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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白鹤洞梅锁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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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太鹤山洞天和长安一样,也变成了银装素裹的雪乡。

云鹿孤独地站在混元峰小径上,凝望着这个纤尘不染的世界。

茫茫天地间,唯留她的孤形只影,如一尘埃,如一芥子,如一秋毫,如一涓滴,何其眇乎小哉,又何其孤乎寂哉。

半年过去,子虚依然沉睡在混元峰上的白鹤洞里。

按师父的吩咐,服下了第一颗金景丸,不见任何变化。

云鹿坚持每天用渡心泉滋润他的身子,再取泉水一口一口喂下去。

子虚仙身虽然不腐,却没有呼吸、没有悲欢、没有喜乐。

他不会调皮地刮云鹿的鼻子,不会为她弹奏《梅落寒枝》,更不会与她花前月下,讲一些庄子轶事、天下沉浮的典故。

哀,莫过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而她,魂随君去,成了没有喜怒哀乐的空心人。大悲之后的静寂,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让人窒息和恐惧。

青山不老,只为雪白头;情之所至,只为伊憔悴。

一场漫天大雪,洗去了心头的至悲至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依然鲜活地活在这个天地间。

凝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浑浊而厚重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云鹿师妹,你回到太鹤山洞天,每天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这个样子,让师父和师兄们看到了,该多心痛啊!”

云鹿没有转头。

听声音,是耕心草堂的老道逸隐法师。

“逸隐师兄,您是师父的第一代弟子,在太鹤山洞天呆了一辈子,几乎没有出过山。您看着云鹿长大,我的心有多大,能盛下多少伤悲,您是知道的……”

逸隐法师缓缓地近前一步,立在她的身后。

“师兄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回来后,几乎没有跟谁说过一句话,除了自言自语,就是和乌翎诉说衷情。每天坐卧行走,心如槁木死灰,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师兄只希望,你能早日走出伤悲!”

“师父常说,心不死,则道不生。能在痛苦折磨中破茧成蝶的,从来都不是非凡之人。人世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师兄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出现,但我知道,你对子虚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他才气过人,与师父一样,天生一副仙风道格,这样优秀的玉面郎君,值得你倾尽所有去爱他!”

“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再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了……”

雪舞轻扬,飘飘洒洒,落在云鹿的眼里。

笼盖四野的,不是弥天大雪,而是她无边无际的思念。

逸隐法师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那朵雪花很快就被他的掌心温度捂化了,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没错,师父说过,心不死,则道不生。师兄觉得,只有心彻底死了一次,才能步步求生,大彻大悟!”

云鹿莲唇微动,嗫嚅了许久,道:“人心不死,道心不生。何为人心,何为道心,都是让人迷惑的心罢了!”

“所谓人心,是我执之心;所谓道心,是求悟之心!人心一死,便安住于大道之中,此时,你的道心就像莲花一般开了。”

云鹿似乎被逸隐法师的这几句话触动了,深眸微闪了一下,几粒雪屑从眼睫上悠悠飘落。

人为什么只有陷入绝望的境地,才会放下那颗依恋之心、痴怨之心、眷眷之心?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何浴火重生,再次超脱于世,与子虚云端相见?

“师兄,都说身不苦,则福禄不厚;心不苦,则慧悟不开。或许,这是上天对云鹿的一次考验。真要走出来,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

“师兄们会给你时间,耐心等待你走出来的!无论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希望,你还是太鹤山洞天最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云鹿转过身来,对着逸隐法师施了一个叉手礼,低眉道:“师兄素有善心,时刻点悟我那颗死去的心,大恩不言谢!”

“与其说自己心死了,不如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有一天,你的人生真的不幸走到了绝境,那就选择结束,重新开始吧!出现在你面前的,又是一条光明生路!”

逸隐法师抖了抖肩上的落雪,一挥衣袖,慢慢远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意气风发的师兄,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道!

目送逸隐法师离去,云鹿落寞地提起雁灰色素缎长裙,沿着混元峰小径,慢慢走上山来。

大雪渐歇,忧愁难消,化为脚底莲花。

一步一莲,一阶一朵。

行至半山腰,俯瞰着雪后初霁的千里江山,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人世间真是美丽啊!

时光忽而倒转,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隔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壁,一只幼小的白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雪白的世界。

耳边听见子虚说道:“你看,进入丹山门便是清溪观,这是太鹤山洞天唯一的一座道观。因为山间有一条芝溪,清冽无比,所以得名。师父也常常被人称为清溪道士呢!”

“点易台到了,我最喜欢在这里抚琴。十里青山,鹤声断续,几点落花,一榻清风,别有一番幽趣!”

他绵言细语地说着,声如贯珠扣玉。

“那片大殿是紫霞宫,师父就居住在那里。满山的白梅,已经含苞欲放,不出两日,就要盛开了。花开时,迎风斗雪,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呢!”

“你看,这是师父的白鹤洞,洞里冬暖夏凉,可是个读书修行的好地方。”

云鹿还记得,子虚带她步入白鹤洞时,指着渡心泉说:

“这叫渡心泉。师父说,这汪清泉本是仙根,源自天上,常喝有化腐生肌、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他常常用这里的泉水为百姓治病,救了无数奄奄一息的病患。”

那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渡心泉能救人一命。

现在,她多么希望,渡心泉能救子虚一命。

云鹿仿佛看见子虚冲着她灿然一笑道:“走!白鹤洞口的老梅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

他的笑容真是醉人啊,像一枝不染尘埃的白梅!这样的玉面郎君,世间唯此一人!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摸一下他的脸庞,抓到的却是一片空虚!

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渡人,渡己,最难渡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生而美好,恰逢其时。世间能称之为的美好的东西,莫过于这四时四景。

那个发誓要与她携手成神仙眷侣,发誓要与她看尽世间美好的人,已经狠心弃她而去了!

江山素净,只留我一人踽踽独行。

满阶雪满,我知道你没有回来过。

云鹿伸手拭去眼角那滴热泪,低下头去,默默数着小径的雪阶,拾级而上。数到九百九十九步,刚好走到白鹤洞。

乌翎正在白鹤洞外啄食着老梅树上的积雪。

老梅树虬曲苍劲,枝柯交错,可坐可卧,盛花时期,可以荫布一庭。今年花期已到,光秃秃的枝头,一粒花苞也没有。

飞花坠雪,一层一层,寂寞地堆积在枝柯上。

这株梅树,在白鹤洞外屹立了上千年,年年花开花谢,从不缺席。

子虚说,这株老梅是混元峰的梅王,等它快要开败了,其它梅树才敢竞相开放。

不知为何,今年,老梅树没有绽放一朵梅花。

满山梅林好像与它相约好了似的,枝头不见一粒花苞。

如果不是花神刻意封锁了梅花信,那就是老梅树也在为子虚的离去而忧伤难过,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云鹿走过去,怅然地抚摸着乌翎的朱冠,道:“乌翎,今日给子虚喂过渡心泉了吗?”

乌翎很有灵性,听了云鹿的话,立刻舒翼起舞。

云鹿又道:“乌翎,你后悔抛下师父、师兄,陪我回太鹤山洞天吗?”

它将脑袋伸入云鹿的怀里,摇头摆尾起来,似乎在说,乌翎很愿意啊!

“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只有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我怎么如此可笑,居然问你后不后悔陪我回来呢?”

云鹿苦笑一声,顺了一下它脖颈上的霜毛,缓步走入白鹤洞中。

走到石榻前,坐在子虚身边,温柔地摩挲着那棱角分明的面庞。

“落尽世间繁华,终究南柯一梦。子虚,你若是想睡,就一直睡下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云鹿喃喃低语着,将脑袋依靠在他的臂弯里。

不一会儿,她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云鹿变成了那只无忧无虑的白鹿。

她在太鹤山密林里四处游走。

密林里草木峥嵘,浓翠蔽日,累累攀藤牵丝错节,悬挂在林间。青芝遍地,如翠羽一般卧于溪壑边,她一边走,一边低头啃食着青芝。

乍然间,云起雾涌,让人不辨东西。

云鹿惊悚地抬起头,极目迥望,侧耳遐听,密林里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只鸟儿飞过,只有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地从她的脚下淌过。

那迷雾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四下皆笼罩在乳白色的迷障中。

淙淙流水突然变成了滔滔巨浪,顷刻间,将她卷入了一片汪洋之中。

她在波涛中沉沉浮浮,四只蹄子上窜下跳,眼见自己就要溺毙于水中。

忽见子虚头戴箬笠,身穿白衣,脚踩一茎青竹,唱着棹歌,衣袂飘飘地踏浪而来。

云鹿的眼睛里立刻作作生芒,伸出一只蹄子,使劲朝他挥舞着。

子虚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茎青竹犹如轻舟急桨,从她身边破浪而过,飘飘渺渺,转眼间就驶入了一片菰蒲之中。

一个巨浪卷雪,朝着云鹿汹涌扑来。

她被卷入幽暗深邃的水底,狠狠地呛了几口水,耳边只听到自己“咕噜咕噜”吐泡泡的声音。

极度窒息之下,云鹿猛地惊醒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趴在石榻上平心定气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缺月当空,一缕清辉如练,从白鹤洞顶垂落,温柔地笼罩在她和子虚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满脸淋淋漓漓,不知道是寸寸柔肠,化为盈盈泪水,还是月光洗练,滴下的清水。

满腔离语付沧浪,一襟清泪为君倾。

子虚永远也看不见,云鹿究竟为他倾洒了多少清泪。

捧起那双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云鹿不知道,子虚还要沉睡多久。或许几千年,几万年,或许今生今世,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们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

如果相思是一道伤,她已经伤及筋骨;如果眷恋是一种病,她已经病入膏肓。

乌翎慢慢踱到子虚身边,用长喙啄开了他的衣襟。

“乌翎,你要做什么?”

云鹿以为它又顽皮了。

它“咕咕”低鸣着,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与她说。

探头一看,子虚胸膛上被太上决云剑刺穿的伤口,已经结成了肉粉色的瘢痕!

云鹿猛地扑了过来,轻轻抚摸着瘢痕,惊喜欲狂。“乌翎,师父果然没有诓骗我,渡心泉可以生肌,金景丸可以易骨,这是千真万确的!”

乌翎又发出“咕咕”两声,欢快地抖了一下双翅。是的!它很认可云鹿的话。

“傻孩子,师父怎么会诓骗你呢?”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沉闷有力的声音,像是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发出来的。

云鹿回头望了一下,身后静无一人。

她捧着滚烫的双颊,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波澜。

“师父回来了吗?不对,不对!我刚才一定是兴奋过度,听岔了!师父有大任在身,哪有空闲跑这里来呢?”

“乌翎,你知道吗?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人的九窍、五脏、十二节,都与天气相通。子虚的伤口开始愈合结瘢,说明他身上的关窍、五脏六腑,又贯通了阴阳之气,重新开始运转了!”

乌翎似乎比她还高兴,伸着修长的脖颈,张开白净无瑕的羽翼,宛如美人在舞池里,甩开了长长的水袖。

云鹿抓着它的翼尖,手舞足蹈起来。

“凤凰来仪太高贵,虎豹熊罴太粗俗,孔雀锦鸡太高傲,只有乌翎,是世间最清新脱俗的清虚神鸟,你和子虚一样,与生俱来带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你们是世上最好看的玉面郎君!”

庄子在《天道》中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此时,对云鹿来说,与天地相和谐的快乐,太遥远也太虚幻,只有心仪之人赋予的快乐,才是真正的人间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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