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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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嗣声音深沉,像一把已经雪藏已久的利弓:“江夏王李道宗是高祖皇帝的堂侄,也是你我的堂叔,他这一生,可谓是战功显赫,他先后攻打过刘武周、王世充、突厥和吐谷浑,曾与与赵郡王李孝恭并称为‘二贤王’,一生曾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幸在晚年因为支持圣人摆脱右相的掌控,与高阳公主和房驸马一起,被指控意图谋反,削去爵位,流放千里。
而他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其实是因为他当年带兵攻打西突厥之时,做出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错误选择。
“贞观四年,西突厥攻陷灵州,李道宗带兵杀敌,那场战役打的异常惨烈,血战了三天三夜,这才勉强将西突厥残部逼退。不过那年李道宗的情况与平时有点不一样,他的夫人怀了孩子,他一边进攻,一边惦念远方的妻子。攻打灵州的那几日,也就是她即将临盆的日期。不过,就在他们将西突厥撵出了灵州的同时,家中却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她的夫人无缘无故难产,怎么也生不出来,最后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李道宗痛不欲生,认为是自己杀戮太重,受到了老天的惩罚,才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精神完全崩溃,他骑上马,离开军营,不顾四周还有突厥残兵,离开城池,独自一人在大漠上游荡。
大漠里非常荒凉,白骨遍地,而且处处是流沙,而且经常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人一旦不小心掉进去,就会很快被沙子淹没,实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时他还沉浸在悲伤里,根本不辨方向,就是胡乱的走,走来走去,就走到了危险地带的边缘,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前就是流沙坑,就在一脚将要踏进去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哪儿来的哭声…”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离死亡只差半步之遥,他吓得摔在地上,耳边婴儿的啼哭声也随之微弱下来,好像刚才那一声警醒用尽了它所有的力气。
然后,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开始拼命寻找那孩子,终于在一匹倒地的马肚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婴儿,那匹马应该是死了没多久,不过沙漠炎热,已经开始腐烂了,孩子的脸上也全都是血。
他揉了揉孩子的脸,发现脸上并没有伤口,于是他猜测这血应该是马血,这孩子嘬了马血当奶喝,才能在这样恶劣的条件里活下来,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不过是有些瘦。
他心疼这个孩子,而且十分感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的哭,自己肯定已经没命了,不过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的话,这个孩子多半也会饿死在这里,活不成了。
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双向救赎。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孩子一定有着特殊的缘分,于是,他收了这个孩子做养子,把他带了回来,也聊以慰藉自己的丧子之痛。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个鳏夫,莫名其妙带回来个孩子,容易遭人非议,他只能把孩子养在别院里,也不能把他写入宗谱。
不过后来还是出事了。”
李福嗣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消化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
“出什么事了?”十六郎问道。
李福嗣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小十六,你记不记得阿秀?”
“阿秀?”十六郎一愣,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确有个叫阿秀的堂姐,后来嫁人了,不过那时他太小,不知道阿秀到底嫁给了谁,只记得阿秀这个姐姐对他很好,在嫁人之前经常来看他,还亲手给他做金丝饼吃,后来她出嫁之后,自己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家里的人又好像集体失忆一样,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她,像约定好了一样缄口不言。
李福嗣忽然有些痛苦地说道:“你的堂姐阿秀,就是李道宗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当年我们千里迢迢把她送到洛阳,与吐蕃和亲的文成公主。”
“你说阿秀堂姐就是文成公主?!”
“对,她就是文成公主,你那时候太小,可能已经记不清楚阿秀的模样,阿秀现在,已经是吐蕃最尊贵的甲木萨了。”
十六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有些关键的结点一下子就被打开了,李道宗...文成公主...阿诗弥。
所以,李道宗收养的那个孩子,就是阿诗弥!
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这就能解释阿诗弥为什么会在家中偷偷地供奉李道宗的牌位,因为他碍于身份,不能光明正大的祭奠这位养父。这也能解释的通为什么他要处心积虑地杀死乌日星,不仅是因为乌日星对甲木萨出言不逊,还因为他想趁机削弱赞东禄的势力,稳固吐蕃局势,助他阿姐一臂之力!
“所以说阿诗弥真的是西突厥沙钵罗可汗的亲儿子?”
“他告诉你他叫阿诗弥?”李福嗣无奈地笑了笑,“他的名字,其实叫做阿史那弥射,是沙钵罗可汗侧妃的小儿子,当年沙钵罗可汗从灵州仓皇逃跑的时候,带着孩子的奴仆与大部队走散了,又遇上咱们的伏击,所以不小心就把孩子搞丢了。”
“所以这件事,最后变成了右相拿捏李道宗的把柄?”
“不错,那些年大唐与西突厥战事正酣,收养这样一个敌军的孩子,被有心人知道,就是通敌卖国的铁证。当时那孩子已经懂事了,与他自己的亲儿子没什么区别,迫于压力,他不得不把孩子送走,而沙钵罗可汗又不知道从何处得知孩子的线索,正巧派人找了过来,于是那孩子就被接了回去。”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古罗伯纳会说,如果当年不是他找回了阿诗弥,他可能还不会知道他有突厥少主这样一层身份。
“这件事本来做得十分隐秘,只有包括你我阿耶在内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本来以为可以就此了解,可是刚转过年,右相的人竟然公然找上了门,这一次,他们居然以这件事做为要挟,逼迫李道宗答应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吐蕃和亲,李道宗当然不肯,因为一开始敲定的人选是王皇后的表侄女,也就是右相的亲孙女,可是李道宗又害怕东窗事发,到时候不仅自身难保,还可能会连累我们楚国公府。”
十六郎不解:“为什么还会牵连到我们家?”
“因为那时候,我与阿秀已经了亲,准备第二年孟春就大婚...”
李福嗣说着,一度有些哽咽,十六郎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当年从洛阳回来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人提及过阿秀堂姐,不过只是因为怕大哥伤心,他们李家的人,向来长情,难怪大哥生生把自己拖到了三十好几,才不得不为了延续香火,被阿娘逼着娶了妻。
在不久之前,众人提及这位甲木萨的时候,自己还感慨过她像是一轮孤独的明月,独自挂在异乡夜空,可谁又知道,在这轮明月不远处的星空,还有一颗孤独的星星,一直在守望着她,却再也无法触及得到。
不过这轮明月,现在变得愈发的神秘莫测。
“甲木萨到底做了什么,定然不是单单联姻那么简单吧?”
问到这个,李福嗣挺起胸膛,十分自豪:“阿秀嫁到吐蕃之后,她做到了一个人妻的本分,也做到了配得上‘甲木萨’这个称号的事情。她将大唐的缫丝、医药、冶金技术全都带到了吐蕃,造福百姓,受到了人们的尊敬。你敢相信么,她独自生活在异乡,却有人亲手为她建造庙宇,亲吻她脚下的土地,将她当做活佛一样崇敬。”
“除此之外,她也完全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大唐女儿的使命。为了保证边关的安宁,她亲手建立了一个名叫‘雏鹰’的情报组织,搜集泥婆罗,吐谷浑,天竺等周边各国消息,传递回大唐。”
“雏鹰组织竟然是文成公主建立的?”十六郎又一次震惊了!
“是的。不过一开始,雏鹰的影响范围还比较局限,毕竟凭她一人之力,再有抱负,还是没有办法完全伸展,后来随着释教在东土的影响力逐渐扩大,雏鹰的情报网络也随之拓展起来,并逐渐发展成国内国外两个部分。
“随着释教的发展?你是说神昉大师么,他也是雏鹰的一员?”
“不仅是神昉大师,华严寺的许多禅师都是雏鹰的成员,还有王玄策,刘钰璎,以及玄机真人。”
“他们居然都是?!”
“正如你所见,其实后来国内的雏鹰已经脱离了甲木萨的掌控,独自发展了起来,而且在发展中逐渐达成了某种目的,不再是传递和贩卖各邦消息的松散组织,我们有自己的宗旨。”
十六郎试探道:“你们的宗旨是什么?”
李福嗣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去年腊月接近年关的时候,国外的雏鹰截获了一封从吐蕃送去天竺的密信,这信是由辅政老臣禄东赞发给戒日王余党,在信里,禄东赞承诺会资助他们制作大批量致幻毒药,让天竺人以戒日王的名义无偿送给百济、琉球各国,怂恿他们扰乱东部沿海。这样一来,吐蕃就可以趁水师大举出兵清剿之际,趁机吞并吐谷浑。
甲木萨看了这封信件之后十分震惊,她早就知道赞东禄有背叛与唐盟约之心,处处唆使自己的孙子松赞忙赞挑起事端。
可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赞东禄如此有恃无恐,定然是与朝廷中某个势力暗中勾结,而且,虽然她远嫁异乡,但还是有所顾虑。”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月亮走的再远,也希望发出的光能照亮亲人脚下的路。“她的顾虑是江夏王吧。当时他还健在,虽然过得不好,但起码还活着。”
“你说的不错,的确是因为她阿耶,如果她贸然阻止了这场阴谋,一旦被对方察觉,右相定然不会轻易绕过李道宗。所以她联系到了雏鹰在国内的领头人,希望他能够帮助她,于是他们拟定了一个计划。”
“国内雏鹰的领头人?”
“就是你们口中的狻猊公子。”
这个狻猊公子实在是太神秘了,迄今为止,他连他的一点影子都抓不到,不过十六郎可以肯定的是,大哥是断然不会告诉他狻猊公子到底是谁的。
他只能继续问道:“所以,狻猊公子启用了刘钰璎?”
“是的。刘钰璎师承散朝大夫王玄策,她的吐蕃语、泥婆罗语等西域各国语言、文化还有礼节全都是王玄策教的,也可以说是由他一手带大的。当年戒日王横死,王玄策被困曲女城,命悬一线,是阿秀说服松赞干布借兵给他,使他逃出生天,并俘虏叛臣阿罗那顺带回洛阳,完成这样千古流芳的伟绩。当时王玄策承诺,若有一日她遭遇一样的困境,也会不顾千里万里,舍弃生死来助她脱困。可是,王玄策并不合适事实这个计划。”
十六郎想了想,大抵是因为王玄策虽然没有得到朝廷重用,而且他与吐蕃之间的联系太过明显,这件事必须做的隐蔽而巧妙,在阻止赞东禄阴谋的同时,又不能将吐蕃推上风口浪尖,可惜了这位鸿鹄四公子,才貌皆是世间无双,要自毁容貌,把自己由高高的云端拉入肮脏的淤泥,她心中,该是多么痛苦。”
“这件事情毕竟需要人去做,刘钰璎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是为了她的师父,更是为了她的情郎。要知道,如果一旦禄东赞的阴谋得逞,她的未婚夫先锋将王袛难逃一死...不过很可惜,计划实施到一半,就收到李道宗死在岭南的消息,这真是天不遂人愿...”
十六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三艘受损的先锋舰并没有完全被炸毁,主舰更是毫发无伤,如果刘钰璎没有及时拦截刹利帝的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乌湖海的情况,是你透露给百济人的?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谁会对那里的水域了若指掌,如今想来,谁还会比你这位河南道按察使更熟悉那里的水域。”
“不错,我只是做了一份假的密报,故意让百济探子给劫了去,密报中故意说明如果在暗礁附近设伏,绝对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绝佳地点,而且我在给水师移交海防图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敲打过苏定方暗礁的事情,苏将军身经百战,立即领会了我话中的含义,其实苏将军也知道现在并不是攻打百济的最佳时机,如果能将舆论重新拉回国内局势,又将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是最好不过的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通过这招将计就计,我们成功地抓住了右相外通百济人的铁证。”
“是通过那条谶言吧,‘日浸月升,泣血稽颡,悠悠大唐,荧惑搅动风波浪’,右相实在是太想打压武后了,竟然公然指使人在军中大规模散布这种谣言。”
“是的。”李道宗接着道,“右相虽然权势滔天,但随着这两年圣人势力的逐渐稳固,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特别是武则天成为皇后之后,她的势力也开始崛起,这让右相感觉非常不安。无论是攻打百济,还是吐蕃想要吞并吐谷浑,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边境小小的骚乱,不以为意,可如果通过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将武后彻底铲除的话,他何乐而不为呢?”
“可如果这是这样的话,如今右相的势力已经削去大半,你们已经可以收手了,一切都结束了!”
“百足之虫,虽死未僵。”李福嗣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的明亮,“长孙无忌这棵大树,我们必须把他连根拔起!而且,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等着我们做。”
“你们还要做什么?!”十六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知道你们雏鹰组织的宗旨到底是什么了!你们...是想要...清君侧!”
李福嗣没有否认,他沉了眼,“小十六,你已经知道的够多的了,我不能再说了。”
十六郎还想继续追问,忽然,一阵强烈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十六郎下意识地向自己后颈摸去,那里,居然扎着一根细小的银针。
“大哥...你竟然...”
十六郎的身体不再受控制,扑倒下去,在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只听得李福嗣说道:“狻猊,你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