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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最冷一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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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无声息流逝。

冬日渐深,天空又开始断续落雪,城市鸷风呼啸,街道积雪扫了又落,无数荒枝秃成冰雕。太阳只偶尔冒出几分钟,很快又会躲回厚重阴云里,仿佛只是伸了一个短暂草率的懒腰。但案发公园隔周就已恢复寻常的热闹景象,坏掉的路灯杆被修回原状,小孩子开始在中心湖积雪冰面上堆雪人、放天灯,打滑嬉戏,乐此不疲追逐尖叫,抢夺彼此手中糖葫芦串上最大的山楂。

仿佛一切坏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在这段日子里,贺暄因为袭警罪被拘留三天,期满后便消失了踪迹。骆曦曦的遗体经过法医尸检后被任嘉办理手续领走。成辛以降薪停职,一次大过,以严重违纪为由在全队公开点名批评,但以此为代价,贾纶博士的事情总算勉强被高相国压了下去,没再发酵至更大。

11月14日一整天侥幸平稳度过,凶手并未如贾纶断言那样进行第二轮第二次犯案,专案组组长在日后的发布会上将原因归于警方果断将贾博士助力调查的消息对外界公开——知名犯罪心理学家加入、专案组如虎添翼——这一决策传播出去后收效甚高,有效打击了凶手的犯罪信心、阻止了其原定的邪恶犯罪计划。

连环杀人案凶手在第四场雪来临当日被宣布落网,案件圆满告破,而贾纶博士因在调查中提供了关键思路,发挥了重要作用,被警队在发布会上重点感谢,并授予特殊荣誉功勋。

凶手名叫李立东,二十五岁,户籍邻市——也就是前三起案件案发地。某新闻网站获授权刊登出模糊照片,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颧骨像两把弯刀,但双目死气沉沉,仿佛一对坏掉的灯泡,鼻梁歪着,眉毛一高一低。就是这个男人,跨省作案,四死一伤,与他素不相识的四名无辜女性因此丧命,犯罪动机是幼年时期受到的严重精神创伤,形成反社会人格,随机挑选女性受害人。第四名女性遇害后两周左右,李立东在专案组的精准定位围剿之下负隅顽抗而被当场击毙。

但以上这些,都只是警方允许媒体报道出来的内容,成辛以所知道的案情再无更多。

在看到这些新闻的前一日,成辛以已经可以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不要难听得太过醒目,虽然收效甚微。但与她相比,再怎么难听都好,他至少是有一点声音的。

她却仿佛彻底变成了一块沉默的岩石。

自取了药和生活物品再回病房起,成辛以没看过她哭一次,也没亲眼见到过方阿姨所说的她情绪几次崩溃是什么状态。她似乎在他来去一趟的短暂时间里就已经冷静下来、接受了自己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客观事实,又或者她不过只是被掏空了灵魂。言语障碍令她整个人安静到接近麻木,苍白虚弱,眼眶红肿,像一尊美丽但毫无生气的木偶,乖乖接受一切医护和治疗仪器的摆弄、吃药打针,偶尔望向窗外发呆,但身体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体力不支,所以更多的时候依旧是躺在床上合眸休息。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最绞痛的。

她开始不看他了。

即便当他出现在她身边那一刻,她面容平静、看似没有一丝波澜,但眼底还是有极短暂的一丝抗拒闪过。然后就不看他,不回应他,不与他有任何动作交流,仿佛他们已经是两个存活于平行时空的人。

是的,他甚至不需要老袁或者方阿姨来告诉他这件事,就已经能感受得到。他太了解她,了解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呼吸波动、停顿闪躲代表着什么,如同了解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却从未预料过有朝一日会因为过于了解而心如刀绞。

她不想见到他,不想他陪在身边。

——

不仅如此。

午后天空难得放晴,成辛以跟老袁一起去找主任医师取最新的会诊结果、了解病情,同时询问如果送她去方阿姨认识的德国专项研究专家的临床治疗疗程会否有些积极效果,然后得到模棱两可的制式答案。从专家楼回到住院楼时,却在楼下花园露台见到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坐在久违的橙黄阳光底下,前额纱布刚刚换掉,只贴了两块贴布,脸颊有些凹陷,眼底淡淡阴影,浓密长发尾端垂到手臂上,宽大病服外面裹着黑色羽绒服,衬得整个人清瘦如膝头那页单薄飞扬的白纸。

她在低头写字。

但听到声响,她就停住,握笔的手指微微缩了缩,抬起头来,终于遇上他的视线。

成辛以顿住脚步。

与从前无数次一样,他依旧能够看到阳光洒落下来的棕黑海浪,依旧看到那双柔媚瞳孔,依旧觉得面前的人美得如同这仅仅是他此生见到她的第一面……

但就在毫无防备的某一瞬间,仿佛预知了什么,他突然不敢走向她。

身旁的老袁也停了下来。

空气安静半晌。

最终还是老袁先动的,拍了拍他的胳膊,拿过他手里装x光片的袋子,一言不发,独自沉默负手走进住院楼。

成辛以艰难迈开腿,走回她身边,抬手解下自己的围巾,想给她披上防寒。

但她突然收回了目光。躲闪抗拒的幅度并不大,甚至几不可察,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他当然察觉得到。

他顿了顿,收回围巾和手,面对着她坐下来。

她这才再次抬眼看过来,长睫微微颤动,视线在他的脸和脖子上扫过。她的瞳孔很黑,早在很久前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仿佛能将他吸进去的甜蜜陷阱,但从前,那总是令人享受的、依恋的、缱绻入迷的,此时此刻,他却竟然发觉自己快要无力坚持这种对视。

她低下头去,笔尖重新落到纸页上,刷刷轻响令他忆起某个相同季节温暖车厢中指尖轻触触控板的声音。

接着,他看到她的字。

——

“嗓子还痛么?”

……

成辛以只觉得眼眶胀到发麻,用力闭了一下再睁开,然后摇头,尽量让声线平稳如常。

“好多了。”

她从笔记本下方拿出一支外敷调养药膏,递给他,然后又翻到下一页继续写字。

但写下的句子已经不再是他最迫切希望看到的。

他也不知道他想看到她写什么,但他模糊意识到他怕她写什么。

——

“颈部机械性闭合性损伤,在休养期间一定不要仰卧睡觉,多喝水,不要心急。”

“这支药膏每日早晚双敷,但不要热敷,保持正常体温即可。”

“忌辛辣、忌烟酒、忌受凉。”

“天气冷,在室外戴好口罩围巾。”

“不要大声讲话,不要过度运动。”

……

这是在做什么,她在给他开方子么……她为什么要写这种话……不,他不需要这些,他只需要她好好抬头看看他,哪怕是酣畅淋漓扑进他怀里来哭一场,哭上三天三夜都好,哪怕是脆弱的无助的崩溃的,让他安慰她、让他陪她、分出她的全部难受给他,都给他……怎么样都好,做什么都好……他唯独不要这些医嘱……不要这些比告别更像告别的冰冷铅字……

“方清月……”他嘴巴干涩,想阻止她的动作。

但她已经写完了所有颈部机械性闭合性损伤的修养注意事项,这次没再对上他的视线,只将那页纸规规整整撕下来,递给他。

他看着她,没接。

“方清月……”

她把纸放在一旁,开始在下一页纸上写字,侧脸苍白得接近透明。

“对不起。”

“我们分……”

成辛以猛地一把按住她的手,铅笔笔杆瞬间横倒下来,笔记本发出闷重的短促低吼,纸面猝然划出铅黑色闪电。

喉咙里再次发出难听的响尾蛇腔调,不可抑制,但就连他自己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惶恐。

“方清月,我知道‘逝者为大’,但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凶手已经得到惩罚,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惩罚自己,也不能惩罚我……”

他感到她的手背冰冷僵硬,逐渐开始在他掌中颤栗逃避,便努力收敛力道,抓紧的同时仍不敢弄疼她。

但慌乱和恐惧已然蔓延肆起,令他愈发难以控制,不论是逻辑还是语气。

“……方清月,这不是我们的错,你不能这样……你说过,‘爱情是唯一的原因’,你对我、我对你,从来不应该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就算这真是笔巨债,那也就由我们一起来还,一起,我们一起,赎罪也好,补偿也好,什么都可以,你别……别……”

别……别不要他……

她抽出了手。

紧接着,像是深深呼了一口气,他看到她纤细脆弱的手指颤抖着,拿起了那个笔记本,连带着铅笔,一同丢在了一旁。

他心一沉。

那张惨白但美丽的脸抬了起来,直面向他,毫无血色,目光呆滞冷漠。

成辛以看到她的唇瓣,一点一点,无声无息慢慢开合。

但与此同时,他却已经开始希望自己彻底失去读懂她唇语的能力,并且心甘情愿用一切代价来做交换。

每一个字都如浸入了深海,似一场黑白默片,但他的耳畔只剩地裂山崩。

她说——

“但——是——”

“我——不——喜——欢——你——了。”

“成——辛——以。”

“我——不——要——你——了。”

——

——

应该愤怒的,应该发火的。她就这样把最不公平的痛苦赫然丢给他,寂静无声地留给他全天下最残忍的唇语,丝毫不肯留一丝余地,剥夺他所有选择的机会。

可他一动没动,眼睁睁看着她的唇和眼角细微颤抖,看着她垂低头,只留下那张医嘱,手指转动轮椅。

鹅卵石地面与椅轮之间发出窸窣咯吱声,她沉默擦肩,离开他的视线,每一个动作,都在努力地离他越来越远。

单薄纸张被风吹响。

成辛以站了起来,没有转身,只高高扬起头,感受到皮肉和颈部神经恶劣绷紧,共同齐力反抗着那张医嘱,但却又仿佛那种绷紧和逆反才是必须的,仿佛随之而来的剧痛才是此刻支撑他存活的唯一力量。

他听到自己声线干涸,又轻又哑,毫无气势,只剩强行拼凑、勉强成形的自尊。

“方清月。”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轮椅转动的咯吱声停下来。

阳光穿过露台顶的光秃藤枝斜照下来,迎着光线看向天上,能看到一缕细细的、如烟丝一般的无力稀云。他耳边骤然安静下来。

但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只有他自己的。

没有太久,他确定她没有停顿太久,没有犹豫太久。是啊,她那么倔,那么冷漠,那么骄傲,永远都是这样。那是她已经说出口的话,又怎么可能犹豫太久。不要他,是她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最终决定。

咯吱声再次响起。

慢慢拉远,慢慢拉远……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走了。

成辛以死死盯着那一缕云,一动没动,直到它终于被寒冬凛风吹得四散零落,狼狈失踪,凶猛紫外线再一次直直射进眼底。

都是因为它们。头晕目眩是因为它们,流眼泪是因为它们,撕心裂肺也都是因为它们。紫外线,风,紫外线,风。都是因为它们。去他妈的爱情。他想。去他妈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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