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想要做点事咋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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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压之下,除了曹斐,所有人都抛掉武器,抱头蹲下,在李务和孙契的指引下,半蹲着挪出中军帐,之后便被集中看押。
屋内只剩下面如死灰的曹斐,他万没想到,精心谋划的行动就这样土崩瓦解。申式南都没使什么手段,曹斐就竹筒倒豆子般招了。
曹斐三十九岁,祖籍河南布政使司信阳州,七年前靠着父荫做到户部主簿。期间飞扬跋扈,曾伙同他人强占一批金丝楠木,偏偏那批金丝楠木来自被偷盗的皇陵。
倒卖金丝楠木利润是很高,可在大明朝乱碰金丝楠木,那代价是很大的。再加上擅动皇陵,更是妥妥的死罪一个。案发后他那致仕已久的老父亲倾尽家产捞人,最终他被发配到缅甸宣慰使司做从四品副使。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他,哪受得了缅甸宣慰使司这种穷地方的清苦。要啥没啥,连个恭桶都没有,出个恭不是被蚊子咬一屁股包,就是用竹片或土块擦屁股时沾一手的翔,再不就是一不小心就踩破木板随意搭建的蹲坑,半只脚落到粪坑里。
刚到缅甸宣慰使司那年的冬天,他出恭时不小心手指又沾到屎,恼怒之下使劲一甩,刚好撞到护板,吃痛之下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哈气、吮吸减痛。
总之,渐渐地他心态就崩了,偏偏又回不去。这鬼地方,除了吃的不缺——毕竟各种野果野味到处是——真的是要啥没啥,哪怕是堂堂从三品的宣慰使,生活水平也就那样,也只是比普通民众好一点。
但比起京师以及杭州府松江府等繁华富饶之地,那真的是天差地别。
好在这边的人,从宣慰使到普通农户,对他们这些朝廷流官还算比较友好。因为他们是文人,会读书写字,懂得也多。
这些地方的民众,最相信也最害怕的是仙神鬼佛,其次是他们的土司——当然,现在不叫土司,改叫宣慰使很久了,再次就是他们这些文人,朝廷的流官。
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或者说,为了少遭些罪,曹斐一而再再而三没下限地巴结、讨好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他看出卜剌浪马哈省野心不小,有甩掉大明朝廷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可惜无论他怎么讨好,卜剌浪马哈省分给他的东西也就那么点,就连服侍的女仆都没赏给他。身边仅有的两个年轻女仆,都是他用两斗米换来的。
卜剌浪马哈省的心思隐藏得很好,表面上对大明朝廷恭敬有加。但统治麓川王国多年的思氏,却是跟朝廷明火执仗地干了好几架。思氏对周边的几个宣抚司、宣慰司,有的怀柔拉拢,有的直接征讨占据。
缅甸宣慰使司就是思氏拉拢的对象。思氏的使者跟曹斐一接触,双方就开始沆瀣一气。在思氏使者送出了玄猴皮两张,驯象一头,贴金象轿一副,象牙十斤,绒毡若干,男女仆役若干之后,曹斐彻底成了思氏的内应。
曹斐是缅甸宣慰使司第一个拥有并乘坐象轿的朝廷流官,一时风头无两。
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在卜剌浪马哈省的有意纵容之下,原本属于正四品缅甸宣慰使司同知刘枢的一些权力和事务,逐渐被曹斐揽了过来。刘枢也是个躺平摆烂的主,没权就没权呗,还省得烦心,因此两人倒也没太多交恶。
三宣六慰中,由于八百大甸宣慰使司此时已经停止朝贡,故缅甸宣慰使司驻地阿瓦城(今曼德勒)离临安府最远,曹斐和刘枢最后一批抵达临安府南大营。
两人带了几个随从到达南大营后,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被编入宣化军,想到临安府放飞一下,又被军纪管着。按照轮休,缅甸司官兵要明日才能进城放松一下。
憋屈难耐之下,趁着王炬带兵外出剿匪,两人大清早就在军营里喝开了。也许是上午饮酒易醉,加上心情烦闷,两人很快不胜酒力,有了八分醉意。
话赶话的酒话说着说着,曹斐就透露出一个信息,刘枢在阿瓦娶的二房小妾跟曹斐勾搭上了。刘枢恼怒之下,对曹斐动手了,曹斐眼眶挨了一拳,也没太在意,只说不就一个小妾,用得着动什么气,你要几个回去我送给你。
话说,大明朝与之前的唐宋等朝代一个样,小妾基本上就是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处置,可以送来送去。
但刘枢听了之后,依旧怒不可遏,端起桌上的豆腐花往曹斐脸上敷去,同时怒骂道:“小妾我可以送,但我没送你就不能偷。”
曹斐被敷了一脸汤水,也动气了,回怼道:“可拉倒吧你,你来阿瓦六年,你早被朝廷抛弃了,你回不去了,说不定要死在阿瓦,还穷讲究个屁!你还以为你真是朝廷的正四品官呢?你护着那张屁股脸给谁看?脸面?你我还有何脸面可言?”
刘枢被骂懵了。谁说不是呢?流官流官,自己是朝廷的流官,早就该回京师述职,然后流动到六部或其他府衙任职,可因为没人愿意来这鬼地方当官,朝廷那班人又把自己给按在了阿瓦一个任期。
三宣六慰这该死的四品同知,谁爱要谁拿去,我宁可去其他地方做个五品六品官,哪怕七品知县也行。好,既然你扯下我的脸面,你也别想舒适。
想到这,刘枢有些癫狂地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朝廷正在征讨思氏,你却与思机法的使者眉来眼去,这可是通敌之罪!你说,一旦沐家军得此消息,离我回京任职还远吗?”
曹斐闻言大惊,他们这些偏远地方的流官,怎么胡作非为都可能不会有事,但通敌叛国必定下狱,全尸都可能捞不着一个。朝中无论主和派还是主战派,肯定很需要自己这样一口黑锅。
惊惧之下,摸到了扔在一旁的缅刀,他想也没想就把刘枢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缅刀是缅甸司朝贡的贡品之一,质量可想而知,哪怕酒色掏空了他身体,砍个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刘枢为官多年,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一只,按说不会这样毫无心机地当面威胁曹斐,何况两人其实还是同病相怜之人,可能刘枢也不会真心要告发他,不然曹斐早就进大狱了。
坏就坏在这酒上。酒意之下,有几人能把控自己的行为?
曹斐也一样,如果没喝酒,万不敢在军营里明目张胆就把人家脑袋割了。要杀人回自己的地盘多好,想怎么遮掩都行,何况软刀子多的是。在别人的地盘搞事,想捂盖子都捂不住啊。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杀完人的曹斐两眼空洞地呆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酒压压惊。不曾想越喝胸口血液越沸腾,鬼使神差之下,他甚至去刘枢的断脖口接了几滴血,混着酒喝了下去。
酒壮怂人胆。曹斐叫来自己的六名随从,说要带他们投奔思机法,并给他们许下官职禄米。六名随从有两人是曹斐的本家后辈,两人是他收留的缅甸司本土混混,另两人是思氏从孟养司送来的。
对他的提议,六名随从没有异议,因为他们根本不思考,只听从吩咐,反正这些人都是依赖他而活的。
去哪活不是活呢,再说思氏在这一带名声和威望高了去了,便是缅甸司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也要看他脸色,孟养司宣慰使更是差不多直接投降效命。
曹斐让随从把缅甸司兵卒带到中军帐,可惜王炬外出剿匪调走了缅甸司约一半的兵力,匆忙到来的只有一百来人,加上刘枢和他自己的随从,差不多一百二十人。
他谎称宣化军将被派去偷袭孟养宣慰司,同知刘枢因劝谏等候朝廷征讨大军而被斩首。朝廷已经两征麓川,每次发兵五万以上,宣化军以区区两千人长途奔袭思任发,必定有去无回。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大伙一起投效思任发。
众士卒面面相觑,无所适从,因为他们领头的校尉和总旗都随王炬剿匪去了。反叛朝廷他们没那个胆,但白白送死谁也不甘心。在他们心目中,朝廷大军几万人都没能讨好,两千人无异于送死。
曹斐发狠,让随从把刘枢首级门口,不由分说让士卒回营房取武器,披甲。在随从几人的胁迫下,众士卒陆续回营房。
很快,中军帐的异动和首级被其他司的兵士发觉,报告给了留守的孙契和李务。
孙李二人立刻领兵围住中军帐,被胁迫的缅甸司众士卒只有四五十人穿戴好甲胄,大部人连随身武器都没来得及取,就被李务的人把它们赶到了中军帐。
此时,曹斐的酒还没醒,他还在蛊惑,说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想活命,就得抓住几个头领作为人质。然后假意投降,让申式南和王炬进中军帐谈话,他的埋伏在门口,只要不砍死,伤条胳膊伤条腿那都是小问题。
他一番许诺,倒也说动了两个平时善于拍马的宣化军小旗,就是被花醉钉死的那两个。被花醉和裴寒毙于剑下八人,有四人是曹斐的随从,另四人是那两个小旗的跟班。
弹指间十人被斩杀,感受到了死亡威胁的曹斐瞬间清醒。
(注:人体的奇妙当代科学并未完全发现,可能特殊情况下,人体会分泌一种特殊的酶,把酒给解了。)
王炬返程路上得报,只带了几个侍卫快马赶回。王炬到的时候,申式南已经审了大半。
王炬剿匪大获全胜,阵斩匪首三人,匪徒二十人,生擒匪首二人,匪徒约一百六十人。收缴银元宝十五锭,铜钱四百二十贯,其他财物若干,粮草若干。另解救被掳掠良家妇女一十三人。宣化军无人死亡,重伤二人,轻伤约二十人。
审讯完毕已是申时一刻,申式南和王炬二人边吃边商讨。王炬主张曹斐和被斩的十人按剿匪阵亡处置,即宣化军没有兵变。
申式南知他是为自己考虑,因为一旦坐实兵变,申式南和多位同知、副使将受牵连,宣化军甚至可能被解散,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是王炬无法接受的。
王炬也渴望建功立业,尤其是申式南将他的构想与布局和盘托出之后,王炬对三宣六慰和大古剌等宣慰司的上心程度,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铁鹰卫的事,申式南没说,只是隐晦地提了一句,已经找到同盟。
申式南则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一是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漠视,让流官深感心寒,二是宣化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命提督军务的人,也就是说,这支两千多人的宣化军根本就没有主官,比如指挥使,也没有佐官,比如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正因为没有统兵权,宣化军平日的演练就不能完全按自己的规划去做。申式南的精兵思路,首先需要一定时间的编练,包括智识教育。只有宣化军内部统一了智识,才可能完成朝廷对三宣六慰的宣化。
朝廷只是默许申式南有权调动宣化军,平时真正领兵的人,是各司宣慰同知领兵一百,宣慰副使领兵一百。谁都看得出来,朝廷是想让各司同知、副使与巡抚申式南相互制衡,以免一方做大。
李务和孙契各领兵四百,是申式南特意将八百大甸宣慰司和大古剌宣慰司的兵力也交给了他二人。二人第一时间领兵弹压曹斐,证明申式南没有看错他俩。
当然,事实上这本来也是申式南自己提出的章程,目的就是减少朝廷的猜忌,让自荐得以通过,然后再一步步争取更大的操控空间。
否则,想要直接带兵在三宣六慰便宜行事,怎么可能?就是边关守将的兵权,也只限守。放权让你搞事,那是不可能的。
曹斐兵变之事,让申式南看到了这些同知、副使的无能与腐朽。这些官员已经上了年纪,有自己几十年形成的智识和固执,轻易不会听信他人。
因此,申式南的打算是,将曹斐押解到云南都司,再转解到兵部和内阁,让他们看清问题的所在。然后,给自己提督军务的统兵权,让自己能放手开干。
王炬急得跳脚:“哥哥诶,你太看得起朝中那帮酒囊饭袋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压根就不想解决三宣六慰的问题,他们甚至只想甩掉三宣六慰这个包袱,反正三宣六慰没了,又不影响他们的俸禄,不影响他们升官,不影响他们左拥右抱。”
他急得哥哥都喊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王炬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重心长道:“相信我,哥哥我比你年长六岁,看惯了宫中和朝中的各种倾轧,各种争执。要是按你那样把兵变上报,不出十天,八百里加急,你我就得滚出云南,你呢,说不定发配去琼州府(今海南)做个通判——你不是擅长破案吗?去岛上破吧。”
申式南紧绷的脸渐渐现出一丝苦笑,拍拍王炬肩膀:“高举,谢谢你。我先前是真的实在气不过。想要做点事,咋就那么难呢?”
王炬松了一口气:“朝中那些人,他们眼里哪有对错!只有你犯错了,我和我的人能不能踩着你升官。指望他们真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你得首先指望他们回到十六七岁。”
冷静下来后,申式南也想通了,道:“好吧,既然他们眼里没有对错,那我们宣化军也根本就没有错。”
随后,两人宣布命令:事急从权,即日起宣化军由巡抚申式南提督军务,王炬监督军务,言婴督军饷粮草。
缅甸宣慰司同知刘枢和副使曹斐,在芦花沟剿匪一战中,身先士卒,不幸阵前殉职,此事即刻上报朝廷予以嘉奖和抚恤。
芦花沟剿匪阵亡者,由宣化军发给抚恤金,重伤者转为民籍,伤愈可进入铁鹰商号做事,也可以留在南大营看守营房。轻伤者士卒提为试小旗,小旗提为副总旗,副总旗提为总旗。
其他杀贼立功者,各有升赏。未参加芦花沟剿匪的一百缅甸司士卒,交给言婴,协助督运粮草。
同时,鉴于缅甸宣慰司两名佐官空缺,由方绽暂时署任缅甸宣慰司副使一职,缅甸宣慰司同知的缺额,即刻上报云南布政司和朝廷,并建议云南布政司先行委派一人出任。
本来,缅甸宣慰司是申式南代天巡狩之地,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任命同知和副使,再报吏部走公文流转。
可三宣六慰本身也隶属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申式南索性卖他们一个人情,既作为拿下布政司都事杨建翎的一个回报,也为日后更好打交道留下伏笔。
更重要的一点是,以往朝廷委派的流官,根本不熟悉云南的风土人情,很难融入当地,到任后也难开展工作。可如果委派云南当地人就不一样了。
至于说“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传统,何必非要落入窠臼呢?很多边关地区实行羁縻政策,也不在惯例之中,三宣六慰特殊对待一下,有何不可?
这一点,申式南在奏章中也详细说明了,并建议委派到三宣六慰的流官,保持半数来自云南府、曲靖府等王化较早的州府。
理由?大明立国已近百年,云南府、曲靖府等这些地方的百姓,与山西布政司大同府等边地子民一样,早就归顺朝廷,何须惧防!
申式南和王炬等人回到临安府时,已经是戌时三刻。申式南进门时,看到酸花在前院散步,显然是在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