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羯鼓催花春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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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二年正月十三日,李旦任命太仆卿郭元振、中书侍郎张说二人为同平章事。
登基之初,李旦遇事会先听取太平公主的意见,再征求李隆基的意见。
他渐渐发现,朝中越来越多的官员附攀在太平公主的麾下,对太子李隆基构成了严重威胁。
李旦自然不希望妹妹过多插手政事,重蹈女主干政的历史。
后来,他愈来愈倾向太子,造成两人的矛盾日益加剧。
他也曾经试图在两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但他们都是强势之人,谁也不会退让一步。
一个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一个是自己的亲生皇子,两者都不想辜负。
为了抑制公主一党的势力,只能多多提拔倾心东宫的官员。
太平公主却不理解哥哥的做法,更加疯狂地在朝中广植朋党。
一日,李旦正想召见韦安石,他刚好来到御前,汇报政事。
“陛下,括州刺史孔琮奏请,分括苍以东为青田县,复松阳以西为遂昌县。三省宰相经过审议,觉得括州境域广阔,分成括苍、青田、松阳、遂昌、缙云五县,便于州县管辖,请您明示。”
李旦起身,慢慢走到大唐舆图前,手掌落在辽阔的江南道上。
“括苍青田,是叶天师昔日修行之处,也是薛稷笔下的青田之鹤昼夜俱飞的地方。听说那混元峰上风清月白,鸟语花香,春来田野间青芝葳蕤,以青田为县名,十分应景,朕准了!”
韦安石听后,低头道了一声“是”。
正欲退下,李旦叫住了他。
“太平公主上言称,朝廷大臣皆倾心东宫,韦卿也是如此认为吗?”
韦安石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了几分局蹐。
大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韦安石是宰相韦巨源的侄子,以明经入仕,生性持重,为政清廉。神龙年间,两人以宗亲之谊,一同成为韦庶人的心腹。
韦巨源在唐隆之变中为乱兵所杀。
李旦为皇嗣时,韦巨源曾担任他的太子宾客,念及当年的教导之恩,追赠特进、荆州大都督,谥号为昭。
韦安石跟着韦庶人,并没有做过大恶大非的事情,神龙年间,还兼任过相王府长史。
李旦只免去了他的宰相之职,改授太子少保。
韦庶人倒台后,窦从一被贬为濠州司马,后又改任益州长史,并恢复了原名窦怀贞。
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回长安,他依附了太平公主。
窦怀贞写信给她,称韦安石出身京兆韦氏,当初也是韦庶人的人。
他被罢去宰相之职,对陛下和太子一定心怀愤懑,公主欲废太子,需要大量人才,可将他召至麾下。
于是,太平公主多次让女婿唐晙上门,邀请他到到公主府议事。
韦安石清楚,公主醉翁之意不在于酒,坚决推辞邀请,一次也没有前往。
经历过了韦庶人的波折,韦安石差点掉了脑袋,不想再陷于朝廷纷争的泥淖中。
他的拒绝,表明了他的立场。
没过几天,韦安石升为侍中。
在太平公主眼里,东宫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她上书李旦,称“朝廷大臣皆倾心东宫”。
韦安石正了正自己的幞头,道:“太子殿下仁明孝友,天下人人皆颂。公主为了一己私利,多次鼓动您另立太子,这,不过是她的离心计谋罢了!”
李旦背对着韦安石,像三清殿中的神仙造像一样,巍巍挺立着。
“太子和公主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朕多次从中斡旋,不见有结果。朕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妹妹,作为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能享受到的地位和待遇,已是空古绝今,她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韦安石略一思索,道:“陛下,臣昔日为相王府的长史,才会直言一句,妹妹永远是妹妹,可以用来制衡儿子,但她不能替代您的儿子。”
李旦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朕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很快,有寺人向太平公主汇报了此事。
太平公主大怒,命人散布谣言,陷害韦安石,欲将其下狱治罪,多亏了郭元振的救助,才得以幸免。
她心有不甘,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拉太子下马。
某日,太平公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乘车来到南衙中书省政事堂前,拦住正要散朝回家的各位宰相,让他们在朝廷上提出改立太子。
众人皆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宋璟正好从政事堂出来。
听见太平公主的话,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跑下玉阶。
拨开人群,大声喝道:“太子殿下有大功于天下,是大唐社稷的未来之主,公主为何忽然提出此议?”
“是啊!太子殿下德才兼备,功劳卓着,还有谁能比他更胜任的呢?”姚崇、张说、刘幽求等人都严词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
太平公主见众人同声一辞,讨了个无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喧嚣声平,人群渐渐散去。
正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皇城里刚刚下过一场冷雨,滴水成冰,寒气逼人。
姚崇的眉目好像被冻僵了似的,敛容屏气地望着那驾远去的车舆。
许久,他才怅然收回目光,轻声道:“宋阁老,我们草拟的那份奏书,不能再珍藏于衣袖里,是时候,该拿出来呈给陛下了!”
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灌入宋璟的脖子。
他打了个哆嗦,搓了搓双手,捂紧了披风上的蓝狐领子。
“太平公主以虎狼之势,步步紧逼,太子殿下真的很不容易!这份奏书一旦上呈陛下,势必会得罪她,置我们于死地,姚阁老,你害怕吗?”
姚崇坚定地摇了摇头。“创治致升平之德,立大唐中兴之业,是老臣不可推卸的职责!”
这时,张说和刘幽求走了过来。
张说行了个叉手礼,道:“今日,杨良媛在东宫平安产下一子,诸位阁老,我们去太子殿下那里,讨一杯喜酒喝喝。”
看看天色还早,姚崇和宋璟跟着他们走了。
李隆基喜得麟子,正在丽正殿里,与太子妃王菱、良娣赵非儿、良媛刘青儿,还有张暐等人,围着皇子逗乐。
两岁多的李嗣直和李嗣谦突然多了一个粉嫩嫩的弟弟,很是激动,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抚摸两下。
见众人进来,李隆基对婢女说道:“升儿有些乏了,小眼睛都闭上了,你们将他抱下去吧。”
王菱向众人福身一拜,带着一众女眷和皇子退下了。
李隆基先向张说谢过解梦护子之功,又让户奴摆上瓜果糕点,宾主席地而坐,吃起酒来。
众人见他忧心忡忡,脸上见不到一丝为人父的喜悦。
张暐道:“诸位阁老,杨良媛虽然已经平安产子,但东宫还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太子殿下和杨良媛都十分担心,这个皇子能否顺利成长……”
“刚才,老臣见太子妃十分喜爱孩子,她膝下暂时无子,太子殿下和杨良媛既然担心皇子安危,何不交由她抚养呢?”姚崇道。
“姚卿倒是提醒本宫了。太子妃年长杨良媛几岁,为人谨慎稳重,身边几个婢女,也都是从王府陪嫁过来的老人,十分可靠。”
刘幽求道:“姚阁老提议甚好!太子妃盼孩子盼了很多年,升儿寄养在她的膝下,一定会平安成长的!”
宋璟举杯道:“太子殿下,饮了此杯,暂且忘记其他烦恼,宋某想与您切磋一下羯鼓。从洛州回到长安,从未碰过鼓槌,三日不敲,手生荆棘了!”
李隆基听了,脸上漾起久违的笑意。
“宋卿深知我心!去年年末,鲁山进贡了一批花釉羯鼓。本宫新作了一支《春光好》,尚未试曲,正好借此机会,与你切磋一下。”
高力士找来了羯鼓曲《春光好》。
宋璟接过曲谱,击节哼唱起来。
“殿下这支《春光好》,好似春日里,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春色甚是撩人啊!可惜此时,窗外夜雨初霁,花柳杏桃都含苞未开,不然,真是应景了!”
“春日迟迟等不来啊!”
闲话间,两位户奴搬来了几只羯鼓。
鲁山花釉羯鼓,比一般的羯鼓要小巧,呈乌金兔毫色,两头蒙了小羊皮,中腰很细,鼓身两头略大,点缀着蓝白相间的玳瑁釉斑。
李隆基取了一只羯鼓,挂在宋璟胸前,双指合拢,一弹鼓皮,发出一声“咚”的一声脆声。
“最近,岐王宅里来了一位叫李龟年的乐师,擅歌,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他打羯鼓若称第二,宋卿一定不敢称第一!”
宋璟十分喜爱打羯鼓,经常自诩,自己的羯鼓技艺在大唐盖世无双,无人能比。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李隆基将另一只羯鼓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道:“千真万确!本宫与他比试过,甘拜下风!”
宋璟信以为真,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如云起水涌,滚滚而来。
“宋某打羯鼓,在大唐冠绝一时,多年未逢敌手,犹如孤云独闲,好生寂寞。什么时候,殿下将他约来,我一定要与他比个高低!”
众人不禁笑了。
大家都知道,宋璟是个襟怀旷荡的人,只是一张嘴巴,天生舌底波澜,不讨人喜欢罢了。
宋璟和李隆基准备妥当,徒手敲鼓,临轩合奏起来。
鼓声隆隆而起,洋洋盈耳。
忽而沉郁顿挫,如美人和衣而卧,安眠于花树下;忽而铿锵激越,如战士披坚执锐,厮杀在战场上。
宋璟身子巍然不动,两只手掌不疾不徐,和着拍子忽起忽落。
这双手,既能经邦论道治天下,也能引商刻羽弄羯鼓,教人艳羡不已。
嘴里念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山峰取不动,雨点取碎急。”
两人忘我地敲打着羯鼓,轻重缓急,娴熟地掌握在十指之下。
羯鼓可以解秽,亦可以除去不快。
在隆隆的鼓声中,李隆基彻底忘记了朝廷上的烦文琐事,忘记了人间纷纷扬扬的闲言碎语。
这只小小的羯鼓,给他带来了无数的欢愉,所以,他把羯鼓排在了八音之首。
“春梦无痕长夜幽,夭桃秾李何须羞。春日迟迟等不来,一声羯鼓催花开。”李隆基一边吟咏,一边击鼓,吐出最后一字,也跟着落下了最后一掌。
“诶呦!殿下,您看,窗外花柳杏桃都已开花了!”高力士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扭头向窗外望去。
殿亭边,杏桃初开,白的似雪,粉的如霞,一片春意盎然。
不远处的崇文馆前,几株垂柳,蓬蓬茸茸,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
宋璟不禁张大了嘴巴。“殿下,您果真是一声羯鼓催花开啊!”
刘幽求笑道:“太子殿下为大唐未来天子,自有牢笼天地,弹压山川的气概!《春光好》太悦耳,这些花花草草也忍不住提前绽放,就为了听一听优美的鼓声!”
姚崇举步走到李隆基身后。
“太子殿下,夭桃秾李若长于荒野中,不仅荆棘纵横,蔓草交缠,也藏着许多虺虫蛇蝎,它是开不出花来的,必须斩除荆棘,锄尽蔓草,肃清四周,才能繁花满枝!”
李隆基没有出声,双手贴在羯鼓上,双目凝视着着窗外的锦簇花团。
宋璟慢慢走到他的身侧。
“殿下,我们明日上朝,就会把上次拟好的奏书呈交陛下,奏请将太平公主和驸马安置到洛阳去。她一定会迁怒于您,请您将全部的罪责,都归于宋某和姚阁老身上,由我们为您担责!”
李隆基那一动不动的黑眸里,泛起了润色。
“你们被先帝贬黜为地方小官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提携回京,中书省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又要遭到贬黜,甚至,有可能为我赔上全家老少的性命!”
“殿下,您念及与太平公主的姑侄之情,她却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刚才在中书省门口,她还……”张说顿了顿,道,“她是您不得不挖去的附骨之疽,是不得不拔去的磷磷钉楔!”
“张卿说不出口的,本宫何尝不知道呢?她让宰相改立太子的消息,早就从皇城传到东宫了……”
姚崇道:“太平公主四处宣扬太子不当立,太子不道德,多次上门去找宋王成器,声称要立他为太子!这样的局面,您在朝中寸步难行!”
宋璟低声道:“不仅如此,太平公主还利用上官婉儿之死,对您大做文章。借朝廷之力,以皇妃的最高规格,大张旗鼓地厚葬她,称其是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她这样做,无非是要利用上官婉儿的文学地位和成就,来衬托本宫的残忍和暴虐,让天下文人都对我口诛笔伐!”
刘幽求道:“殿下,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抽钉拔楔,目前的困局,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双方僵持之下,如果不将公主和驸马早日安置到其他地方去,姑侄之间,免不了又是一场浴血奋战!
李隆基终于狠下决心,凝重地点了点头。
“叶尊师说过,即使荆棘蔓草难除,也要动手将其刈除。等到有一天,它千枝万叶繁生,四处蔓延,死死缠住我的身体,扼住我的喉咙,就要悔之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