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识已是上上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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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飞扬,仿佛又回到那个热辣的午后。
六岁的容枝意作为还是郡主的赵谰伴读,在弘文馆陪她读书习字。其实与其说是伴读,不如说是背锅侠、出气筒,小郡主一个不高兴了不肯念书了,夫子就得小施惩戒,杀容枝意这只“鸡”,儆郡主这只“猴”。
比如那回,她又不知为何被赵谰看不顺眼了。在一个大夏日的午后,日头最晒人时,被夫子罚跪在外头院子里。正听着知了声打着盹,头一低一低的。忽闻前头脚步声,以为是夫子来喊她了,赶紧跪直了身子,睁开眼便见地上多了个人影,头顶幽幽传来一句:“你也被那些个老头罚跪了吗?”
慵懒又带些清朗的嗓音——好似她昨日练完弓后喝的那碗搅着碎冰的樱桃蔗浆。
容枝意缓缓抬头,正午的日光有些晃眼,少年郎君背光站着,让她有些看不真切。不是夫子,不是表哥,也不是宫人。她揉揉眼,不自觉有些委屈:“我是乐安郡主的伴读,犯了错正被夫子罚跪。”
这少年双手交叉于胸前,漫不经心地点头哦了一声,看她一眼后又问:“你犯了何错?”
“我…”容枝意低下头,她犯了何错?她不知道啊。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你犯了何错都不知,就在这跪着,你是傻的不成?”那少年诧异。
“哦,我知道了!”他未等容枝意开口,“你是被赵谰欺负了吧?”
容枝意点点头,将头埋得更低了。不过,这少年敢直呼郡主名讳,想来也是个宗室子弟。
“其实,我也是来被罚跪的。”那少年挪步,站到容枝意身侧来。
容枝意点头不做理会,可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他有些瘦削的身影仍然站得笔直,格外不解:“你为何不跪?”
“我又没错,为何要跪?”少年人似是有些气愤,语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那个老顽固,分明是他记错了典故,我当着大家的面就把书翻出来给他看,他竟然还不承认,指着我就说我不敬师长,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虽是第一日上学,但忍了这一早上,早就受够他了,上去就揪了他的大胡子,结果他就把我赶出来了,还说要告诉圣上给他做主…嘁,我还怕了他不成!”
听到这,容枝意“噗嗤”一声笑开了,心中的阴霾一扫而过,这人可真是胆大又有趣。
郎君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郎,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繁星,又像是水洗过的葡萄,又大又黑。圆润的小脸被晒得红彤彤的,额角还挂着几滴不听话的汗水,他心念一动,微微挪了挪脚步,站到了她身后,试图为她遮挡一些炙热的阳光。
容枝意顿时感觉被晒得发烫的头顶和脊背好像也没那么热了,地上有两个影子重合在一起,她回头望去,是这个小郎君替她遮住了炎炎烈日。她感激地同他道谢。
“不用谢,我瞧你有些眼熟,想来我们从前见过的。我母妃自小便跟我说,我是男子汉,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那少年人骄傲地仰着头,身姿挺拔,好似正在受罚的不是他。
母妃?在这弘文馆,不是大表哥,不是二表哥,也不是三表哥,那还能是谁?
“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容枝意耐不住好奇,表哥敦厚话少,三表哥太爱欺负人,家里两个哥哥都不爱搭理她,她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郎君。
郎君倒是不在意:“我叫赵珩,你呢?”
“我叫容枝意。”
赵珩,是持之以恒的恒,还是平衡的衡?
赵珩一拍脑门:“我知道你,你是赵谰的表姐吧?我父王说你阿爷打仗可厉害了,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吗?”
容枝意拼命从脑海里搜刮一些幼时的零碎片段,似乎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姨母让她喊哥哥,反正也不知道是谁,她就跟着喊了。
“好似…有些印象,但这两年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我外出游历了,上月才刚回来,今日是第一日来弘文馆。”
容枝意点点头,原是如此:“那你的横是哪个横?”
“是‘珩,佩上玉也’的那个珩。这是我父王给我起的,因为他说,我是稀少珍贵的美玉。”赵珩扬眉,似乎是对这句话很是赞同。
容枝意又笑了,能将夸耀自己说得这般大方的人,真是世间少有。随后她也说起自己名字的出处来:“我阿娘怀我时,最是爱吃葡萄,生我时是夏日,她贪凉,刚吃一颗冰葡萄就发作了,因而出生后就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小葡萄。”
“至于‘枝意’二字,是圣人起的,圣人和娘娘当时听闻我阿娘要生产了,匆匆从楚王府赶去,临行前忽然发现,分明是七月盛夏里,二门外栽种的荆桃竟然一夜间全开了。像是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所以春意也为我停留枝头。”她说着,嘴边又浮起浅浅微笑,露出可爱的梨涡:“是不是很夸张?像使了胡人幻法似的,我阿娘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大可信。”
赵珩摇了摇头:“这种事儿可说不准,也许当真是为了迎接你呢。我倒觉得寓意极好,那我以后也可以叫你小葡萄吗?”
“还是喊我意儿吧,我都长大了,早就不喊乳名了!”容枝意皱皱眉,分明是从小听到大的名字,人人都能喊得,为何他一喊,自己都开始浑身不自在了。
赵珩被她逗笑:“其实比起父王起的,我更喜欢我母妃给我起的小字。我生于冬至朝阳初升时,母妃便给我起名为‘昀升’。想来你比我小上一二岁,你要是愿意,便喊我昀升哥哥。”
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却最美好的季节,远处的浅池中荷花娇嫩盛开,簇拥在碧波之上。细细闻来是馥郁的淡雅清香。偶有蜻蜓掠过,溅起的水花滴落在荷叶上,在日光下熠熠闪光。而近处的两个少年人被晒得微红了脸,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正笑脸盈盈地在说些什么。
终于等到下了学,赵珩正打算离开,却见容枝意依旧跪着,他皱起眉来很是疑惑:“都下学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小娘子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脚麻了…起不来…”
赵珩十分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才朝她伸过手:“我拉你进屋坐会儿。”
容枝意犹豫着将手搭了上去,熟料赵珩竟一把拉过她,将她径直拽起,她久跪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她难受得有些想吐,发现自己好像正被人扛在肩上,那人有些单薄的肩硌的她腰间生疼,她侧过头缓缓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的一个门框,她还没来得及避开,又听“咚”的一声,眼前星星直冒,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赵珩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哪里背着人跑这么远的路过,一心只想着,跑快些,再跑快些,直到听到一声撞击,他才猛地停下脚步,竟发现自己将人撞在了门框上,他心中一惊:完了完了,本来就有些傻里傻气的,这下真要被她撞成痴傻儿了可怎么办!
“御医!救命啊!要出人命了——”整个皇宫都是赵珩急如星火的高喊声。
···
“好啊你赵谰,我今日不打你真是不行了,越来越无法无天!真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就没人能把你怎么着了是吧?来人!拿鞭子来!”
容枝意最终在姨母的叱骂声和耳边低吟的哭泣声中缓缓醒来,睁眼便看到阿娘关切的眼神,头像裂开了一般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嘶,阿娘…”
沈沁兰握住女儿想去摸头的手:“别碰。”
“阿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罚跪了一下午,中了暑热晕过去了,郢王世子见了背着你跑去太医院,又跑来告诉你姨母,一问才知是谰儿害你罚跪,已骂了她一晚上了。”
“那我的头怎么了?”容枝意又问,为何这般疼痛!
“这倒是不知,想来是晕倒时砸的吧。”沈沁兰扶起她,接过照水递来的药。
是吗,她怎么记得好像不是晕倒时砸的?分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来着…
容枝意一口气喝完了药,含了两颗甜蜜饯才缓解了几分嘴中的苦涩
“赶紧给我进去道歉!”皇后拎着早已哭成了泪人的赵谰进来了。容枝意也是第一回见到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乐安郡主哭成这般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鼻涕眼泪都糊了满脸。
“表姐,对不起,是谰儿错了。”赵谰豆大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向你道歉,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哇——”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容枝意于心不忍,连忙安慰几句,唤妹妹快起来。赵谰一阵一阵哭得更凶了,结果皇后听得烦了,喊来赵谰的婢女,让带着她去殿外跪着,好生反思。沈沁兰和容枝意都劝,皇后却跟打定了主意一般非要惩戒她,硬是让赵谰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
于是,容枝意就这般曲折离奇的开始了不用再被功课烦忧,不用再早起去宫里读书的悠闲时光。这日傍晚用过晚膳,她就吩咐人把躺椅搬到了院中,正端着碗新做的杏酪浇鲜樱桃,忽然脚下就被不知哪来的石子砸了一下,她下意识抬头,竟然见到一个看上去八九岁左右的少年郎君趴在墙头朝她挥手。她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她自那日后再未见过的“救命恩人”——赵珩。
容枝意连忙屏退院中丫鬟,放下点心,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听赵珩低头朝底下喊了句:“你们给我扶稳了,我要翻过去。”
底下人慌乱扶稳梯子:“世子!不可啊,被王爷王妃知道了,可又要动家法了!”
赵珩皱起眉不满道:“你们不说我不说,爷娘怎会知道!赶紧扶好了!”
随后双手攀过墙头一跨,还没坐稳,颤颤巍巍的手一滑,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容枝意瞪大眼,一脸震惊地盯着地上嘶嘶喊疼的人,刚要上前一步将人扶起,不料那人摆摆手:“我没事,我能起来,我就是…轻功学得不大稳当,以后一定不会再摔了。”
他站起身子,拍拍沾了泥土的月白圆领襕衫。容枝意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打量他,他尚未束冠,发髻中仅插了支玉簪,浓密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眸炯炯有神,明亮如星。虽年纪尚小,但隐约可见眉目如画,清新俊逸。
“你怎么来了?”容枝意问道。
说起这个,赵珩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挠挠头,心想说就说吧,大不了让她打一顿还回来:“那日我背着你时,不小心将你的头砸在了门框上,害你病得更重了,御医问起时,我还不敢说实话。对不起,要打要骂,你随意吧。”
容枝意被他这个样子逗笑,像什么呢?活像她小舅舅新养的那只大白狗。她顿了顿,坦然道:“我没有怪你呀。”
“况且,还是你救了我,不是吗?”她吐吐舌,说不出的淘气可爱。
赵珩见她脸上笑容散开,站在还未点灯,仍有些昏暗的院中,透着神采奕奕的光辉。连她身后盛开的槐树都刹那间暗淡了几分,扫去了他连日隐埋在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那我们,能做好朋友吗?”
他无比的,想去确信这件事。
“当然了,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再这么翻墙了,摔下来多疼啊。”
少年郎君笑容肆意,站在满目的霞光下微微点头:“好,听你的。”
后来的日子里,容枝意再也没有被罚跪,而赵珩却无可避免的成为了廊下罚站的常客,但他并不孤单,因为他侧过头,就能看见和赵谰坐在一块儿读书的容枝意,看见她顺利给夫子背完书时一脸骄傲和如释重负,看见她被夫子批评时自责又委屈,看见她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后偷偷朝着他挤眉弄眼。下学时,还会趁人不注意塞给他一块小点心。
在弘文馆读书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的持续了近四年。直到三年后的那场燕谯之战,说容枝意的父亲为了保护郢王而牺牲,年仅十岁的容枝意在经历父亲去世母亲病倒的打击中悲痛欲绝几近崩溃,就算去了书房也甚少搭理旁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赵珩。尽管,她心里非常的清楚,整件事情都和赵珩无关,阿爷保护郢王是天经地义,是他必须要去做也不能后悔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他,知道自己不能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他,可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的这么做了,两人于是大吵了一架,再也没说过话。
而郢王殿下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对当年发生的事一直心存疑惑,可先皇昏庸,直到三年前圣上登基,又下旨彻查了此事。这才知道,原来容大将军并非是护卫郢王而死,而是下属因妒忌使计杀害。
他们本是同一职位,容向松仕途顺利,还有楚王殿下这样的连襟在朝堂中帮忙打点,打了几场胜仗一连升了好几品,眨眼就成了他们上司,几个人气不过,酒意上头,趁第二日就要班师回朝,在容向松毫无防备醉酒之时联合起来将人杀了,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嫁祸给第一回上战场的郢王殿下。
郢王那日喝得酩酊大醉,一觉起来就被通知昨日燕谯余孽混入营中挟持了他,还好容将军发现及时一举将人击杀救了他,奈何对方人多,众人赶到时他已寡不敌众英勇牺牲了。
这样的说法,他虽没上过战场但好歹是个接受过优良教育的亲王,怎能不怀疑?也知道自己父皇是个不靠谱的,只一直暗中收集证据,直到亲兄弟登基,才替容将军平反。
容枝意因为阿爷的死迁怒了赵珩,他却以德报怨,协助郢王彻查了她阿爷真正的死因。这让她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十三岁生辰,圣人已给她阿爷平反,她得知阿爷是被人蓄意害死,心痛万分,决定离开长安启程回阿娘的家乡散心。在祖母那用过饭后回到自己院子,就看见院中那棵槐树底下静静的躺着一个的梨木盒。她打开一看,是一支精致到一整簇花瓣与绿叶都栩栩如生的槐花玉簪,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未做留名,只写着四个字:生辰吉乐。
容枝意一眼就认出这是赵珩的字,眼泪不自控的喷涌而出,下意识抬头往墙头望去,果真见到一个人影翻了出去,她急忙唤人搬来梯子,踩上去趴在墙边一看,最终只看到在漆黑的巷子里,一个看不真切的模糊背影,被月光拉的好长好长…
无声的眼泪滴落,本想说的话最终哽咽在嗓间,良久后,连那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之后,浓重的夜色里,只听见她轻声的喃喃:“不是答应我,不准再爬墙吗。”
后来他似乎是随父亲去了边关,她也回了杭州,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过交集。就像他来时身披霞光,走后只剩朦胧夜色。
容枝意坐在梳妆台前,拿出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那支从未戴过的槐花簪,和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字条。如今的他,字也会如从前那般龙飞凤舞吗?
“娘子,这支簪子怎么从未见你戴过。”轻云忍不住问。
容枝意将簪子和字条叠好重新放了回去:“会有那一日的。”
山水有重逢,人与人亦然。
世事总爱往返重复,相识的旧人一定都会有新的遇见,他们也一样,无论是否还能回到从前,她始终都欠他一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