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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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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徐忠所表现出的“远见”,就连作为女儿的徐鹞都感叹,瞎眼鸡叼虫子,一叼一个准。

那日徐稚柳叔侄俩在前头在说话,时年和阿鹞就在后头花园吃菱角。

荷塘里刚刚采摘上来的新鲜菱角,每年的第一筐都会先送给阿鹞。阿鹞让丫头端了一碗去煮熟,另取了几颗生的剥了吃。

这一批还算早熟的,个头不算大,但一顶一的青嫩,外壳用些巧劲剥了去,里头白生生的果肉又清脆又香甜,当然,还有一点点涩。

有些人是不大爱吃的,譬若自家公子。

时年想到什么,就说:“改日你得了空,问过公子,去云水间自己摘便是,不必做这小器样。”

公子的意思是给徐大东家后院几房妾室都送一些,权当个消遣,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他的一点心意,可阿鹞不乐意,任凭他说破嘴皮子也不肯。

时间一久,公子就随她去了。这些年来,云水间荷塘的菱角是一船一船的疯生,偏没个去处,只能给这小祖宗埋汰。

好在小祖宗还有点心胸,父亲后院送不得,窑厂大小管事并工人倒是可以尝一尝。

说到这儿,阿鹞来了兴致,一拍脑门想起什么,说道:“筐里还剩下许多,这么新鲜可不能浪费了,你去后厨替我盯着火候,我出去一趟。”

“嗳,你去哪里?”

不等时年追问,阿鹞已提着竹篮跑远了。

自打梁佩秋救了她一命,那之后阿鹞偶尔也会给安庆窑送点东西,只她毕竟是未出门的女儿家,不好经常外出走动,尤其与年龄相仿的外男接触,恐引起误会。

可她就是说不出缘由来,偏觉得梁佩秋合心意,也总好在他身上找寻点什么。

两人一来二往,勉强也算彼此花了心思交往的小友。

今儿阿鹞再次造访小友,特地绕过一大圈,从后院去见小友,为的是不惹人注意,偏她来得巧,正赶上安庆窑管事们开会,王云仙没轻没重的一嗓子,里三层外三层都听见了,再看梁佩秋,那眼神就不对味了。

梁佩秋甫一出门,厅里头就七嘴八舌地热闹起来。有相熟的管事直接开门见山问王瑜:“佩秋翻过年十八了吧?何时定亲呐?”

“大东家,这事你可得上点心,咱家的小神爷不能被外头的野花叼去咯……”

“就是,小神爷这年纪,正是年少气盛火气大时候,即便不定亲,房里也该安排两个丫头先熟悉熟悉。”

王瑜一口茶险些没把自己呛死。

王云仙听着诸位叔伯老不羞的讨论少年人房里事,翘着二郎腿,一副看戏的模样。王瑜觑他一眼,他得了眼风,立刻作乖觉状。

没一会儿这火就从梁佩秋烧到了他头上。

安庆窑唯一的少东家至今没议亲,房里也干净,要说这事有哪里不好,其实经历过王家大公子的老人都晓得这是王瑜的心病,年轻人能守得住下半身,自然于窑业上更有所得,没什么不好。

只十六岁的时候看着还不着急,到了十八岁再不着急,他们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家伙,就该担心王家窑继承的问题了。

左右可以先把这事提上日程。

王瑜看过一圈,点点头,心里也有了章程。

别说阿鹞,就是梁佩秋和王云仙也没想到的,她随随便便走了一遭,竟意外地推动了他们各自的亲事。

待得梁佩秋提着一小篮菱角回到小青苑,此时会已散去,王云仙厚着脸皮尾随入内,探手取来嫩青青一角,三下五除二剥了外壳来吃。只一入嘴,脸就皱成了酸团。

“好涩。”他赶紧将果肉吐出来,剩下的随手扔在桌上,“这玩意有什么好吃?还特地送来给你尝。”

梁佩秋不理会他,护犊子般将竹篮放到矮柜上,不准他再碰,尔后净了手,想起阿鹞抱着竹篮倒豆子般讲述菱角由来时小脸满足的模样,想到她和那人未竟的婚事,一时思绪飘远。

王云仙喊了两嗓子,她才缓缓开口:“这是徐稚柳自己种的。”

“哦。”

“他在镇上有一处私宅,叫云水间,你可曾听过?”

“是吗?徐大东家把他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竟能许他在外头置办私宅?这可真是稀奇!连我都没听说过,他藏得够紧呀!”

梁佩秋淡淡一笑,他原也不是外露的性子,只道:“原先他和我有过约定,待到夏日池塘开满荷花,就邀请我去他家中纳凉。”

如今菱角都送来了,可见池塘里的荷花早就开了。

王云仙咂咂嘴,从这话里听出些别的意味,软成一团的身子不由坐直了,清清嗓子道:“这都快进八月了,他还没给你下帖?”

梁佩秋摇摇头。

王云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自打前头安十九闹了那一出,徐稚柳几乎当着全城人的面给安十九下跪之后,她就一直怏怏的。好不容易徐稚柳来过一回,她看似好了许多,不再没日没夜枯坐下去,可人还是没什么精气神。

之前为着“私藏罪犯以至徐稚柳受辱”那档子事,他总觉得自己要担些责任,是以处处小心翼翼,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脑筋轴了似的转不过弯来。

不过近来关系缓和后,他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又开始冒头,瞅着她萎靡不振,心中便是不痛快,于是不管不顾地把心思一股脑倒出来。

“要我说这事算得了什么?不就两腿一软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何必执着于此?人都要往前看。以徐大才子那高傲的性子,被一个太监骑到头上岂会善罢甘休?我看这事儿日后且有的折腾!”

不过下午梁佩秋去见阿鹞后,管事们并王瑜倒是提了一嘴徐稚柳,都说他少年心性,敢和安十九叫嚣纯属初生牛犊不怕虎。经此一役,怕是晓事不少,日后少不得要为安十九马首是瞻。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逢人提起还不乐意,可官字两张口,说一套做一套全是他有理,老百姓哪有和官斗的?徐稚柳的下场不就摆在那儿了吗?这事儿安庆窑没有插手,从头到尾作壁上观,如今倒有几分清醒。

王瑜只略提了一嘴,就不让人说下去了。

不过王云仙知道,他们关起门来还是要说,只不过顾及他在场,不好把话挑明,说得太难看罢了。

父子俩自从吵过一架,如今隔在中间的一条线细细的,紧绷绷,只不到时候看不见。

王云仙想过这些,想当时王家的落他手里,事到临头也变成和王瑜一样的人,想这些老帮菜们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要多,或许人就是这种贱骨头吧?于是也顺着老话劝梁佩秋,“有湖田窑傍身,想那太监不至于欺人太甚,你不用太担心那厮。倒是你自个儿,要赶紧振作起来。你可是堂堂小神爷呀,景德镇哪一座窑口的火你看不清?若一时看不清,也定然是那烟迷了眼!你说是不是?”

这话上赶着来夸她,梁佩秋哪里听不出来。

只经王云仙开解过,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迷雾似乎当真消散了一些。

她想起年少时被母亲女扮男装送去私塾的情形,她问母亲为什么女子不能进私塾?为什么女儿就不被父亲接纳?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孩子吗?同样是孩子,为什么要分嫡庶,分男女,分出三六九等?

母亲也不知如何解答她作为孩子许许多多天真的想法,或许在这个世道,接受过这个世道的礼教熏陶,作为最下贱的伎女,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是最下等的。

她总说女子在当世没有男子自由快活,女子不能顶门立户,女子不配为一个家族传系功勋,女子囿于后宅相夫教子,即便有再大的才干也少有所为,所以她要作为男子活着。

但是,母亲同样认为,当她拥有一定的、不可或缺的本事时,女子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原先她不懂,当她成为小神爷后,她有一点点懂了母亲的话。在安庆窑里,她是被尊重的,因为洞悉窑火的神赋而被尊重着。甚至王瑜也曾明示过,只要她成为王家妇,在王家族谱上有了名号,今后行走窑口便似剥去了女子本身的束缚,可以成为她自己。

可她始终不懂这些“能够打破礼教”背后的真谛是什么,又为什么?

年少时的她就更不懂了,也猜不透母亲的想法,只凭本心去追逐一捧亮光。她看到他从快乐走向不快乐的每一步,何曾,何曾因他是男子而有过一点优待?

是以老天爷是公平的,固然女子于当今世道有着方方面面的辖制和规矩,可不论男女,人总是在走向一种不快乐的结局。

而这种不快乐,不是礼教也不是男女之别带来的,而是作为人,如何做人,亦或如何成为人上人带来的。

一直到今日她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也更加珍惜那个夙兴夜寐,勤勉向学的人。

王云仙说那就是两腿一软的事,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介意,可事情当真那样容易吗?如果他是两腿一软就能下跪的人,那他就不是徐稚柳了。

他身上背负着父亲的血海深仇,母亲的期望,弟弟的不解乃至整个湖田窑的命运,那二十个响头当真是两腿一软就能够克服的挫折吗?

而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他瘦削的脊骨能承受那样的屈辱?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是伤春悲秋,是垂头丧气,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在那一日日枯守着窑火,想象如果换作自己,换作一个女子来承接徐稚柳的那片天时,她会怎么样?而这时的她,恐怕剩下的只有害怕,那是一种完全能够和徐稚柳感同身受的害怕。

她害怕今后的一切会摧折那份得之不易的傲骨。

可王云仙有一点说得对,即便这样下去也不能改变现状,对徐稚柳而言更没有一点帮助。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一语道破关键,倒让她一下子找到了多日来漂浮不定的落脚点。

“云仙,你说得对,谢谢你。”

王云仙自个儿说完还一头雾水,就见她快步冲到面前,扶着他的双肩摇了摇:“多亏有你,我想明白了。”

她一张桃花面,笑靥如花,美得几乎闪晕王云仙。他已许久不曾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了,怔忪片刻后,也发自肺腑地为她开心起来。

算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吧,就当上辈子欠她这辈子注定要还吧,王云仙也不管脑子里那一团团麻乱的思绪了,只举起手,打算挽起她的手臂,一起开心转圈圈。

不过刚有动作,就见她松开手,在枕头下摸出个什么东西,快步朝外走去。

他举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尔后落下,藏在身后,拂了拂随动作摇晃的衣摆,挤出一抹略显嘲弄的笑来。

这时,恢复理智的梁佩秋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面色迟疑:“可是……”

王云仙洞察了她的心思,满不在意地挥挥手:“你且去吧,老头子那边有我替你遮掩。”

自打安十九重返景德镇,各大窑口对湖田窑的态度都变得暧昧糊弄起来,明面上正常往来,私下里都在等安十九接下来的举动,以此来判断湖田窑这天下第一窑口的地位是否动摇。

就连曾经暗地里对徐稚柳施以援手的王瑜,这次也不能免俗。

梁佩秋知道王瑜在担心什么。作为一家之主,他的担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作为徒弟,她也应当以师父为先。

她定定看向王云仙,见他倚着门,站没站样,发髻簪玉,衣裳华丽,和过去称霸一方的纨绔子没什么两样,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心弦陡然一松,朝他点头。

“谢谢你,云仙。”

待她走远,王云仙敛去先前吊儿郎当的姿态,瞥了眼矮柜上青嫩嫩的菱角,龇了龇牙,一副牙疼的模样向外走去。

他和王瑜说,梁佩秋近日闭关有道,今儿晚上不出来吃饭了,要在屋里钻研观察窑内火候的新法子。

王瑜一听,自然高兴,吩咐左右准备丰厚的暮食送去小青苑。王云仙乐得接下这任务,表示要和梁佩秋共战到天明。

王瑜看他最近大有长进,一时喜不自胜,只转念想到他的亲事,又有些苦恼。

他遂小心地问:“儿呀,今日堂上那些叔伯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亲事你如何作想?”

王云仙在心里冷笑,老头子还真是杀人诛心,专挑他的伤心事来提。他假意问道:“爹爹有何打算?”

王瑜见他懂事,不免心疼。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哪里舍得他受委屈?这些日子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只看破不说破罢了。

不过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因下沉吟一二,开口道:“若佩秋为女子,你可有想过娶她为妻?”

**

却说梁佩秋这头,哪里想到王瑜曾经有过的心思能再一次死灰复燃,只一心去见许久不见的人。

不想中途被徐大仁拦了下来。

徐大仁带着一大帮人,不由分说架起梁佩秋就往黄家洲走,言之凿凿要让她当个见证。

徐大仁是苏湖会馆的头首,也就是馆长,之前三窑九会唱大戏、过堂会时梁佩秋曾和这人打过几回照面,不过不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她也听说了这几日黄家洲械斗之事,自然是站洲民一方的,哪里想到徐大仁会用强,也不想去分辨什么公道,只他们人多势众,嘴巴也杂,不知是谁提了句“徐少东家那里也通知了”,她挣扎的动作才慢下来。

想到徐稚柳恐怕也会过去,索性和他们一起走。

这头徐稚柳得到消息,也只是慢了半步,就赶到黄家洲。远远地就先看到了洲滩上的苏湖会馆,其气势宏伟,造价不菲,堪称会馆一流。

苏湖会馆里多是苏州、湖州一带的商人,他们将丝绸和湖笔贩来景德镇,再收购瓷器运到江浙、上海一带,一来二去的都不走空船,赚得盆满钵满。时日长了,这会馆自然也和里头的人一样显露出财大气粗的势头。

徐稚柳一路往里走,开门即是数米长的石雕照墙,沿照墙两侧南北长廊往里深入,其间飞檐翘拱,廊亭宝殿,无一不华贵。至一进院门,四根合抱粗的楠木柱子支撑着房梁,梁上挂着鎏金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苏湖会馆。

天井里还摆着一尊三丈多高的关公雕像,香案前垂挂着巨幅布幔,幔巾为细绸,上面绣了百段戏文,并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数之不尽。

徐稚柳不是第一回见了,嘴角含笑,一派云淡风轻。徐大仁亲自来接,打量片刻后笑道:“不愧是徐少东家,我瞧着那小神爷比你可差远了,方才来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显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徐稚柳脚步微顿:“小神爷也在?”

“是呀!”徐大仁笑道,“前儿个各位大东家来这里匆忙,我等也没好好招待,这不,寻着机会先向各位少东家敬茶谢罪嘛。”

“不敢当,徐馆长客气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正厅,徐大仁声音不小,在座的也都听到了,当即就有人两眼一翻,不屑地撇开脸去。

今儿这一出,明显是徐大仁在那些个老姜面前没得到好脸,这才曲线回转,向他们这些嫩姜下手。嘴上说得漂亮,若当真想谢罪,不如直接将地盘划回原先的地界,免了这趟麻烦!

故而不等徐大仁开口,就有人当先扯了他伪善的面纱,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讲。他们和洲民不一样,立场端正,无非是想看个白纸黑字,才好评断是非。

徐大仁被迫无奈,拿出了新契据。

这一看契据簇新,没点岁月痕迹,懂墨色的看文书上头字迹,断定是新墨,加之款识等书写规范和过去有些不同,明显契书为新年里才换过的。

徐大仁也不狡辩,直说梅雨季里书库发潮,旧契据被蚊虫鼠蚁啃咬了,这才特地去县衙换了新的。

那头还在争辩,这头徐稚柳被人引着入座奉茶。

江浙茗茶明前龙井,采的头一茬嫩芽,光是冲泡后扑鼻而来的香气,就裹挟着金尊玉贵的气息。

梁佩秋远远看他低头品茗,和人私语,却自始至终不看自己一眼,因再见而攒起的团团欣喜一下子随风飘散。

她隔着吵嚷的人群看对面的他,目光不加掩饰,带着端详。

方才小厮引路时,明明想将他带到自己上手的座位,他似乎随意瞥过一眼,径自去了对面。

他是在刻意避开她吗?

云仙找到了王家的,却没有及时送交官府亦或告知他,虽说如何都躲不过安十九的算计,可他心里到底还是生了刺吧?若换作是她,也很难不介怀的。

梁佩秋本也没脸去见徐稚柳,如今看他态度避讳,也不敢再往前凑,只心头盘桓着说不出的苦涩。

这时,徐稚柳开了口,对徐大仁道:“徐馆长,洲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不过捡些粗陶烂瓷勉强维生罢了。馆长就算没有河滩上那块地,生意也遍布南北,不必和升斗小民置气。再者,景德镇始终信奉一句话,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海内都是知己,做生意图的是一团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大仁要笑不笑地拂了下方才争执时不知被哪个狗东西扯皱的衣摆,说道:“徐少东家这话的意思是,我这人做生意不和气咯?”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洲民们盘踞河滩已有数年,形成气候,徐馆长为长远计,实在不必大动干戈。若您当真想扩展生意门道,不如和我等坐下来谈一谈与窑厂、瓷行的长期合作?”

这话确实说到了徐大仁心坎上。

苏湖商人想要渗透景德镇当地民窑势力当真真不容易,这里规矩忒多,窑业体系庞大,统治森严,外乡人向来受到歧视,也就是苏湖商人有钱,砸出了一席之地,否则哪来他说话的余地?

若是以徐稚柳为先的民窑势力肯自割腿肉,协商共富之法,来换取黄家洲的太平,当然是极好的主意!

只不过这种事儿,如今他徐稚柳还能做主吗?

徐大仁凑到跟前儿,腆着老脸笑道:“徐少东家想怎么合作?”再环顾一圈,“也不知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能否卖我徐大仁一个面子?和苏湖商会建交,对各位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呐!”

“你都欺负到我都昌人头上来了,还想占我们的便宜?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白日做梦!”

“就是,要合作也是你求奶奶告爷爷的上门来,哪有强行把我等架在这里的道理。”

“今儿个是看你徐大馆长的面子走这一遭,其余的暂且不提,咱们还是说回黄家洲的事吧。”

座中众人要么掀桌子走人,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没几个接徐稚柳的茬。

徐大仁仔细观察了一圈,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他随便一挑,他们就眼神乱瞟,打量徐稚柳不再是昔日的徐稚柳,也就纷纷打起马虎眼。

只有那安庆窑的小神爷,始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适时说一句:“一切但听徐少东家的。”

徐大仁不由摇头。

这些当地的民窑势力啊,说他们一盘散沙,还美化了他们名声呢。

当他徐大仁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吗?

“如此,既然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看不上我苏湖会馆的招牌,我也就不强留各位了。咱们且走着瞧。”

众人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样,一时倒有些坐立不安。此时徐稚柳还要说什么,却被徐大仁按住手臂。

他附在徐稚柳耳边,低声警告:“徐少东家还看不懂吗?这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别人抢地盘他们眼红,也想分一杯羹,说什么被我架过来,谁不知道他们那点丑陋的心思?别说让他们出让惠利了,就是碰到皮毛上丁点的好处,也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就这帮孬种,指望他们识大体,力求民窑共进,我看徐少东家还是不要痴人做梦了……我知你想救黄家洲那帮洲民,不过,此法不可取。”

言下之意,不必再试图游说民窑们一起合作,徐大仁堂堂苏湖霸王,也看不上湖田窑、安庆窑这一家两家的“苍蝇腿肉”。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地盘抢过来,自己行事。

“日前我已收到张大人来信,想必徐少东家会帮我摆平黄家洲的麻烦,如此我等苏湖商贾,且听您的吩咐了。”

徐稚柳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徐大仁是个聪明人,看出了景德镇欣欣向荣的窑业背后这一致命性的伤害——民窑各自为主,搞竞争搞分裂,看似团结一心,实则四分五裂。

因着这一点,他才敢向人多势众的本地帮派都昌人下手。

黄家洲确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地盘——位处码头要塞,商贾汇集,船运亨通,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端看座中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存着一星半点别的心思。

徐稚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梁佩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不知徐大仁说了什么,也不大懂景德镇暗地里的民窑派系之争,只这么看着,安十九还没怎么动作,徐稚柳的威望就已大不如前了。

她一时心酸不已,打算回去找王瑜商量商量,虽则只有湖田窑和安庆窑打头,但作为景德镇两大包青窑之首,想必这个噱头足以打动苏湖商会来进行下一步的磋商。时日长了,两厢合作未必比不过那地盘的斗争,如此也算和气。

正要开口时,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她立刻循声看去,只见一群穿着粗布短衣的粗壮汉子,或持棒槌或拿锄头冲了进来,当头对着金碧辉煌的照墙就是一通砍杀。

“他们要断我们的生路,我们就把饭碗抢回来!”为首的洲民咬牙切齿,三步并两步登上戏台,高声道,“推倒戏台,砍掉旗杆!”

他身后的洲民们齐声附和,一哄而上将戏台架子推倒,将碗口粗的旗杆砍掉。旗杆上原本挂有“苏湖书院”的彩旗,被撕裂成一条条碎步踩在洲民脚下。

显然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示威。

洲民们气势汹汹,各持家伙什的样子一瞬吓到了堂内众人,旋即徐大仁反应过来,叫嚷几声,后头冲出来一帮同样早有准备的身强力壮的护院。

他们手持三节棍、铁链和鞭、杵之类的武器,在已经打红眼的洲民们看来,无疑是更大的挑衅。

于是不等徐大仁出声,也不给任何人转圜的机会,两帮人马立刻扭打到一起。棍棒和拳头落到皮肉上结实响亮的声音,实在吓坏了一帮文弱的少管家们。

混乱中不知是谁踩到梁佩秋的脚,她强忍着痛,第一时间冲向角落的徐稚柳,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前。

肩上随之而来一股力道,不过转瞬之间,她就被人拨到后面。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前,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想到方才肩上的力道,她不由地展颜一笑。

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徐稚柳试图劝解洲民,放下武器,不过洲民们料想他们聚在一处,定是商讨如何镇压他们,自然一概不予理会,冲到面前张牙舞爪地恫吓一顿,也不直接动手,只随意推搡几下,又回到战斗圈和护院们肉搏。

虽则苏湖会馆的护院们装备齐全,且都是练家子,但总体上洲民人多心齐,里头不乏一些老弱和妇女。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妪被一把推向戏台,额头磕破,满脸是血,心下惊痛,冲上前去护住老妪。

“阿婆,你还好吗?”

老妪痛哭道:“这帮天杀的,是要我的命呀!”

可即便如此,她仍要起身,为守护家园而战!这样的场面,如何不让人热血沸腾?即便旁观者如她,也不免升起腾腾怒火,想要撕烂那帮权贵丑陋的嘴脸。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有钱有权,就能随意侮辱践踏老百姓的尊严?就能夺走他们的立身之本,逼得他们无家可归?凭什么他们自诩高人一等,内心却如此冰冷低贱,可以无视老弱病残的乞怜?

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儿女吗?

他们怎么可以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为何?

为何!

这世道为何总要如此!

一颗石头迎面砸了下来,梁佩秋只觉两眼一黑。待到意识回笼,一行带着热意的鲜血从眼角滑落,一颗一颗砸在脚边。

她面目发白,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只一味抱着老妪轻声安慰,不再管身后的刀光剑影。

她再也想不到那许多,再也不能忍受那许多。

她只知道,她要保护这位阿婆!

然而想象中的暴力并未到来,过了不知多久,她尝试着一点点挪动僵硬的脖颈往后看,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罩在上方。

棍棒落下发出的闷哼声中,他们对上视线。他快速扫过她上下,注意到她脸上的血,神色紧了一瞬,随后道:“先去后院。”

她点点头,不再迟疑,护着老妪往后院跑。

待到转角处,她回头看去,只见拼死涌上的洲民们已将十几个护院团团包围,徐大仁等一干人被包了饺子,按在人堆里撕咬踩踏。

整个院子充斥着怒吼、谩骂,鲜血淋漓。

徐稚柳以离她几步之距后退的方式,左右开弓,脸上身上受到不断的袭击,可即便如此,仍旧牢牢挡住她。

梁佩秋眼睛不由得红了,将阿婆送去后院后,立刻回身凑到徐稚柳身旁,从腰间取出一枚东西,塞进他手里。

“柳哥,早些日子就做好了,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你。有点丑,希望你别介意。”

徐稚柳忙乱中接过,下意识扫了一眼。

竟是五福结。

看样子是她亲手打的绺子。

“为何送我这个?”他问。

声音像是闷沉在嗓子眼里,极力往外蹦,带着一丝颤栗。

梁佩秋浅浅一笑:“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送你,觉得这个寓意好。”

才不是。

徐稚柳想说,他知道没这么简单。就和当初的猪蹄一样,怎么可能每一样东西,都刚好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保证那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能准确无误地翻过群山,向村落里的他报信。

她当真一无所知吗?

那时父亲死后,家里一贫如洗,他四处寻找活计,走投无路时经过一家寺院。寺院需要捐香油钱才能入内祈福,他没有香油钱,遂在山前一棵百年银杏树下长跪。

有个僧人看见了,送他一枚五福结,道寓意好,祝他一生顺遂。

他接过去,妥善地收下,系在腰间日日佩戴。

可是不久,村里就闹了蝗灾,去抢收粮食时,五福结丢了。他找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那之后的日子,当真是颠沛流离,与“顺遂”沾不得一点边。

那兴许只是僧人随便用来打发小孩的玩意,他知道没有任何用处,可不知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记挂着那个不知掉在何处的五福结。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记挂着的,盼望着的,是所谓“顺遂”的那一天吧?

而今,就在这副混乱的场面里,有个人冒着危险折返回来,将五福结塞进他的手中。她面上还挂着笑,眼神带着一丝小心和希冀,说这个寓意好。

徐稚柳只握着那五福结一瞬,随后还了回去。

“你自己留着吧。”

如今他不会再问她,小梁,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同样的话,他曾经问过许多次,她一次也没有说,就像她从未解释过以上的种种巧合。

既然如此,就当一切从没发生过。

他当她从不知道王家的存在,当她没有将那犯人扭送给他,当她完全没有动过包庇他杀人亦或为他杀人的念头。

这一切,如果在他后退之后,都可以化为虚有的话,那么就让他们回到最初。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还来得及。

梁佩秋一愣。

当头而来的一棒也顾不上了,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被塞回手上的五福结,须臾间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他不要。

他不要她送的东西。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头顶一声重响,抬眼去看,一个洲民被按在地上,院内已被刚刚赶到的巡检司人马控制住。

吴寅直接和徐稚柳对上,才要开口,被徐稚柳引向一旁说话。吴寅会意,扫了眼身后仍有些发愣的梁佩秋,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不觉一愣。

“怎么哭了?”

他声音极其低微,可身旁的人还是听见了。

然而,他只是微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梁佩秋才回过神来,迅速地抹去眼泪,从后院接出老妪,交给她的亲眷。随后在巡检司的带领下,回衙门录写今日的情况。

不过洲民们心齐,为首的出来领罪,将其余乡亲都撇了个干净。徐大仁想说什么,梁佩秋快步上前制止了他。

“徐馆长,方才来的路上我听到洲民们密谋,道是如果县衙讲理,将领头的放了,这一遭他们就且收手。可如果县衙不讲理,不仅不放领头,还要所有洲民一起受罚的话,他们就要火烧衙门。一旦衙门被烧,这事儿就闹大了,万一洲民们一扯状纸去州府、去京城上告,这可怎么办?”

徐大仁气结:“你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恰好听到,同您提个醒罢了。徐馆长,若事情当真发展到那一步,您想过如何脱身吗?”

梁佩秋看这一院子老弱病残,伤情惨重,实在闹得不轻。就连她额角也豁了个口子,若非一直手捂着止血,指不定模样有多吓人。

徐大仁顺着她的视线略看了一眼,也知道事情闹得太大,哪怕只是惹怒张文思安十九等人,怕是也没有他好果子吃。

可恨这些个洲民,三天两头闹事,偏还打不服!

他一甩袖子,闭口吃下这个哑巴亏。

只等徐稚柳出现后,他快步上前说了几句,尔后离去。这一番动作之快,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没几个看见,不过梁佩秋还是看到了首尾。

回想今日在苏湖会馆时他的态度,应也是想帮助洲民缓和事态的,可以徐大仁的性子,哪里能就此收手?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想到先前王云仙带回的消息,说是这徐大仁早就收买了县令,和安十九等人是一丘之貉,否则哪里敢闹这些事?

梁佩秋再一想徐大仁离去前,特地去找徐稚柳说了什么,这心里就突突的,隐约浮起不安。

这事一直闹到大半夜,巡检司并衙门综合审理问询之后,将无干人等先行放离,此时天已蒙蒙亮。

徐稚柳回到家中,没有休息,只简单梳洗了下,换过衣裳后叫时年送了杯浓茶,尔后在书房坐下。

烛火摇曳着,将他侧影投在窗棂上。

外头廊下猫着一道身影,且偷偷往窗户上看,只见屋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随之僵持,久久不再有动作。

时年静等许久,以为雁过无痕,不想此时公子唤道:“进来。”

他一惊,立刻弹起。

徐稚柳问:“这是谁拿进来的?”

时年心想这屋子,平常谁敢随便出入,除了他还能有谁?只面上不敢表露,攥着手,低头喃喃:“公子,是我。”

徐稚柳一言不发。

时年被晾得胆战心惊,想了许久,还是开口解释:“公子,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我去县衙接您时,正好被那小神爷碰到。他再三请求我转交个物什,说是之前就已经和您说好的,我看过觉得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这才……这才做主替您收下的。”

此时摇曳的火光下,那枚摆在书案正中,似乎被摩挲日久显得破旧而又丑巴巴的五福结,实在是难以入眼。

时年也不知怎么就被那人哄骗的,竟然稀里糊涂着了道,因下急吼吼道:“公子你若不喜欢,我这就拿去丢了。”

他说着上前,才要碰到五福结,就被徐稚柳挥开手去。

“罢了。”他嗓音极沉,“你先出去吧。”

“是。”

时年退下后,又猫在廊下偷偷观察了会,只见窗影轻动,抬手抚过什么。那动作极慢,带着审慎与决绝。

他并不知道这五福结的寓意,随便看过一眼,也没察觉里头的玄机。

徐稚柳这一天累及,倦及,知道和他一样的梁佩秋不会在他拒绝后,又无缘无故送这东西来。当时他甫一进入县衙,就看到了她。

而她自然也看到徐大仁找他说话。

他闭上眼,安十九、张文思,徐大仁,徐忠这些身影不断出现在脑海之中。即便他奉上珍贵的青花梅瓶,安十九也不愿意放过他。

黄家洲械斗,就是对他是否投诚、是否忠心的一次试探。

而这之后,还会有什么?

可如果不做,阿南该怎么办?母亲该如何?他又要何去何从?

还有她。

徐稚柳尽力摒除杂念,翻开黄家洲的地图,奈何今日烛火不停地晃动,晃动……以至他心烦意乱,视线几次从堆积的案头,挪移到五福结上。

他索性解开绳结,从一根根丝绳打出的“福”字中抽出一张小笺。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柳哥,亭亭水中,鱼戏莲叶,夏日已至,你何时履约?明晚子时,狮子弄等你,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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