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怎知他不会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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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梓恒入了厅堂,迎面并排站了两人。
除了林羽之外,竟还有一个男人。
那人身材颀长,病容深重,正站在林羽身侧笑得优雅。
顾梓恒微挑眉,觉得外界对林羽的传言似十分不精准。
他悠然客坐,见那男人也自顾自地落座。
一杯热茶递进手里,顾梓恒抿了一口,定神看向杯中。
茶叶似白银富光泽,汤味醇厚,香气清芬,竟然是白毫银钩。
他面容不显,胸中却大感诧异。
白毫银钩生长在外夷柯里沁广袤的高原,使臣一年一次朝贡时作为进贡极品,只在千珏城内廷才得以见。
柯里沁常年气候恶劣,白毫银钩产量极为稀有,这本是皇帝专属的御茶,顾梓恒本来不识得,但两年来,王廷似有意示好,他从旁占了点便宜罢了。
色泽、香味都很对味,只是他沾染次数不多,一时间倒不确定,竟然闻着香气出了神。林羽发现顾梓恒视线异处,不禁问,“先生,这茶有问题?”
顾梓恒抬首,瞥见文周易维持温文笑容地不语,而林羽则满面疑惑。
他摇头慢吞吞回应,“不。但我在济阳城多年,从未喝过这么好的茶。”
顾梓恒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她,“香气清凛奇异,和边塞常年风沙毫不相配。”
林羽恍然,应答得自然,“这茶名唤白茶,来自柯里沁,是我从外夷商人手中购得,据说这是根据进贡极品白毫银钩仿制,顾先生为林某破例,这般大恩德,自然需以上礼相待。”
顾梓恒托着茶杯的手一顿,自入门后维持的矜持傲慢此刻才松了松。
他微垂首,“夫人见识广博,品味尤佳。”
林羽在济阳城的盛名,可在她侠义仁心,可在她慧丽美貌,除此以外,她行事十分低调,真正了解者甚少,顾梓恒这番夸赞,自是真心居多。
他没想到这女子连仿制贡品的言论都能脱口而出,且说话时面容真诚坦然,就如进门后所见所识都毫无遮掩,行为自然。
这居所朴素,但布置精心,陈设虽无昂贵之物,却处处所见别致。
这样的人物和外夷聚焦的济阳城十分不搭,此前竟未走进过顾梓恒视野。
她若有歹心,便很懂伪装。
林羽流连医馆那次明明急于所求,对难言之隐既不言明,又掩饰拙劣,她与妹妹林瑶旅居此地不过三年,在坊间传言中,从未听说过她有孩子。
何况寻医的时机如此凑巧,将将在案发后,即便如此,林羽都不曾生硬隐瞒。顾梓恒兀自沉思,实则对探究林羽本人的兴趣,本就比上门看诊要多。
闲谈片刻,顾梓恒也不想再枯坐,遂提议,“大娘子如不介意,不如我们言及正事。”
林羽悄悄观察,已确定此人应是知晓案件细节,与官府有通联的。
顾梓恒安坐至今,一直未启口聊及看诊看病,反而试探之意溢于言表。
以静制动和反客为主,这可不是医者仁心会有的高明。
看来那老仵作身死,帮刺史府善后的是这医馆无疑。
林羽心中迟疑,不知这人此行的背后,是不是庄清舟授意?
众目睽睽之下,林羽只得颔首赞同,“甚好,正事要紧。”
林羽侧身一晃,将众人视线聚焦到文周易身上。
文周易:“......”
“这位是林某贵客,客居客栈的文先生。他因救稚子受伤,我心中不安,今日实则将他诓了来,还请先先生断个脉。”
林羽的谎话如行云流水,配合一脸神色愧疚,让文周易暗自瞠目。
不过既答应来做挡箭牌,他只得顺着演。
只见那姓顾的师徒犹疑探究的眼神悉数投射而来,他文秀的脸上着色明显慌乱,略磕巴道,“大娘子折煞我也,稚子可怜,任凭谁都不会坐视不理,文某对身上旧疾颇有定数,不好劳烦先生。”
他言语上推辞,但见顾梓恒坐到自己对面却十分配合,抬臂便将手腕主动伸了出来。
顾梓恒:“......”见他言不由衷,大夫玩味地耸眉,专心行分内事。
搭脉半晌,顾梓恒沉吟不语,两个学徒笔挺自他身后老实站定,脸上强自镇定,实则内心翻江倒海。
名动济阳城的林大娘子不但在家藏了孩子,还藏了男人!
孩子多大了?这不重要,总归一会便能亲眼见着。
但这男人——
又是哪儿冒出来的?着实平凡,十分普通!
瞧瞧这瘦弱的身板,满脸病气,坐半天居然毫无存在感!
林羽在济阳城百姓眼里女仙一般的人物,到底看上他什么?
聪明爱讨好?风吹好推倒?
咳咳!身后突然发出轻咳,顾梓恒侧脸示疑,弄出声音的学徒涨红了脸,赶忙紧张道歉,“对不起,先生,是我莽撞。”
同伴狠狠抿住嘴,将笑意拼命忍住,猜到自己兄弟肚子里在想什么,赶紧将眼神专注在自家主人身上。
主子的神色竟极为严肃认真,是正经的认真,这可不多见。
这位少主人前“自傲寡言大夫”,人后“严厉恶毒公子”,对内对外的态度大相径庭,极尽表演之能。
顾梓恒的威严并非来自承袭宗族爵位的尊贵,相比在朱雀营神出鬼没的双生弟弟,顾梓恒在政敌面前都表现得低调无害。
他少年时身负“凶将”之名,在赤金两军将领中一直都有很高评价。
“那位大人”摄政后,这些传闻传言反而在某种微妙的示意下渐渐消弭,他甚至不再多出现于正式场合,最后不再现身于人前。
他明明身为金琅卫青龙营营主,如今在朝局,竟遭遇几近“查无此人”的现状。不过顾梓恒本人可不在乎这些。
他很少露真颜真情,此刻这神态也算罕见。
难道,是那男子有何可疑么?
学徒朝文周易看去,见人一副温吞文秀姿态,自始至终未改。
顾梓恒眸光幽静,未将注意力投在对方身上太久,仿佛文周易根本不是病患本人,而是旁人。
林羽见他收手又就不发话,不禁担忧和不解,“先生,他身上沉疴可是很棘手?”
顾梓恒摇头,语气极为轻描淡写,“无碍,只管将养着。”
就这?林羽瞥见文周易不时点头认可,反而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坚持。
“下一个?”顾梓恒也不废话,毕竟重头戏总要上场。
林羽抿抿唇,似在这三个字里完成了与顾梓恒的信息交替。
她颔首起身,众人在后跟随,几人并排穿过厅堂中廊,眼见快到内堂,屋中闯出一人,神色慌张,步伐踉跄,跌跌撞撞冲跑出来。
“姐姐,丫头突然晕倒了,她口里吐着沫子,我怕是中毒!”
闻言,顾梓恒剑眉蹙紧,立刻几个大步迈开就往里冲。
主室内,瘦弱的女童侧身倒在桌角边。
见状,顾梓恒屈膝跪地,没有当即触碰。定睛查看时,发现孩童表情惊惧痛苦,脸色暗暗发青,下唇紧紧咬住,应是毒发后承受了莫大的痛楚。
他戴上学徒递来的绢丝手套,轻轻抹开女孩唇角残留的白沫,嗅了嗅,这才开始触碰周身进行查看。半晌,许是确认完毕,他招一人近身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人连忙打开带来的医箱开始翻找。
“毒性不强,只是昏迷失智,时间便在今日。”
顾梓恒随即看向屋主三人,一个不予置信,两个面色凝重。
他将后续事交给学徒,亲自将惊魂初定的三人引去了厅堂。
林瑶碎叨不止,林羽理半天才拼凑出发生什么。
女童只食了家中菜肴,再无其他东西入口,若毒从口入,家中三个大人均大快朵颐了一番,这会三人却都安然无恙。
今日来客,小厨房特地准备吃食,菜都来自平日时常去的铺子,自行随机挑选,菜肴并非新开发的产品。
何况,孩子也未接触外人——
蓦地,林羽脑海浮现文周易将丫头拢在怀里软语轻哄的画面。
诓他来本是自己临时起意,难不成他心怀叵测还能这般未卜先知?
或者从更早,他就在欲擒故纵?林羽沉浸在思绪里,目光飘然在几人身上轮转,她突然感觉一道视线在关注自己,不知不觉迎了上去。
文周易静静看着她,站在人后眉目平和,眸光温柔,朝自己摇了摇头。
林羽瞠目,长密的睫羽微动。
这人竟猜到自己在想什么?
而自己竟也懂得他在表达什么?!
这番悄然回应毕竟让林羽心中稍定。
她看向顾梓恒,此刻那医者正表情恬淡地品茶。
半晌,顾梓恒放下茶盏,表现得胸有成竹。
“诸位无需烦恼,后续诊治诸事已安排好,她中毒情形并不严重。”
“只是——”他话锋一转。
“稚子尚小,为何有人要下此毒手?若情况有异,不如报官为妥。”
终于还是来了!这提议既符合当下情境又极为刁钻。
林羽虽心中坦荡,又不免沉重交杂,默默打量着对方。
这医者比上次相见时少了些刻薄,大概正客座别处,不好反客为主太过。
林羽紧了紧眉头,清冷启口,“先生,关于报官一事,林某有些顾虑。”
顾梓恒适时地表现出了讶异,看她神色从容,等她继续说。
“此前有事隐瞒,这孩童其实并非亲故,只有一段巧缘。”林羽将那雨夜如何在旖旎阁前发现孩童之事坦白,也未避讳自己对孩童身份的揣测。
此话一出,算是把话题聊到台面上,“她会中毒,本身就匪夷所思。”
顾梓恒听完,先抬手一记虚礼,措辞显得相当谨慎,没有正面去聊案情。
“实不相瞒,在下因某些变故,临时受托于刺史庄大人,虽未深及细节,倒刚好晓得最近有个凶案中,有这么个孩子的存在。”
顾梓恒续道,“初见大娘子之时,顾某心存试探之意,如今大娘子能坦诚相告,顾某佩服。”
林羽起身福礼,“我只盼她尽快恢复健康,至于牵扯案子一事,并无其他所想,林羽之清白,如今还须仰仗先生的医术与信任。”
顾梓恒摆摆手,不慌不忙,“大娘子所见不无道理,稚子无辜,未必担得起一起杀案中极其紧要的身份,您善意看顾之心,却是好分辩。”
他这般说明也算表明立场,不禁让林羽心头一松,又听他说,“她如今这般情况,我自不会怀疑大娘子是害人之心画蛇添足,不如由顾某先稳住病情,研究几日中毒缘由,再上门应诊。”
林羽自然巴不得,恰时,一个学徒从后院跑出,手里揣着些物十。
那青年对手中物十如获至宝,凑近顾梓恒身边耳语了几句。
顾梓恒随即亲手拿起物十揣入怀里,行动坦荡,毫无避讳,见主人家疑惑,不紧不慢地解释,“大娘子放心,我只吩咐他们在院外搜寻,推测是否孩子误食有毒花草,并未堂皇入室。”
他侧目瞥向身后,学徒二人不约而同后退半步,躬身作揖,“小的们唐突,请大娘子恕罪。”林羽连忙摆手回礼。
三人随后辞行,待林羽返回堂中,三人一时无言。
文周易更像看戏外人,难得见林羽恍惚,扑哧一笑,“大娘子醒神了。”
林羽回神,见文周易面上玩笑之意,忽而也骤然自哂,“我今日似乎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文周易哈哈轻笑,摆摆手宽慰,“你心坦然,何所畏惧?”
“况且,”文周易似是有疲累,吁口气坐下,“那位顾大夫并不似节外生枝之人,他今日之言既无刻意避讳,又无其他要挟之意。”
林羽一并回想,觉得甚是。姓顾的自恃甚高,说话无不暗含深意,绕来绕去半天,虽一味试探,却感受不到他深有图谋。
“你怎知他不会报官?”林羽忍不住问。
“报官对他有何好处?他方才也说,你若害人,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他与你无冤无仇,这点因果总能想通。”
文周易又思考片刻,“大约,医者还是心存慈悲的,反正应不至于将你与凶手之类涉案者相提并论。如今距案发已超一旬,这稚子若是目击者,呆在你居所,比刺史府绝对要安全。”
林羽皱眉不认同,“可如今她莫名中毒——”
文周易吁口气,也承认形势在一步步变得复杂,“的确,原是悄悄护在你居所安全得很,所以他才当面承诺不日来府中,大约也有公然敲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