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画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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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溜——啾溜——”
这几只画眉鸟儿清脆婉转的叫声时时的传进人的耳朵里,实在是让人感到异样的舒服。
这画眉鸟原本也不是这中原大国之物,而是来自于她的家乡——盖德哈国。也就是说,这画眉鸟事实上是她的陪嫁之物。
黄昏时分,天色是异常的壮丽——
漫天的火烧云,映衬着大片大片的铅蓝色的云朵。当火烧云缓缓的弥散而去,最后的那一抹晚霞从那云朵后面放射出淡淡的光华时,那铅云也就此被涂抹上了浓浓的一圈暗红色的金边儿。
此一刻,整个的萱崁宫都沐浴在那枣红色的晚晖之中,显得异常的肃穆而凝美。
而天上那铅色的云朵在那栗色背景的映衬下,在凉爽的晚风之中,便开始恣意的飞洒变换起来,一忽儿之间像无边无际的丛林,一会儿又像一片片奇异的城郭,而转瞬之间又变成了无数匹姿态各异的骏马,仿佛正在那浩瀚的大漠草原上,在纵横的自由驰骋……
哦,骏马!
此一刻,自己的家乡盖德哈国,应该也正是春日妖娆万物复苏之际,那大漠上的骏马,是否依旧如同儿时一样,在一望千里的戈壁滩上,正在无拘无束的奔腾嘶吼?!
算来,自己离开家乡而远嫁到这中原大邦,也已经有数年了。
远嫁……
茯妍的心不禁一动,儿时的一幕幕,不禁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的、无忧无虑的王宫中的童年生活——
那时的她贵为盖德哈国大漠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王亲口加封“大漠昭铃公主”——暗喻她的前途像朝霞一样芬芳,而她又像铃铛一样活泼脆透,清秀洒逸。
自幼习诗书,修礼仪,学族学,明文章,清凌凌善能歌舞,静琳琳晓律通音,明书造画,聪颖无瑕,深得父皇母后宠溺。
自幼尝遍珍馐美食,小小年纪座拥万千粉趸,无数人为她一人而呼前护后,一语而出即若九鼎落地——
那是何等幸福而惬意的童年啊!
岂料,一切宛若风中黄花骤谢,狂风暴雨倾盆之至,竟是呼啦啦大厦倾覆——
一切都仿佛是在怒海狂涛之中而轰然翻覆——小小年纪的她只记得自己哭喊着随着母后换上俗人的衣衫,混杂在无数宫人与难民之中悲惨地出离皇城仓惶逃遁。四处是大火,狼烟;处处在燃烧,崩塌——人叫,马嘶,战刀,长矛,鲜血,吼叫,哀嚎……
不料,天恩上邦的军马早已经封堵住所有的逃亡之路——她们都成了人家的阶下之囚,而被押解回了盖德哈国皇城。
本以为就此跌入无底深渊,甚至生死难料,孰料仅仅十数日后,亡国奴的生活竟然很快就结束了——不过,只有身为孩提的她对此欣喜而狂,玩宠不羁,而整个王宫中,弥漫的却都是极度悲伤的死一般的气息——
这是她后来慢慢才知道的——盖德哈国与天恩上邦签订了城下之盟,自此甘为下帮属国,永远不再“造次”,年年进贡岁银牲产,岁岁称臣觐见朝谒,并割让给上邦大国共二十六座丰饶城池,且还有一项极为“重要”的附加条件,那就是——
待昭铃公主茯妍长大之后,必须远赴上邦帝京楚垵城而与昌治皇帝季肯恩的二皇子季思涌完成大婚,如此,终于才换来了远在楚垵城的昌治皇帝季肯恩的金口御诏,下令退兵罢战,自此,才艰难地换来了苟安的和平。
之后的几年中,父皇因此而羞愤自责,终至抑郁成疾,很快就逝去了。再之后,就是他的王兄——大太子茯猛继承了盖德哈国王位,并亲赴楚垵城觐见朝拜上邦大国的皇帝。
天恩皇帝季肯恩御口加封茯猛为“朝珏思汗”,在上邦派来的“督抚”大人的陪伴与督控下返回了盖德哈国,从此,至少是在表面上执掌起了盖德哈国的千里江山。
再就是数年后,自己在天恩上邦派出的使团的盛情“迎接”下,带着随从跨越千山万水,远远地奔赴上邦帝京楚垵城,与已经成为皇帝的和裕皇爷季思涌完婚……
多快!一转眼,自己入宫也已经是七八年了。
而就在自己即将随着使团离开盖德哈国京城的前一夜,皇兄“朝珏思汗”在极为绝密的情况下召见了她——
王兄以汗王并兄长的身份把一整套为她“量身打造”的绝密计划含着热泪秘告于她,并让她对着父王的灵位发誓——一定要报仇。终了,又亲自把那两只画眉鸟交到了她的手里——
王兄面色凝重的叮嘱于她:只要一看到这来自家乡的画眉鸟,就一定要常念盖德哈国,常念王宫兄汗,更要勿忘国耻,要时刻牢记自己的绝密使命,勿忘复仇!!
画眉,这来自家乡的画眉,当初只有两只,如今老鸟都已死去,却留下了这五六只的“子孙”,日日在这深宫大苑里歌唱玩耍陪伴自己,用婉转的叫声慰藉她孤独的灵魂。
而她更知道,自己,又何尝不就是一只孤孤单单却又只能倔强前行的画眉鸟呢?!
每一次,当大漠的风光在眼前浮现,当戈壁滩的山水在脑海中流连,当童年那无忧无虑的影子又在思绪中回转,当昔日的一幕幕又在心海中泛起微澜,她,就总是会感到一阵黯然,当她蓦然的回转双眸——
如同一汪清寒而碧透的秋水,忽地落入了一片黄叶,须臾之间泛起那一道道潺潺的涟漪,然而虽是绮丽,却是转瞬即逝,只在那晚风般的清凉与回味之间,留下无尽的深深的怅惘,待到那双眉轻轻一蹙——
她那娇媚的脸上,早已是两颗大大的剃露轻轻肆流,目光在姣姣的凌动间,那脸庞早已是生出万种的娇柔,眉宇间慢慢凝合,却早已是流散出千重的魅惑与无尽的伤感——
“贵妃娘娘,您哭了?”
一个铃铛般亮丽而逸透的女音,伴随着百转千回的微颤,薰儿那婉转的问询,便已经是轻飘飘的漫进了她的心坎儿里——
“贵妃娘娘,您,是不是又在想家了?是不是又在想念咱们盖德哈国了?!”
这薰儿乃是她的贴身宫女,也是她从盖德哈国带来的“陪嫁”,数年来一直跟随在她的身边,从不曾离开过半步。极度谙晓她的心思,更是她赖以倾吐的唯一的“回音筒”。
“啊,没什么!”
茯菱贵妃又轻轻的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薰儿,便轻轻的问道:
“天到这般时候了,咱们皇爷,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启奏贵妃娘娘,刚才宫里鲁公公来传信儿说,今儿晚上皇上要接待外邦觐见的使节,要商讨军国大事,所以,今儿晚上万岁爷就不过来了。”
“唉——”
茯菱贵妃轻轻叹了口气,便兀自的在绣龙墩上坐了下来。
虽说她事实上有着特殊的身份,虽说她乃是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而来,但是,这其中最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一定要把当今的和裕皇爷季思涌紧紧地、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故而,连续数月夫妻不曾分开,彼此间如胶似漆,和裕皇爷对于自己早已是言听计从,而偶然间的这一次短别,倒很是蓦然间让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以至略感忧伤。
而一丝沁凉,便也不禁慢慢的从心底里升上来,瞬间沁遍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最后,终于还是在心海的怅然间慢慢的散去了。
“叽喳喳——叽喳喳——”
突然间,一阵鸟儿异样的叫声传来——
原来,是挂在宫门口处的那一长排鸟笼里,两只画眉鸟撕咬着打起架来了。
“哟,刚刚好好的呢,这是怎么了?”
茯菱贵妃略带诧异的走过去,仰头看着,问道,“这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娘娘,莫不是——莫不是它们——它们思春了?——这个季节,鸟儿们,很容易因为思春争偶而撕咬打架的。”
“噢噢。你——不是已经让下人们喂过它们了吗?”
“当然。奴婢天天着下人们按时按量喂水喂食,他们每天精心饲养细细打扫,饲弄的精细着呢,我每天眼珠不错的看着,绝不敢有一丝一点的差错,贵妃娘娘,您放心就是了。”
“嗯嗯,好,看着这笼儿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的,就知道你们一定是搞得好着呢,如此哀家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喂它们的都有什么啊?”
“除了上等鸟粮外,还有虫儿什么的,特别夏天,奴婢着下人们捉蜻蜓蚂蚱,还有蝉儿、蛐蛐、蝈蝈啊什么的,撕碎了喂它们,它们高兴着呢。娘娘,您就放心吧。”
“嗯,好好,薰儿,你是知道的——”
“请娘娘训教——”
“你追随我多年,这鸟儿也一样,它们的爹妈都是亲随我远嫁这中原大邦,虽说老鸟儿都不在了,可它们的子孙还在,看到它们,咱们对于家乡啊,就总是会有个念想子什么的。”
“是啊,娘娘,您说的对。”
“所以啊,这鸟儿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可千千万万不能亏带着了,更不能给我养出个什么一差二错来。”
“奴婢不敢,请娘娘放心就是,真要是出了一差二错,娘娘拿薰儿问罪就是了。”
“嗯,好!这么说,这真是因为思春争偶,它们才打起来的?”
“是啊,娘娘!”
“那怎么办?”
“赶明我让下人们拿一个落地的大笼子来,把鸟儿们都放在里面去,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快活三天。另外我还得让他们再找四五只纯品的画眉鸟儿来,一起放在里面,免得它们哥啊妹啊的就欢喜上了。保证三天后它们个个满意,循月之后,咱们还能得到更多的画眉鸟哩。”
“嗯嗯,好办法,就这么办。”
离开了鸟笼儿那儿,茯菱贵妃缓步的在宫门口溜了一圈,便慢慢的再度回到宫里,进到了内宅里屋,再度坐在了绣龙墩上。
外面,天儿已经彻底的黑了。
“薰儿——”
“奴婢在,娘娘!”
“花公公——他们回来了吗?”
“启奏娘娘,花公公还没有回来。”
“哼,这该死的阴阳人,天到这般时候还不回来,这究竟是干什么去了?难不成,真的还要在人家额王的虎瑾宫里过夜不成?”
“不会吧!我估计——”
“启奏娘娘,花公公求见——”
外面,一个太监疾步走到门口,浮尘一甩,弓腰高声说道。
“呵,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让他进来!”
“嗻!娘娘有旨,花公公觐见哪——”
那太监喊完后浮尘一甩转身出去了,很快,外面传来了急急地脚步声——是大内总管太监花允回来了。
“启奏娘娘,老奴——我回来了!”
刚到门口,花太监便连忙跪倒叩头施礼。
“起来吧,进来回话!”
“嗻——”
花太监进来了,刚进了内宅门,浮尘一甩,连忙弓腰施礼,道:“启奏娘娘,老奴奉命去虎瑾宫伺候诸位太子与公主们踏青雅聚,现在,咱家我回来了。”
“哼,这么晚才回来啊?——我这儿还以为着,你,就准备留下住在人家那虎瑾宫了呢!”
“嘻嘻,娘娘真会笑谈。没有娘娘口旨,老奴怎么敢、又怎可能擅自在外面宿下呢?!”
“嗯——哀家,量你也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