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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落叶与风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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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七月二九,她十六岁生辰这日。容府在容老太太的亲自操持下,也难得的热闹了一回,邀了城中不少相熟的贵要人家。

容枝意更是一早就被照水从衾被里拖出来了,又是沐浴焚香又是对镜梳妆,还换上了宫中绣娘新做的水红折枝葡萄纹曳地裙,针黹精致,行进间颇有流光溢彩之感,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连轻云这样见惯了娘子美貌的都夸了句娘子果真担得起“绝色”二字。

“娘子,是用这只鸳鸯海棠纹玉钗呢还是这只四蝶步摇呢?”轻云纠结问道。

容枝意拿起两支钗对着铜镜一番比划,随即摇了摇头。又亲自挑选了一番,还是觉得哪哪都不对。真是钗到用时方恨少,明明她的首饰已经够多了,什么材质什么风格的都有,可一到用时,怎么就是觉得缺了一支。

“娘子,不如这支吧,这支和今日穿的半臂一个颜色,正合适!”轻云在妆奁的最底下拿出了一根淡粉的玉簪。

容枝意一看,正是三年前赵珩送她的那支槐花玉簪。

她笑容一凝:“就这支吧。”

府上宾客还没到,但不少礼已经先行送到了,照水正和几个嬷嬷忙前忙后地给各家送来的礼物登记入库。就有人来报,说嘉平公主带着几大抬圣人和娘娘的赏赐来了。

容枝意难免疑惑,宫中有赏倒是正常的,每年她生辰都会有,怎么今日这位祖宗也来了?

她不容多想,起身去迎,有内侍提前来知会,容枝意到的时候前院已经站了一大帮子的人了,不一会儿就见到容老太太和朱氏也到了。

她走到容老太太身边站好,就听几个脚步匆匆的内侍高喊:“嘉平公主到——”

院内齐刷刷跪了一地。容枝意不用跪,低头行礼,还偷偷瞄了一眼今日着了一身鲜红骑装,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的赵谰,这哪像是来赴宴的?怕不是要出去玩被姨母拽来给她撑场面的吧?她哑然失笑。

“起来吧。”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的嘉平公主语气里带了一丝慵懒。

见容枝意抬起头,赵谰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视线最终落到了她头顶的玉簪。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神里还有几分探视。

容枝意正被盯的一阵莫名其妙,平日里都不屑正眼看的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她今日确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颇有几分姿色,但也不用倾国倾城的嘉平公主拿这种眼神看她吧!

众人看到嘉平公主不知为何皱了皱眉,背后冷汗直冒,老天,这是哪里惹这位祖宗不高兴了!

一旁的管事公公轻咳一声,赵谰这才收回视线:“表姐生辰,本公主特代皇后来送贺礼,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谁敢跟你是自家人啊!众人心里苦啊。

一旁的公公闻言上前一步:“县主跪下谢礼吧。”

众人又纷纷跪了一地。

“圣上赐南海夜明珠一颗,银白点缀朱流霞花盏一套——”

“皇后娘娘赐檀紫泠韵古琴一把,粉霞锦绶藕丝刻金宫装一件,珐琅五彩双莲瓶一件,缠丝玛瑙盘一件……”

候着的内侍已经为管事公公端上了茶,他喝了一口,又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报:“淑妃娘娘赐…”

终于念完了,管事公公喘着粗气正要唤众人起身,一旁已经摆了椅子坐下翘着腿打量众人的赵谰又开口了:“我和阿兄的还没念呢!”

管事公公连忙咽下要说的话,朝着赵谰赔笑施礼,众人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嘉平公主赏千里驹一匹。”

容枝意喜出望外,她怎么也没想到赵谰会送她一匹马!她谢礼后抬起头,就见翘着一只脚靠在椅背上,手里还在不停转着马鞭的赵谰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她上前敛衽:“谢过殿下。”

“嗯,改日宫里办马球赛,我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番。”赵谰起身拍拍衣袍:“我与三哥哥约好去郊外狩猎,这便走了。”

容枝意忙作势挽留:“已近午时,殿下不如用了膳再走吧!”

赵谰转过身,朝她一笑:“你这么想与我叙旧,不如明日早些进宫谢恩。阿娘很是挂念你的婚事,每日都要拉着我与阿兄对着五六十张画卷精挑细选呢——”

“哦,对了,在我的极力推荐下,”她走近一步,凑到容枝意耳边:“阿娘近来最看好赵景帆。”

赵景帆?是谁?哦,容枝意想起来了,是那位打赢了赵谰马球的奉节郡王。她汗颜,姨母真是为她操碎了心呐。

“不过,我看马上就要有结果了。”赵谰退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她头顶的玉簪上,莞尔一笑:“你这簪子,颇有意思。”

容枝意再次施礼,目送赵谰离去的背影。

“娘子,这是殿下送来的马。”门口的小厮牵来一匹身形高大没有一丝杂色的枣红千里马。容枝意摸了摸它散落的鬓毛,想着过几日无事,正好可以带它在府中多熟络熟络,或许也该给他起个名。

“牵去马厩吧,交代马奴好生照看。”

花厅里已经到了不少女眷,容枝意作为今日的小寿星也忙得脚不沾地,正跟着容老太太和朱氏在招待各家贵女。

宋嘉夕和唐可儿也带着礼来了,见容枝意得了空,忙上前拉着她转圈,好生打量了一番:“我们葡萄今儿可真好看,可惜我非男儿身,不然明日定上门来提亲!”

“这支簪子好看,用的是冰山凝玉,看这个种水,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料子,定是娘娘赏的吧!”宋嘉夕也问道。

怎么今日这么多人说她的簪子,容枝意想起上回她们二人还问过她赵珩的事儿,要是被她们知道她过生辰竟戴赵珩送的簪子那还得了?她只好笑着默认了,又将话题一转:“你们俩的贺礼呢?说好的杨记食盒,不准赖账!”

“怎么会,”唐可儿偷笑道:“已经转交给轻云,让她送到你院里去了!”

这时,一位貌美妇人领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走来,宋嘉夕拍拍容枝意,提示道:“这是武安侯夫人。”

容枝意点头,三人一块儿迎了上去,几人一一见礼,那年约三十保养得当的武安侯夫人便开口了:“意儿竟还记得我?上回见面约莫是六年前了。”

真是多亏嘉夕提醒,容枝意记性向来一般,单看脸这一个夫人那个娘子的是一个都记不清的,不过武安侯她倒是记得的,原是父亲的旧友,燕谯战后加官进爵了,这位夫人确实在父亲去世时来吊唁过,后来就再未见过了。容枝意心中偷偷腹诽,面上却笑意不减。

“儿自然是记得的,幼时您与母亲有过来往。”她又看向侯夫人身边那个姿态挺秀,标准鹅蛋脸,凤眼斜长,一身雀蓝斜纱百花襦裙,正不知到处张望着什么的小娘子。

侯夫人赔笑:“这是我家二娘,你们幼时也是见过的。”她扯扯姚娘子衣袖:“含蕊,快同容姐姐问好。”

那唤含蕊的小娘子急忙施礼:“容姐姐安好,含蕊还记得幼时吃过您和郓国夫人做的桂花糕呢!”

是吗?你说吃过就吃过吧,反正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桂花糕,下月桂花就开了吧,嘉夕府上种了好些桂花树,到时定要向她讨要些桂花,做桂花糕酿桂花酒,还可以做桂花酸梅饮,不错!

容枝意回过神,依旧面带微笑:“含蕊妹妹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我想忘都忘不得呢。”

姚含蕊做害羞状道谢,随后又犹豫问道:“姐姐,不知阿姝在何处?我近来给她递帖,她都推脱身体不适,为何我今日也没看见她?”

容姝没说自己被禁足的事儿吗?

“我方才见她往那边园子去了。”唐可儿指指后面说。

姚含蕊微笑点头:“她身体无恙便好。”随后看了武安侯夫人一眼,大概是想去找容姝了。

武安侯夫人与容家大夫人朱氏是一族出身,说起来还算得上朱氏的堂姐妹,她大概也是想去找朱氏了。客套地说了几句改日邀容枝意去侯府做客,拉着姚含蕊退下了。

午膳时,姚含蕊也与他们坐在一桌,和容姝交头接耳的正不知说些什么。容枝意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容姝和魏国公府的陈六郎就是在武安侯府的宴会上巧遇相识的。唐可儿还在一旁感叹,也不知这巧遇,是得有多巧啊,这侯夫人定是出了许多力。

几人又问起在宋嘉夕身旁今日一身婢女扮相的楚七娘来,她却道在莺语楼是未曾见过陈六郎,也未曾听人说起过他,想来并不是一个贪图女色的。

不过容枝意对这事倒是并不在意,容姝这个样貌,再好生打扮一番,哪个郎君看了不心动的。只要他们自己喜欢,那就足够了。反正容姝不惹事,她一定给她准备一份大大的添妆。

今日容枝意的这个三姑姑也在,三姑姑是容老太太亲生的,嫁的是徐家,宫里淑妃娘娘的庶兄,说来也算徐元洲的伯母了,她身边跟的小娘子不到十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午宴结束,容老太太陪着容枝意送完了客,便困得眼皮打架回房午休去了。容枝意则拉着另三人到她的玉槐院里坐下,讨论起“寸光阴”的事来。

“这间铺面,在长兴坊,原是个做香料铺的,足有三层楼高,地段也不错,虽在闹市,但前边是个寺庙,闹中有静,大隐于市。我也去看过了,还算符合我们的设想。原店家年纪大了,也赚够了钱,就想带着妻子衣锦还乡。不过他儿子还在,可惜做了个小官,没空打理这香料铺,便想把铺面租出去。”唐可儿介绍道。

容枝意点头问:“价格如何?”

“他听闻我阿爷是汉阳郡公后,我还没同他还价,就自降了价格,目前比市价还低。具体的,还要明日跟他详谈一番才行。”

“不行。”宋嘉夕摆手:“就跟他谈市场价便好。可不能被别人觉得我们也是仗着权势欺负人。”

“好,那我明日便去与他详谈。”唐可儿抿了一口茶:“这样的话,葡萄,你过几日便可以去西市挑人了。”

容枝意嚼着杨记的红豆酥饼点点头,笑起来说:“你们也尝尝,这红豆酥饼甜而不腻,好吃得紧!也不知这杨记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比宫里的还好吃,哎,如果杨记能给我们‘寸光阴’供货就好了。”

“这有何难?”唐可儿促狭看她:“你干脆去问问杨记的东家,‘你家可有同吾年纪相仿的郎君?’然后不要彩礼,直接带着皇后赐你的整条街的嫁妆嫁去,招做他你的县马,必定送你秘方单子。”

容枝意皱着眉瞪她。转念一想,要真是这样的话倒是这辈子都有吃不完的红豆酥了。她开玩笑道:“行啊,那改日我就去问问!”

众人无奈扶额。

晚膳依旧是在容老太太屋里用的。容老太太拉着容枝意的手又是一番感慨:“你生出来的时候啊,狸奴似的一个,还三天两头的生病,你娘总怕养不活你,现在好了,我们意儿平安长大了,还这样出色,你爷娘也能放心了。”

容枝意心中也感触很深,去了趟府里的祠堂,回到自己院里后,又让婢女拿了酒,搬了矮桌蒲团踩着木屐坐在了屋檐下。

她望着天空明月,感慨万分。难怪那李太白都咏“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如今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爷娘啊。

长叹一声,依旧抬头往天。夜已深,周围的吵闹欢笑声终于褪去,只剩下一片寂静,高悬的下弦月伴着满天的星光肆意地洒落人间。偶有凉风吹过,那盛开的槐树沙沙作响,还飘下几朵被风儿包裹着的槐花。

这是阿爷为她种下的槐树,阿爷曾说,这槐树能在他外出保家卫国不在家的时候,替他陪着她一起晒太阳赏雨,一起长大长高。

这棵树在她出生时种下,已经陪她走过十六年的光阴了。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容枝意弯弯嘴角,对着槐树举杯,“那便祝我们生辰吉乐。”

她举头一口饮下杯中的酒。

“阿爷说,你是替他来陪着我的。”

“那你一定能帮我传话给他和阿娘吧?”

她怅然笑道:“阿娘临走前,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要我好好活下去,要我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我有在做的,我如今过得很好,姨母依旧待我极好,嘉夕和可儿也很照顾我。今日生辰,我收到了许多贺礼,连幼时最不听话的谰儿都送了我一匹小红马呢。爷娘且放心,我现在身子很好,许久都不曾病了,还同轻云练了武。”

“阿爷,我总怨您忙于公务陪我的时间少,是我错了。我想明白了,您心有抱负也身兼重任,保卫家国这是您的责任与担当,我不该怨您的。”

“我现在这么想是不是晚了?”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抬头饮下。

“不说这个了,说些开心的事儿吧!我如今十六了,姨母已经在为我张罗婚事了。”容枝意转而看向天空,“不知这天上的繁星可否许愿?我想要一个同阿爷一样的好儿郎!”

容枝意闭上眼,双手合十搁于胸前:“佛祖…哦不是,星月神明在上,请听信女容枝意一言。儿自幼衣食无忧从无所求,如今只盼能觅得如意郎君…”

话音未落,墙头忽然传来“笃笃”声。

哪里来的怪声,容枝意被吓得站直了身子,酒都清醒了,连趔趄了两步。是她喝醉了听岔了,还是?不会是忠勤伯来找她算账了吧!

正想喊轻云进来,却看见槐花树下不知从哪滚来一个锦盒,似乎是从墙头掉下来的。容枝意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此情此景像极了她十三岁生辰那日,赵珩来给她送礼…

她来不及细想,搬了摆在檐下的矮桌,将它竖起立在墙角,借力往上一踩,双手攀上墙头,果真瞧见漆黑巷子里有个被月光拉长的背影,与三年前那个,渐渐重合。

眼眶中泪水不停打转,万物变迁,他依旧是那个会攀她墙头给她送礼的郎君。

可她却没有勇气喊住他。

容枝意翻身下地,将锦盒放在矮桌上,犹豫许久才打开了它。隔着重重泪珠,一条坠着深紫色葡萄图样的银链映入眼帘。

底下依旧摆着张字条,只是字迹不再龙飞凤舞。

容枝意泪水潸然,不慎打湿了字条,眼中无穷的醉意透过铿锵有力的笔记,仿佛看到他熟悉的笑容,比头顶的清辉还要明亮。

“容枝意生辰吉乐。”他在她耳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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