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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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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无声的大雄宝殿内,从屋顶垂下的黄色梵文幢幡随风而动,莲花台座上,现世佛、前世佛和未来佛三尊佛以金筑身,法相庄严,各持钵、持莲台、持宝塔,俯瞰芸芸众生。

皇帝礼佛时,普通百姓只能在殿堂外远远观看。

谈宝璐没同姐妹们走在一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只见低沉的吟诵声中,一群穿袈裟的僧侣迎佛骨入塔。为首是位白眉方丈,左手持佛珠,右手持莲花,身后紧跟着大弟子敲木鱼,众僧侣低声吟诵佛经。

赫东延双手合十,俯地于佛前长拜。方丈从白玉净瓶中抽出一根杨柳条,口中念诵,将甘露水洒在赫东延的额前。

赫东延礼佛时,岑迦南就立在垂下幢幡的光影之下,头微微仰着,鼻梁挺直流畅,侧脸下颌转骨处的棱角清晰干脆。

他身上那件鲜艳的紫色衣袍,浸润透窗外的金光,看起来更近乎于浓烈的青色,立在那里像一根挺拔的青竹,清冷,孤傲。

谈宝璐用脚尖轻轻拨弄一块青色小石,不禁想像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接近岑迦南,怎么帮到他?

寥寥香雾笼罩庙宇,烟雾缭绕,好似西方极乐世界圣景。

庙前立着一只只圆肚铜鼎,一群或住在附近、或远道而来的百姓,怀抱着一包包铜钱,争先恐后地往铜鼎中投掷,“叮叮当当!”铜钱成功投入了铜鼎中,便爆发出一阵欢笑,“中了中了!今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我也投中了,我儿子今年能娶上媳妇了!”

站在谈宝璐身侧的年轻男子看见这一幕,重重地摇了摇头,大声感叹:“可怜!可悲!可恨!”

谈宝璐好奇地扭过头。

说话的,是位青衣书生,身形清瘦,黑发玉面,相貌端正出众。

“什么可怜可悲?”谈宝璐问道。

那年轻书生满心慷慨陈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与他说话的是名女子。

他继续说:“这世上哪儿有什么救世主?这些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点钱来,不想着多买些田地,买些水牛,努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却要全部拿出来礼佛!会有佛祖吗?佛祖知道他们是谁吗?佛祖会保佑他们吗?”

谈宝璐也不信佛,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敬畏之心要多一些。

她笑了笑,温声说:“仁兄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多半这辈子还没种过地吧?”

年轻书生这才侧头看向谈宝璐,立刻一愣。

同他说了半天话的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个眉目如画的,俏生生的美丽女子。

他自觉冒犯,连忙行礼。

谈宝璐并不在意,继续说:“不知者无罪,你没种过一天的地,自然不知道种地的辛苦。多买一块地,多养一只牛,听起来好似是桩容易事,但对真正要下地干活的人来说,可十分困难。

“禾苗娇嫩,夏天怕晒,冬天怕冻,起早贪黑辛苦一整年,可能碰上个刮风下雨,田地里就颗粒无收。这样不知前路的生活,你让他们不寄托于世上有佛,还能寄托什么?你既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怎能这般高高在上,毫无同理之心,认为自己就比其他人看得强,看得更透?

“人活一世,不过白驹一瞬,你我皆是蜉蝣。谁不是活个念想?何必苛责。”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水,却有一股充沛向上的劲儿。

这是他读了这么多书,反而却被消磨点的。

他为自己方才的自大羞愧,重新向谈宝璐郑重地行礼。

“姑娘,”这一次他不再只看少女姣好的面颊,而是将她当成了以为萍水相逢的友人、知己,“小生姓周,名兆。敢问姑娘芳名?”

听到这个名字,谈宝璐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置信道:“你叫周兆?”

周兆因她的反应微微一愣,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说:“姑娘可是认得我?”

谈宝璐立刻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她口中说着不认识,但眼睛仔仔细细又瞧了瞧眼前男人的面容。

瘦长的脸颊,丹凤眼,眼角一枚淡痣,鼻梁顺直,鼻尖微压……

真的是这个人,没错了。

赫东延这人上一辈子除了到处睡女人,过得也挺窝囊。

但他唯一可取之处是,他的运气相当的好。

他虽才疏学浅,愚昧昏庸,但毕竟正正经经坐了帝王之位,占了名正言顺的好处,不少才学出众的栋梁之才一心想辅佐他,为他除掉那个一手遮天的岑迦南。周兆便是赫东延智囊团中最不容忽视的那一位。

只可惜,周兆忠心耿耿,下场却同她差不离。

赫东延曾与岑迦南三番五次的决裂,撕破脸了,后又反悔求和,而每次求和,他都会亲手将忠心辅佐自己的谋士交出去。

而岑迦南也从没有手软。

如果周兆不辅佐赫东延,他的一生是否也会改变?

但像周兆这样正直的人,就算让他死一万遍,他依然会效忠圣上,因为这是他这一生所读的圣贤书里,耳提面命的东西。

“姑娘,姑娘……”面前的周兆又唤了她几声,谈宝璐回过神来。

她抬起眼,发觉周兆素净的面颊不知为何比方才要红润得多,尤其是鬓发外的耳朵尖上。

周兆又问了她一次:“敢问姑娘芳名。”

谈宝璐上一世见过那么多人,唯有周兆担得起一身傲骨,两袖清风。

但她不能和周兆走得太近,因为周勋没过多久应该就要向谈芙求亲了,但谈芙拒绝了他,周勋最后娶了一位与他家室相仿的妻子,也算是幸福圆满。

谈宝璐摇了摇头,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萍水相逢的,不必互留姓名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姑娘……”周兆看着谈宝璐消失的背影,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谈宝璐独自在寺庙内转着,同时也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再见到岑迦南,不知不觉,竟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中种着一棵槐树,树冠硕大,撒下了一大片阴凉的绿荫。

从风水上说,院中种槐树不吉祥,因一木于院中,为“困”字。

但谈宝璐只觉得这棵树生长得可真好,养植它的人,一定非常细心。

方才寺庙中的小沙弥给了她几张红纸,说将心中所愿写于纸上,便可祈得佛祖保佑。

寺庙中其他树枝上都被祈福红纸给挂满了,唯独这棵大树是光秃秃的。

看来,这棵树上住的神仙比较清闲。

将她的祈福纸挂在这棵树上,心想事成的希望就能更大一些。

谈宝璐便为母亲写了一张,希望母亲身体健康;又为弟弟和妹妹写了一张,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妹妹能嫁个好人家;最后还多了一张。

看着手中这多出的一张红纸,她心里突然冒出那个人的名字。

岑迦南这一生,似乎也不怎么太平。

反正多出了一张,就给他吧……

她不敢真将岑迦南的名字真落上去,怕被旁人偶然看到落了口舌,便在这第三张红纸上,只落下了两个字:“平安。”

谈宝璐将将这张没留名的红纸,和其他三张一起张贴在了树梢上,双手合十,“神仙呀神仙,第三张虽然没有名字,但这张是给岑迦南的,谢谢神仙了。”

“谈姑娘怎么进这个院子来了。”隔着园林的圆形拱门,两名眼熟的嬷嬷同她行李,说:“谈三姑娘,还请您去客堂用膳。”

“是。”谈宝璐跟着两名嬷嬷向一间客堂走去。

她觉得这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待进客堂后,那两名嬷嬷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谈宝璐浑身僵硬,突然之间什么都记了起来——这两位是宫里的嬷嬷,专门教妃子如何侍寝。

谈宝璐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她单知道赫东延有疯病,但没想到赫东延竟然狂妄到在佛门净地也要享欢尽兴!

那嬷嬷说:“谈姑娘不必紧张,先在这儿将衣服换了。我再慢慢教姑娘礼数。”

她们拿出给谈宝璐备的衣服,深红色的轻薄舞裙与那日她跳舞时穿的别无二致,甚至更为大胆,腰部没有遮挡,只有一串极细的纯金风铃。

见谈宝璐僵在原地,嬷嬷便说:“谈姑娘莫要脸皮太薄,能承皇泽,这可是你的福气。”

谈宝璐说:“这福气给你吧。”

嬷嬷也不恼,冷声说:“待会儿圣上就来了,谈姑娘你若不肯换,就要这样子惹得圣上不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谈姑娘你自己。”

“若不想换,就不换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谈宝璐背后响起。赫东延从门外走了进来,目色似火地望着她。

他手里握了把天青折扇,在胸前摇了摇,侧头对那两名嬷嬷说:“都退下,莫吓到谈姑娘了。”

他再转过身,对谈宝璐微微一笑。一张陌上君子的英俊脸庞,面似堆琼,丰神如玉。这是一张上好的皮相,只是高耸的眉骨意味着傲慢,瘦削无力的下颌意味着软弱,单薄似一道线的嘴唇意味着薄情。

赫东延,赫东延,赫东延……

这个名字不断在她的脑海里大肆叫嚣着,她看到赫东延就像恶鬼想索命,恨不得一刀就砍掉他的脑袋,将他的胸口扎出一道对穿。

赫东延朝她走了过来,“谈姑娘。”

谈宝璐拼命往后退,一直退,直到后腰抵上了一只八仙桌,撞出了一块淤青。

而这人此时却浑然不觉她的恨意,还将她当做猎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还想牵他的手,轻声细语道:“谈姑娘莫怕朕。”

“你别过来!”谈宝璐歇斯底里地喝道。

自她死后,这恨意没有一分一厘的消退。

恰恰相反,她长年累月地反复咀嚼着,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尖锐。

赫东延竟然当真往后一退,说:“谈姑娘莫怕,你这样子,可要心疼坏朕了。朕今日请你来,只是想请谈姑娘喝一盏清茶。”

赫东延亲自为她斟茶。

茶壶里倒出一汪黄澄澄的水,用精致的琉璃盏盛着,煞是好看。

赫东延:“谈姑娘,请。”

茶水小心翼翼地喂至了她的嘴边,茶香四溢。

若是普通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什么好茶。

谈宝璐一闻这茶水的气味,她就知道这是赫东延寻欢时最喜欢用的媚儿香。

他喜欢在□□前饮用这茶。这款茶并不会挑起欲.望,恰恰相反会屏蔽五感,就人变成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像赫东延这种懦弱、自卑的小个人,唯一能享受到任取任求的掌控感,就只能从没有知觉的纤弱女子身上了。

上一世赫东延经常就是带着这么一身糜烂的气味来见她,她一闻就会想到他方才做了什么,恶心得直想吐。小腹开始往下坠,胃里开始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赫东延握上她的手,他的手像毒蛇一样阴湿黏腻。

他言笑晏晏地看着她,将茶盏递到了她的嘴边。

赫东延的这个动作与上一世毒死她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令她理智全无。

“别碰我!”她猛地推开赫东延,茶盏摔在了地上。

赫东延脸色骤然一变,有些压不住那皇帝的脾气。

他回到茶几旁,开始为她斟第二杯,他话里有话地说:“谈姑娘,没有人敢不喝朕亲手倒的茶。”

赫东延重新将茶盏递了过来,谈宝璐下意识攥住了一个东西,那是她一直藏手心里的发簪。

她的眼神有些模糊,最后聚焦在了赫东延的胸口。

赫东延的心,就在这个位置。

只用将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上去。

扎进去……

戳穿!

就能将他的心掏出来。

可是像赫东延这种人,他有心么?

“砰砰……”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赫东延龙颜一变,拧着眉心将茶盏搁下,道:“何事。”

“陛下,”那是徐玉的声音,“武烈王有要事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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