?”
江楚:“一个天为一个人为,一样吗?能上位的谁没脑子?只要不做那荒唐至极之事,谁反?为什么总有人管百姓叫愚民?”他用手轻轻戳了下韩书良脑袋,“枷锁都在这里面。”
“可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江楚:“书要念但别念死,不要什么都跟着别人走。做王儒,别做腐儒。”
街两侧的楼上,窗户后每个手持弓弩的人,手指都已经轻轻扣动扳机。刘守抬起的胳膊就要放下……
“刘守大人!”一人开门进来,过场性抱了拳而后走上来对他耳语一番。刘守听罢皱了皱眉,对着几个窗户又做了个手势——计划有变,目标转移。
星纪三个人抱着胳膊皱着眉看着一堆人夺出屋外,趁刘守还没出去问道:“怎么回事?”
刘守没回话,瞥了他仨一眼,关上了门。星纪和身边俩兄弟大眼瞪小眼,“妈的怕了早说,我们自己办!”
刘守下楼时,被个孩子撞了个趔趄,袖中藏匿的匕首正好被撞落掉在地板上。
整个一楼登时安静,客人掌柜的视线都齐刷在匕首与刘守间来回跳跃,各个不敢言语,绷紧了神经。
而刘守的下属们见状,目光环顾整个堂内,手缩进袖子,慢慢握住了匕首。
那孩子捂着脑袋,又有些好奇那把匕首,蹲下来捡起,好奇问着刘守这是什么东西。
刘守蹲下身来,轻轻把匕首从孩子手里接过,揉着他脑袋道:“这东西不安全,答应叔叔,以后千万别碰。”
孩子似懂非懂点了头。刘守笑笑,捏了捏他脸,起身带着人走了。
韩书良:“那赵大哥的后半句呢?”
江楚都不想说了,韩书良还是要问。他发现这小书生身上还有种不死不休的精神。
他无奈问道:“你觉得科考公平吗?”
“锁院、糊名、誊录,当然公平。”
“可问题要出在最顶上呢?”
“……”
“是,寒窗十载考上了,那考上之后呢?寒门拿什么跟那些世代显赫的人比?”
“何出此言?”
江楚又瞄了眼赵昱,继续道:“权贵子弟荒废学业掷金洒银照有仕途,寒门韦编三绝鱼跃龙门也未必能光耀门楣。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空一身才华,豪门世族凭什么对你抛枝?”
韩书良:“……”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老妇的儿子疯了。
江楚:“以偏概全是不可取,但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多少官吏尸位素餐?真有学识才干的都在街头讨生计呢。(嗤笑)还野无遗贤……”
韩书良:“那寒门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江楚看他一眼,翘着嘴角笑道:“和你说这些不是告诉你读书科考没有用。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就得靠自己跨上阶层,而科考恰恰就是基石。”
江楚:“你只有迈上那个平台,你才有机会接触到高官权贵。那些文人风骨所不耻的关系、人脉,可往往就是能让你高屋建瓴,实现抱负的资本。”
“关系、人脉只是方法手段,问题在于谁用,怎么用。哪天你真能坐在高位让天下百姓富足,谁还在乎你的手段?这又何尝不是大丈夫?”
韩书良真沉默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建构起对世界的认识,因为不过与江楚片刻交谈,被彻底改观。他虽然不太能接受,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刮在他身上是疼得那么清晰。
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现实。那当下的文人究竟有何出路?
就在韩书良脑子里触蛮相斗之时,可能谁都没注意到,韩书良那柳护卫,把什么都听进去了。
江楚看着韩书良低头不语的样子,蹭蹭鼻子道:“风骨犹存,仁义为先,这没有错。只是你得知道,江湖也好庙堂也罢,价值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抢的。不是要妥协,而是要清楚地去抗争。”
也只有认清风眼所在,才有可能能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斡旋不败,才有可能将这风浪平下,还天地朗朗清明。
江楚顿了一下,“当然,一得之见,是非对错谁都自有评判,你就当听个乐呵吧……”
韩书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扶玦兄,你以前也定是白水鉴心的君子吧?”
江楚被他这冷不丁一句问愣了,沉默片刻后道:“我?(自嘲一笑开着玩笑)我是小人……”
……
他们一路东行,因为入夜不得不找店打尖。而他们现在的位置,远离市井人烟,又不近东城城墙。
说白点,这是动手的绝好地方。
他们寻到家客栈,客栈不大,门前一个小破院子,茅草院门挂着盏灯,堪堪映亮牌匾。
四人下马拴马,向着客栈里走去。客栈里灯光不亮,甚至有些昏暗,陈年的桌椅泛着油光,照着整个屋里的空空荡荡。
韩书良走在最前,问掌柜的要了四间屋。那掌柜只是点点头,给他取了排号递给他。
韩书良接过,道了声谢又问掌柜的价钱,掌柜的这才笑着说了价钱。
江楚扫了眼屋内陈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顺手直接把客栈的大门关起来上了闩,可掌柜的什么都没说。
四个人拿了牌号找各自房间去了,掌柜的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向后挪着脑袋,视线一点点往下移去,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声音:“(哆嗦)爷爷喂!行了吧?饶了小的一条命吧!”
他问完,一人才在柜台后的阴影中现出身来,一把臂刃映着寒芒抵在掌柜的腰间,赫然是那星纪。
星纪:“想活命?”他盯着掌柜的脸上冒着的油汗,随着快速的点头甩下去几滴,“很简单……”
韩书良关上屋门,把行囊搁在桌子上就往床上一躺。没一会,屋外的灯光熄灭了,他不得已坐起来,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找到了蜡烛点亮。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韩书良:“谁啊?”
“我,掌柜的。”听声音的确是掌柜的。
“您有事儿吗?”
“来给你们送壶热水。”
“哦,来了……”他拍拍手走向房门,用脚踢开了挡路的凳子,站在房门前,缓缓拉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