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他还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对方,大火就把一切都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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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觉得门真的是很神奇的存在。
门里门外，明明只隔着一扇活动的门板，打开来却好像能够连通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第一次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在周杨死去的那个夜晚。打开门，他看见戴着眼镜的少年被雨水淋湿的脸，少年身后是摇曳不止的郊外风雨，但是他的心却因为这幅画面骤然安定下来。
如同在漆黑深夜中的颠簸在海上的小舟，在长久的迷失方向之后，猝然地望见远处灯塔的光亮。那样绝处逢生的喜悦和安然，至今想起来都会止不住地心生眷恋，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明明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心脏却仿佛要被温暖的感觉满溢出来。
因为哥哥是那样的温柔，一遍遍地说着没关系，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他的父亲照旧因为酗酒晚归，仅此而已。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他的记忆中分明还清晰印刻着皮带落下时呼呼的风声，带着一丝口哨般的尖啸，一次次地在耳边炸响。
一下，两下——
他不想逃跑的，他甚至想，只要挨过这一阵，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身体的本能无法控制，他躲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变本加厉的愤怒。
他只好跌跌撞撞，挪动着因为恐惧而僵冷发硬地四肢，如同一只过街老鼠般地在喷吐着酒气与污言秽语的男人追赶下，抱头逃窜。
——他是幸运的，因为男人喝醉了，所以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他又是不够幸运的，因为对方远还没有醉到失去行动能力的地步。
所以，他被扯住脚腕的那一刻，用力朝对方推了一把，当时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全凭身体本能的反应，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向后倒了下去，像一座巍峨的肉山，轰然崩塌在他的眼前。
然后是肉体滚落台阶时不断撞击发出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然后突然一下子戛然而止，伴随着休止符一般的哐当一声。
他站在楼梯上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太……突然了。
他的心脏狂跳，浑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都汇聚到了胸口的位置。
他好不容易爬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挪在离对方半步之遥的地方，试探性地喊了两声，没有反应。
他又伸手推了一把，那感觉就好像按在了一块绵软厚实的猪肉上，沉甸甸的，没有丝毫的反应。
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死沉死沉的。
思及此处，他一下子弹跳起来，接着向后摔倒在地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杀人了！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手脚却仿佛不听使唤一般地瘫软在原地，直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倒是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沙发边伸手接起了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一阵电流的沙沙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了少年熟悉的声音。
【喂，是缈缈吗？】
【我是……】他一开口就被自己噎住了。
【我知道了。】少年镇定的话语传来，【我马上就过去，等我。】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真奇怪，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少年却像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他也将听筒放了回去，然后在沙发一角蜷缩着坐了下来。
他不敢看楼梯下方倒着的那个人，可是移开目光也会感到害怕。只好将视线虚虚地投放在距离对方半步远的一块地面上，那样即使不用正眼看着，余光也能确认那边的情况。
他就这样和一具尸体待了不知道有多久。
听到门上响起的规律叩击声，他知道是少年来了，于是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跑到门口的时候，又蓦地顿住。
忍不住回头朝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男人还保持着之前看到的样子，一动不动地，正如电视里演得尸体那样。
他打开了门，少年就站在门外，穿着一身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深色雨衣。
【缈缈。】少年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还残留着跑动之后的微微喘息。
他看着这样的少年，想说话，刚张张了张嘴，就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我们进去说。】少年这样说道。
于是，他把对方让进了屋子。
屋里并没有多少摆设，所以人在进门的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倒在楼梯旁的男人。
少年显然也看见了，不过，和他想象中不同的是，对方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慌或是意外。反而镇定地走到近前俯身察看了起来。
【这是……死掉了吗？】少年沉吟着，比起单纯的困惑，更像是在确认些什么。
【人……人是我推下来的。】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有些语无伦次。
闻言，少年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可怕：【怎么回事？】
他被冷不丁地吓到，倒退着又要摔跤，所幸被对方拉住了。
【吓到缈缈了。】少年说着，露出像是有些伤脑筋的样子，然后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寻常的笑容，【不好意思啊。】
对方这般稀松平常的道歉，配上倒在一旁纹丝不动的男子，给他一种诡异的错位感，好像置身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少年继续微笑着说道。
看着那样的笑容，他竟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觉。
——是梦吗？
一定是梦吧？
……否则又怎么可能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
【我、杀人了。】
他嗫嚅着，感觉自己的大脑在混乱和清醒之间摇摆，这时忽然听见少年温和的话语。
【不是的，缈缈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勇敢保护了自己。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正确的……我原来做了正确的事情吗？
他浑浑噩噩地想道，没有头绪，但既然哥哥说了自己是对的，那就没有需要怀疑的了。因为哥哥从来都不会对自己说谎。
他抬起了眼睛，他还是只能看见沾着点点水渍的镜片。
却无比坚信，镜片后的双眼一定正在冲自己微笑，那是令人安心的笃定笑容。
然后，他看见少年伸手竟然把男子从地上扛了起来，虽然稍显吃力，但还是一步步地走向了门口的方向。
他小心地跟在身后，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搭把手，但却被少年制止了。
【刚刚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少年的声音因为重压而稍显低沉，【缈缈就在家里安心等着我回来就好。】
他不知道少年要去哪儿，但是对方那么说了，他便乖巧地让到了一边，将门打开，把人让了出去。
然后他回到了沙发边之前坐着的位置上，静静等待起来。
这一次，花费了更长的时间，他差点就睡了过去，好在身上时不时变得明显的疼痛感让他在半梦半醒间一次次地惊醒，每一次醒来，他都会下意识地看向楼梯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说明自己刚才并不是在做梦。
——哥哥真的已经来过了。
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一切都可以交给对方。
只是，他却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平日里从不在晚上打来电话的哥哥，怎么会突然刚巧就在刚刚那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哥哥，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他在不安与疼痛颠倒的梦境中恍恍惚惚，终于听到了那扣动心弦的敲门声。
——哥哥回来了！
可是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样子，还划伤了很大一块，流了很多的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就揪在了一块儿。
可是哥哥仍旧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只是语气认真地叮嘱他说：【缈缈，其实今天晚上爸爸并没有回来。】
【爸爸……没有回来？】此言一出，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楼梯前的地面，那里确实空空如也。
【嗯。】少年点点头，【因为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我就来了。】
【所以……】他迟钝地眨着眼睛。
【所以，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缈缈只是做了个非常逼真的噩梦，现在去睡吧，好好睡一觉，你就会从梦中醒来。】少年说着，又在他头上摸了摸。
【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次抱歉来得有点晚，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保证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因为听到了这样的保证，所以，在刘月琴死去，而他侥幸劫后余生的那个夜晚，他其实真的有过一丝的埋怨。
——明知道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却还是会在心里反复追问，为什么？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哥哥宠坏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任性的想法。好在，他没有傻到真的把话说出来。
只是想起来的时候，总不免在心头浮现隐约的不甘。
直到那天，当他从被浓烟呛醒，看见被火舌灼伤皮肤和头发的哥哥，他彻底慌了。
【没、没关系的，我在这里，绝不会咳咳咳、咳咳咳……】哥哥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被对方牢牢护在身下，脑袋随着对方胸膛的起伏震动嗡嗡作响。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及地搞清楚状况，只看到满眼橘色火光，在青年的身上忽地绽开灼灼的花束。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青年浮现在火焰中的面庞竟然是在笑着的，那副些许老旧的眼镜不知道去了哪里，露出一张有些脏污的年轻面孔。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哥哥其实长得一点也不普通，真的挺好看的，简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好看。
但是，他还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对方，大火就把一切都吞没了。
他在黑暗中下坠，咚的一声砸在人群之中，有人接住了他。周围一片喧嚣。
混乱中，他似乎看到头顶有灯光闪烁，没错，那里有灯，只是因为被倒下的一排排衣服挡住了所以……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慢慢地回过神。
掌心一片刺痛，伴随着滑腻的触感。
他站了起来，看到不远处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男人，男人腰间有血，正顺着衣服一点点地往外渗出来。
他想起来了，因为他的缘故，哥哥死在了大火之中。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那时的哥哥没有来救自己……真是的，既然都有了例外，干嘛还要斤斤计较把说过的话都补上。
……真是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大傻瓜。搞得他都没有办法独立行走了。
他一边抽空想着，一边伸手从一旁拽过一把椅子，调整角度，高高举起，对着那个狰狞着一张脸企图再次向自己扑过来的男人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他好像听到了熟悉的破空声。
没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在哥哥回来之前，他会把一切都解决好。
毕竟，他笑了，现在的林安是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