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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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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鹤馆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一派靡靡之象。

池塘中央水台上横卧几个妙龄女子,女子皆身穿轻薄纱衣,曲线玲珑,风情万种,众人一副酒酣迷离的醉态,或坐或倒,散落在舞榭歌台之间。从波斯海外传回中土的七彩绸幔随风摇晃,掩住月夜下交缠媾\/和的身影。

满目看去,其间奢华糜烂,比之宫廷也不遑多让了。

张文思方从地方县镇回来,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回县衙沐浴更衣,就被引到了此间。他脱去沾满泥泞的皂靴,小心理了理仪容,上前匍匐在地,大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他甫一出现,阁中乐声暂止。

左右众人见状,得到上首示意,或抱着乐器或提着舞裙鱼贯而下。甚而连正酣畅快活的人影,也在一种无法发作的郁闷中,提着裤子退居树后阴影,悄然匿迹。

可见眼下的场面,非高级统治者无以窥视。

张文思静等许久,待得阙阁陷入安静,主座中的身影仍旧岿然不动。他微微抬首,瞥了眼座中加金线绞绡宝珠纹白鹤样式的蓝金曳撒,光其一角的富贵,就远超规制,心下颤颤,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动分毫。

也不知过去多久,上座之人才开口:“起来吧。”

听这声音,没什么情绪,只比以往似乎又尖细了些。

张文思肩膀一抖,唯唯诺诺地颔首称是,弓着腰快步走到近前。

安十九凝睇着前方虔诚恭敬的身影,带着股慵懒,慢慢说道:“这段时日我不在景德,劳张大人费心了。”

“哪里的话,大人您对小人恩重如山,能为大人效力,是小人的荣幸。”

张文思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当年若非您和安公公的提携,小人怎有机会去州衙见世面?此番大人遭奸贼陷害,小人每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难得大人和公公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就算万死也在所不辞。”

他这话有几分真情暂且不说,事儿倒是真的。多年以前安十九还是干爹安乾身边一个小毛头,安乾随皇帝南下时曾经过淮安一带,当时的淮安巡抚为接待皇帝在周边市镇招募工匠献艺,作为浮梁县丞的张文思有幸被选中去御前献瓷。

张文思是个会来事的,知道区区地方县丞不可能有机会得皇帝亲自接见,遂重金收买了当时皇帝身边最为年幼的安十九,转而搭上安乾这条线。后来安乾在皇帝跟前得了脸,一朝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文思得信后不惜千里送礼回京祝贺。

安乾念着他这份心,随便活动了下,将张文思从地方县衙调到了州府。

张文思谨记安乾的恩情,这些年来逢大小事总不忘往上孝敬,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内廷送。他虽官衔不大,送的东西也大多新奇,算不得什么无价之宝,但胜在忠心,安乾也没冷落了他。

就这么维持着私下往来的关系,原本安乾计划借助这次京察,给张文思再往上提一提,不想他运气不好,赶上个铁面无私的上司,一直没得到晋升机会。

赶巧安十九被陷害,浮梁县令的位置空了下来,文官一通搅合,拼了命要将太监势力连根拔起。

安乾知道万庆皇帝爱瓷如命,景德绝不能失手,故私下传信张文思,以退为进,设计弄走夏瑛,让张文思回到了景德镇。

说是先替小十九看着场子,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安乾自身难保,安十九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张文思在一番权衡后有了自己的计较。眼下万庆皇帝即位,不比前朝时的混乱,如今的景德镇可谓香饽饽一个。

就算没了太监的庇护,他能重回景德称霸地方巨镇,也好过在州衙不上不下,受制于人。

这个买卖不亏,张文思果断应了。只没想到文官下了狠功夫,双方僵持不下,皇帝只松口让他暂代县令。

能不能坐稳屁股下这把交椅,还得看太监在京的形势发展。

他不得已忙前忙后地奔走。

如今安十九平安归来,看样子司礼监仍在安乾手上,他这位子也能坐稳了。当下膝盖的二两肉哪里还值钱?恨不得跪在安十九跟前认干爹。

他的谄媚几乎写在脸上,生怕安十九看不清。安十九也没揭穿他的小心思,只道:“你远在千里之外,干爹就算手再长也够不着你。说了什么,要做什么,还不都看你自个儿的打算。也亏得你忠心,不仅牵制了夏瑛,都蛮之乱传回京中,也打乱了那帮老东西的阵脚,如此倒给了干爹喘口气的时机。”

想起那程子的事,安十九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被押解回京时,他当真以为这回脑袋要搬家,路上甚至打算起身后事。奈何吴寅的那帮手下软硬不吃,愣是没给他一个好脸。

回到京城时他人瘦了一圈,加之精神折磨,早没了先前威风八面的精神头。

他自幼长在安乾身旁,皇帝对他还算有点子情分,着令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审问他。如此一来,酷刑是少不得了,只两方牵制,至少能保住命。

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鞭笞,被火烤,什么极刑都用了个遍。至五日后,他几乎被折磨得意识溃散、束手就擒之际,地牢的门打开了。

干爹派了人接他回去。

说回年后开朝那段日子,自安乾被杖责四十后,每日朝会上参奏他的本子络绎不绝,皇帝大怒,扬言要将他砍头。

只万庆皇帝生来孤独,自幼和安乾为伴,旁人都称安乾为太监,只有万庆皇帝会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伴”。

皇帝不舍得大伴,在他临死之际前去探望,安乾一句话不为自己开脱,只叮嘱皇帝不要过于操劳,要保重自个身子。

这一出绝佳的煽情戏码,让皇帝情不自禁地泪湿衣襟。

大伴何止是大伴?更是像父亲一样守护陪伴他的人啊!

加之安乾的党羽还在不停走动,反过来参奏群臣,双方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万庆皇帝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当夜起高热,昏迷不醒。

内阁大乱,和御医们忙活了三天,眼看着皇帝不见好,梦里还一直呼唤大伴,大臣们又再度吵嚷起来。

一边要立刻处死安乾,一边要徐徐图之,以圣人为先。争吵多日,尔后由皇后出面,力排众议将安乾释放出来。

果然,大伴近身照顾一夜后,皇帝退了高热,人也清醒过来。皇帝对群臣说:“众爱卿可否怜惜朕,容朕的大伴一条性命,徐徐回乡颐养天年?”

皇帝亲自开口,甚至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要替安乾受过。群臣哪里还敢相逼?私下猜测皇帝的高热,或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可谁敢去问皇帝?皇帝铁了心要保安乾,安乾一旦被释放,等于洪闸开了口子,往后必定一泻千里,哪还兜得住?

以户部侍郎吴方圆为首的文官们,坚决不从,以此逼皇帝妥协,就算可以容安乾一条命,也必须让他立刻启程回乡,不得转圜的余地。

双方角力日久,此时都蛮暴乱甚嚣尘上,传回京中又起波澜。一些文官还捅了自家马蜂窝,在朝上反被弹劾。

这么一来,吴方圆知道这一战败了,安乾不会走。

不单安乾无恙,安十九估摸着也死不了。

果然,待到安十九归来,在大伴一日日的眼泪中,皇帝终究心软。得知大伴爱惜小十九,将小十九看作亲生儿子对待,将来还要靠小十九养老送终。

哪里还能忍心?

不过群臣之怒难以平息,皇帝也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多刁钻的法子呢?其实这法子在前朝也用过,叫作“戴死罪,徒流罪”。即戴罪行使原先的职责,等到事情办完了再死。

督陶官这个位子在前朝和今朝多是太监任职,安乾即司礼监大太监,没有他开口,谁也不敢冒领这个位子,这么看还真无人可取,非安十九不可。官员里倒是有人想去,被太监们里里外外嘲弄了一番,料想就算去当了这个督陶官,怕也是烫手山芋。

如此折腾几个来回后,官员们就不乐意了。待到风波过去,皇帝摆摆手,巡视群臣问道,你们说怎么办?

适时风火神庙被烧,安十九披头散发在皇城下痛哭,忏悔自己的罪责,惋惜瓷都颠沛的命运,表示要和风火神共生死。

巧合的是,童宾神像没有被烧毁,还得以妥善保存,安十九这一博可谓天命,众臣敢怒不敢言,皇帝便顺势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重回景德镇。

不仅如此,皇帝偏袒自家大伴,生怕有人存心闹事,要小十九在路上遇难,于是施压下去,谁也不准透露消息。一旦小十九出现任何情况,必要追究到底。

况且安乾也不是吃干饭的,既然能让安十九活命,就不会只保城墙根下那点地界儿。

于是,安十九在皇帝的严令和安乾密不透风的保护下,安然回到了景德镇。

*

张文思一直含胸半低着头和贵人说话,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在贵人身后站着两个武卫。看外形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一人手上缠绕着蛇鞭,一人发髻上斜插着数把尖刀,眼神俱都阴森,带着冷意。

张文思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

安十九察觉到什么,笑了笑:“张大人不必害怕,你是自己人,他们不会伤你。”

说着起身,似要和张文思挽臂说话,岂料酒劲上头,一个摇晃。张文思忙抢在后面两个武卫之前,殷勤地搀住安十九。

只这么一搡,安十九的领口被扯开些许。

大大小小数十道鞭痕,像扭动的蛆体乍然暴露于眼前。

张文思吓得往后一退。

这些鞭痕有新有旧,新的是数月前才有的,旧的是自小在内廷留下的。安十九仿佛没有看到张文思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嫌恶,一把扯开领口,抚过胸前的鞭痕。

“张大人没见过这么多伤口吧?”他轻轻笑着,声音像是阴暗水沟里的爬虫发出的嘶嘶声,“这些不算什么,就算内廷里滚爬的阴鼠,身上也总有几道疤的。”

这每一道疤痕都是他成为人上人的见证,其背后所经历的绝望和嘶吼,更是荣誉的勋章!

安十九回想起幼年因为家贫被卖去当太监,受宫刑的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他忍受着剧烈的痛,爬到窗边让雨浇在身上,那时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后来的那些年,为了能认一个干爹,得到庇护,他什么事没有做过?为宫里的贵人捣鼓禁物,被人背叛,躲在马厩里苟且偷生,和马抢草食,刷粪桶,给贵人当脚垫……发了疯一样往上爬,穷尽所有才得到安乾的赏识。

安乾夸他机灵,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他以为他终于熬出头了,可谁能料到,那不过是另一重地狱。旁人都羡慕他得到了安乾的重用,可他们知道安乾是什么人吗?他们知道那一日日一夜夜在安乾的膝下,他受着怎样的屈辱吗?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拼了命得皇帝青眼才逃了出来。

可徐稚柳竟然又把他送回去了。

他真的恨。

恨意如蛆附骨,钻进他的血管,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生不如死。一想到安乾看他的眼神,想到为了能够重新回来而付出的尊严,他几乎愤怒到失声。

他笑看着张文思:“张大人不知道吧?其实这些伤疤不是鞭子留下的,也不是宫刑留下的,而是那些伤害我、背叛过我的人留下的。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为的就是让我亲眼看着这些伤痕,直到死也不肯罢休。”

张文思颤声道:“大人受苦了,那些人该死。”

他起先并不了解安十九被急召回京的缘由,这段日子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他和徐稚柳有过节。

大龙缸事件一波三折,其中的缜密心思,再三设计,如今想来仍旧令人胆战心惊。

徐稚柳一介匹夫,怎么敢?

他当真不愧小诸葛的美名,也当真无惧!

可安十九回来了。

那些个下贱的平民,还能如何?

张文思心思正活络着,瞥见安十九审视的目光,身躯一抖,本能地跪下表忠心:“谨听大人吩咐。”

安十九站在雕栏玉砌的大殿前,张开手臂,池中嬉戏的鱼鸟打出水花,飞溅到他脸上。他再一次想起宫刑日的那场大雨。

那雨浇在身上,没有冷意,只有痛。他一遍遍起誓,此生必登高楼,再不受半分欺辱。

回想数月以前的元宵佳节,景德镇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大小灯会好不热闹!便在那沸腾的繁华里,他被迫离去。

当时他对徐稚柳说过,“谁若犯我,必还之以十。”

这次回来,可不得奉送一份厚礼吗?

他招招手。

张文思倾身上前。

“我听说徐稚柳在瑶里有个素不受管教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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