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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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稚柳自梦中惊醒,额上汗液涔涔,耳边还萦绕着一句挥之不去的“柳哥”,简直魔障了。看窗边鱼肚泛白,遂起身更衣。
时年过来一看,公子竟又换了一身衣裳。屋内没有热水,显是用的凉水。
小孩子哪懂那许多,只道:“公子往后若要用水,直接唤我就好,洗冷水澡会生病的。”
徐稚柳笔尖一顿,没有应声。
时年收拾好衣衫后,驻足在门边,想了许久,悄然问道:“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瑶里?”
徐稚柳抬头看他。
天光蒙蒙亮,时年倚着门,似乎和这半明半昧的天融为一体。若婉娘不死,他有机会向张文思报仇,此番再逗留多久都有的说。可婉娘已死,一介草民又如何与官斗?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为父亲翻案,必得重回仕途。
眼下的时机,确实算得上成熟。
“阿鹞亲事还没定下,且再盘桓一些时日吧。”
时年“哦”了声。
徐稚柳见他没有离去,问道:“还有事?”
时年支吾着,低头看脚下的剪影:“公子,你当真是为阿鹞的亲事才留下的吗?你和安庆窑的小神爷,是不是……”
话到一半,他自个儿也觉荒唐说不下去了。
看徐稚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时年独自缓了半晌,径自离开。想公子那么勤勉的人,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处理窑务,心中必有章程。
他又何必多嘴?平白惹他不快罢了。
*
不久,春夏之争胜负揭晓。
没到半上午,景德镇上下就传遍了,徐大才子技艺高超,镂云裁月更胜一筹。只徐某人盯着院子里砸碎的一抔残次品,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若只论工艺,两只青花各有千秋。
小神爷窑火神通,烧出来的青花碗光泽莹润,通透明亮,胚胎如玉,满目生华,多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即便是不够擅长的花鸟虫鱼,釉面里的画片也熠熠生辉,似温润的瓷片中化开一团融融春意,携来些许暑气。
而徐稚柳工笔一绝,十年修行功底深厚,见蝉如闻夏音,见莺如见春意,春夏之景竟在同一只碗上平分秋色,再勾以青花,古韵典雅,风流蕴藉,隐含清正之风。
即是这文人的风骨,一如杨公所言,至正至洁,才令他险胜些许。
只外头人不知道,他曾失手多少次才画成这只碗。且说白了,手艺哪有高低,不过是一次侥幸而已。
他心里这么想,梁佩秋却不以为然,相反的他无端端忧伤起来,既惋惜明珠蒙尘大材小用,又叹恨自己无能,满眼小儿女的私情,何堪匹配?
她沮丧到两人再见时低落藏也藏不住,素来会发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徐稚柳安抚了一阵,却是无用。
梁佩秋自怜自哀:“书里都说你我棋逢对手,我从未想过,现在想想,我哪里配呢?”
又是书里说。
“你经常去听书?”
“倒也没有。”
她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其实她被王云仙拉拽出门,多半都是去茶楼厮混。景德镇大小茶楼基本被他们摸了个底朝天,要说哪一家说书先生口才最好,当属鸣泉茶馆。
那先生口若悬河,来招接招,花样其多,百听不厌。
当然最好听的还是与他有关的故事。
不过,自她两年前冒出尖儿来,市井也常有话本子将他们二人写到一起比较,她说不出是开心更多还是难过更多,总觉得还不够好,配不上与他摆在一起。但每每看到他们的名字互相挨着,又打从心底滋生出一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有仰慕的人,追逐他的光芒前进,当真是一件幸事呀。
徐稚柳看她一时笑一时苦,愁眉不展的实在可怜,因下一个沉吟:“不若……等夏日荷花开了,去我家里坐坐?”
她猛一抬头:“你家里?”
“我的私宅。”
“私宅?”
“是,书里只一个说得没错,我有一方池,种满了荷花。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你要一起吗?”
梁佩秋已顾不得脸红心跳了,捂着脸涕零:“徐稚柳,你真好。”
“不叫我柳哥了?”
这会儿没喝酒,哪里敢叫他柳哥?想到春日宴的种种,想到那夜隔着衣袖发烫的手掌,想到他注视着自己时满含怜意的眼神,梁佩秋再不敢往下想。
她抱头作遁地状,万分汗颜地致歉:“上回饮宴实在是我唐突无状,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怪我。”
徐稚柳却不接话,转而道:“你今年十八了?”
“嗯。”
徐稚柳再有几个月年满二十二,勉强也称得一声哥。
“那就继续这么叫吧。”
梁佩秋惊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允许她唤他柳哥?
“柳、柳哥?”
他轻轻嗳一声,嘴角微勾:“就这么说定了。”又叮嘱,“以后莫再乱听书。”末了还不放心,“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不要再听外头胡乱传的话。”
梁佩秋点头如捣蒜,开心地要上天。
什么配不配的,早丢到脑后去了!
只想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来呀?
*
此时的他们,沉溺于相知相交的快乐中,彼此试探着模糊的心意,还不知道,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六月下旬的一天,徐稚柳甫回家中,见管事仆从们个个神色异样,顿时心中一凛,有了不妙的预感。
张磊随后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旋即丢开手上的文书,疾步朝书房走去。
远远听到时年的哭声,其间夹杂一家之主的怒吼。
进门一看,徐忠正抱起一摞书,举高了重重地摔进火盆里。时年被两个小厮摁在地上,眼见那本公子刚刚修缮好的札记被火舌吞噬去一角,愤而大叫,挣脱左右束缚,朝着火盆扑去!
徐忠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脚:“你疯了?!”
时年被踹得翻了个滚,仿明代青花穿枝莲大花瓶“哗啦啦”应声而碎。满地狼藉里,带出一片猩红的血。
还是没救出札记。
然下一瞬,火盆被踢翻,时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半抱而起。那声音温润沉厚,问道:“疼吗?”
他又不争气地想哭,可一看眼前情形硬生生憋住了,只小声道:“公子,我今日整理箱笼时大东家突然过来,就、就看到了……”
徐稚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余光往屋内一瞥,书和随身物品散落一地,箱笼都被倒空,陶瓷兔儿爷瘸了条腿,歪七扭八倒在案上。
徐忠表情沉肃,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至我收到信,得知母亲身体抱恙,阿南桀骜难驯,家中鸡飞狗跳,险些酿成大祸。”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已托人代为照顾母亲和阿南。”
徐忠摇头,仍觉难以置信:“你在外头有私宅,何不让他们一起搬过来?我可以雇个人过去照顾他们日常起居,你亦可和他们同住,为何……为何一定要走!”
他满心酸涩,怒到已极忽而化生一股悲凉,“稚柳,十年了,我视你为己出,你怎可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举!”
徐稚柳立于中庭之下,回望四方天地,花团锦簇,白瓷无暇,却没有他一席之地。
“叔父,当年我父亲受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屈死,族内亲戚皆远之,我走投无路,只有你肯收留,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
徐忠大笑:“你散尽家财,破釜沉舟来投奔我,当真以为我没调查过你吗?你徐稚柳,早知我徐忠无子,后继无人,利用我切肤之痛步步为营,取信于我。你来时已没退路,既算计我留了下来,何不算计到底?我湖田窑几十年的家业在你看来就如此轻贱吗?想要就要,想丢就丢!”
他步子趔趄,颤抖着欺近徐稚柳,“这些年来我虽未明言,但里里外外早就默认你是我的不二传人,上下都尊称你一声少东家,你岂会不知我的意图?十年以来尝尽甜头,现在倒好,一句没齿难忘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你真当我不知你的心思吗,何必拿你母亲做借口?!这些书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儿个一把火全都点了,倒叫你看看你我之间岂止恩情二字?”
算计,都是他的算计!
“你徐稚柳,真是大才啊!我徐忠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徐忠怒极,高声让小厮取火把来。
他要焚了那厮的书,焚尽他的故园与旧梦,让他一辈子求而不得,没有退路!然小厮却没有动,一个个迫于少年人含威不露的目光,低头做鹌鹑。
徐忠顿觉讽刺,上脚就要踹不听话的奴才,被徐稚柳拉住,气恼之下反手一拳。
徐稚柳被打了个倒仰,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容仍维持着一派的温和冷静,不紧不慢道:“叔父,杨公早在信中言明夏瑛为人,如今南蛮暴乱已然平息,想必张文思这个暂代的县令不久就会调职,待到夏瑛大人上任,必然勤勉治下,宽以待人。”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言,便是那被急召回京的太监。
三月余不曾有信,看来安十九已不足为患。
“这几年我提拔上来的管事皆有才干且忠心耿耿,待我走后你凡事与他们共同商讨,窑务虽庞杂琐碎,但不至受累,你若放心,我可在离去前再为你物色一名管家。”
“呵,我倒想起来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难怪……难怪你竟敢在大龙缸里做手脚,就那么等不及?!”
“杨公回京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将后患无穷,我不得已才冒险一试。”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后行,何曾有过不得已?”
徐稚柳看着徐忠,嘴角牵起一丝浅笑。
“稚柳一介凡夫,怎会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他回看窑口的一砖一瓦,哪个角落没有他停留再停留、徘徊再徘徊的身影?
“没钱殓葬父亲尸首时,我不得已卖掉他生平唯一钟爱的古琴,以换得一具棺材。母亲生病时,我不得已卖掉家中田地,请来大夫让病弱的母亲度过危险时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修时,我不得已退学回家以抄书谋生,自有几分司马光之乐。不料秋收时忽然闹蝗灾,唯一仅剩的一亩薄田颗粒无收,眼看母亲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饭,我不得已带着满心的不安和惊惧,离家百里来投奔素未谋面的远亲。知叔父无子,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少时的我不得已暂居其位,以填叔父内心空寂,盼望着他日叔父能够儿女双全,我必将这个迟来的弟弟视若阿南亲弟,凡生平所学无不倾囊相授。十年以来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养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谈,而我恩情未得还报,不得已另辟明路,为叔父扫清后患,虽称不上夙兴夜寐,自认也无愧于心……”
“够了,别说了!”徐忠骤然背过身去,闭目忍下热泪,只道一句,“阿鹞呢?阿鹞你也不管了?”
“我待阿鹞,比之阿南无有不及。”
到底还是当妹妹,当家人!可十年恩养,仍旧比不上血浓于水。徐忠思量再三,仍不死心问道:“你非走不可?这里不能读书?”
当然可以。
只是,这里的羁绊太深了,有些东西,有些人,温暖又危险,似藤蔓缠生。
他每每午夜梦回想起父亲的冤死,便觉光阴如梭,弹指瞬间。若再不重回仕途,何时才能为父亲洗刷冤屈?
只是,再如何他也是打算过了今年夏天,一履赏荷之约再走的。
他答应了佩秋的。
他和她之间,是要践行了约定才能往前走的。
见他久久无言,徐忠身体晃了晃,幸得身旁一双手及时将他扶稳。他抬头,撞见一双熟悉的、漆黑如墨的眼眸,确实是从一而终的笃信,笃信他的聪颖,他的坦荡,他的正直和良善,可这样好的孩子,他终究留不住……
徐忠强自隐忍,拂开那双手,缓步朝外走去。
须臾间,那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徐稚柳不忍再看,弯下腰收拾地上父亲的札记。炭烟熏黑了书面,已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他只觉遗憾心痛,尔后想起正在瑶里盼望着他归去的母亲和阿南,浓烈的情绪又得以释然。
待到夏瑛上任,将此地种种画上句号,他就可以回乡了。
他终究要回乡去吧?
只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笑。
那笑声尖细,化作灰烬也认得。徐稚柳陡然抬头,见徐忠僵在原地,一道身影徐徐从照墙后走了出来。
打眼一瞧,来人笑得更是开怀:“这是怎么了?刚入夏就闹分家呀!这样好玩的事,我小十九怎能不参与?”
太监细白皮子裹在金玉绸缎里,端得是膏粱锦绣,骄奢淫逸。
徐稚柳心知,这一回他怕是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