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深夜暴雨逐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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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乡县主陡然被喊了大名,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后怕,但她骨子里流的皇家血脉怎能容忍她一次又一次忍让退却?于是她用着不容质疑的口吻,再次重复:“抓住她。”
“娴如静姒,护着你们娘子。”袁三娘子眼神凌厉,侧头询问拔刀飞入人群的轻云,“约摸六十人,你我平分,可行?”
轻云看着她手上那把贵不可言的长剑,咽了咽口水:“袁娘子,能见血吗?”
“能,出了事算我的。”语毕腾空而起,衣袂飘扬,擦过容枝意鼻尖。
轻云生怕落后她,急急跟上。
娴如静姒既是赵珩手底下人,那袁三娘认识也不足为奇,得了命令便拉着容枝意和彭太医往里冲。陈璟然在最前头领路,她是府中嫡女,那些护院再没眼力见也不敢伤她。
身后无数人追赶着,容枝意来不及去赏正值花红柳绿的国公府庭院,来不及去听在河边花草间吟诗作对的鸣蝉…只是在想,她要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气血涌上喉头,眼前光景飞速变换,从庭院到数条布局规整低矮压抑的游廊,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陈璟安是府上六郎,院子不大不小中规中矩,就是有些偏僻,名为陌上堂,院外守着几个拦路的,娴如静姒二话不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将人一脚踢开,随即锁了门,将一众护院拦在了外。
容枝意带着彭太医和陈璟然一前一后跑进内室,外头打斗声不断,里头倒是安静得吓人,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三人绕过屏风,只见床榻上的容姝虽已换过干净的衣裳,却像个濒死之人般直挺挺地躺着,毫无血色可言,若菊在她身边哭泣,看到来人轰然起身,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彭太医见此景象,脸色并不好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忙跪至塌边,喊懂些岐黄之术的照水过去帮他。容枝意虽不懂,但看他把脉后手中操作行云流水,面上的慌乱也缓和了不少,心知容姝应当是有救的,便也不再打扰他们。
她望向跪在地上不停打颤的若菊,她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外裳已脱去,里头的却还在滴水,也许是她不顾性命跳水救下的人。
“你去把衣裳换了再过来,我有话问你。”
若菊闻言不敢不从,只是三步一回头,心里还是担心容姝。
她换过衣裳出来,娴如静姒都已进了门:“娘子,外头的人都解决了,只是璟安姑爷回来了,说要见四娘,咱们是放还是不放?”
“不放。”关键时候不见人影,如今太医都在施救了才跑来,要他有何用?
若菊见太医正在条案前写药方,急忙问道:“太医,我家娘子可还好?”
彭太医头也未抬:“所幸溺水救得及时,当时又呛出了水,才得以保住一命,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极大惊吓才昏了过去。腹中孩儿倒是比他娘还坚强些,用些保胎药便无事了,这旁人办事唯恐出岔子被人动手脚,有劳照水姑娘随我去太医署抓药。”
照水赶忙应下,又得了容枝意吩咐,让她带着娴如一道去,路上也不怕遭人暗算。
容枝意坐在榻边,给容姝掖了掖被角,她眉头紧皱,似乎在做什么可怕的梦。
“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今…今日本是延福坊一位伯爷过寿辰,邀请了府上所有的夫人和娘子,但姑爷昨夜得了上头吩咐,今早要去华州一趟,不能陪娘子赴宴,娘子便想着还是稳妥些,哪儿都不去安心在院里养胎。不料临出门,金乡县主忽说有些不大舒服,不去了,并着几位夫人一同留在府里。这本与娘子毫无关系的…可午间,金乡县主忽然又派了人说要请娘子过去与夫人们一道在园子里用膳。”
“奴婢回禀说娘子不大舒服,改日再陪夫人们游园。谁知后来两位夫人又派了嬷嬷和护院们过来,生拉硬拽非要娘子过去。咱们没了法子,又怕他们冲撞了娘子,只得被逼着过去了。只是刚坐下,娘子便被桌上几道鱼脍和鸭肉羹熏得犯了恶心,夫人们见状,都说娘子是装的,句句话往人心窝里戳。娘子听不下去,起身要失陪,忽有个婆子凑上前来按住她,说金乡县主没发话,娘子就不准走。奴婢们只顾拦着她不让她碰娘子,熟料这时有位夫人横伸出只手,一把将娘子推下了荷花池…”
“娘子不停挣扎,姑爷留下的护卫要去救,又被金乡县主身边的人拦住打了起来,奴婢和若梅也被几个婆子拉着,情况危急,若梅咬伤了一个婆子,奴婢才得以跳水救下娘子。扛着娘子回到院里,正要去请郎中,金乡县主眼看出了事,便让护院将咱们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奴婢们见娘子冻得发抖,只得给娘子换了衣裳绞干头发,连烧了几个汤婆子给娘子暖身,但…娘子依旧不见醒,若梅便想着能不能溜出去容府找人来帮忙,可没曾想被那些个护院发现,直接被带走了…奴婢不知道她去了哪,也怕娘子忽然出事不敢轻举妄动,好在等到了您…”
若菊一口气把话说了个干净,哭得难以自抑:“娘子自打嫁进来,日日受那几个夫人的气,姑爷在时她们不敢多说什么,一旦只剩下娘子,什么糟蹋人的话都能往外说!”
容枝意听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周身冷得吓人,陈璟然往后缩了缩:“意儿你冷静些,如今这个时候跟他们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外头传来一些不知名的声响,想来是大部队赶到了。容枝意侧身握住陈璟然的手:“我很冷静,你放心吧,今日多谢有你,我只盼你尽快逃离这个魔窟。”
陈璟然哑然,又听她道:“若菊,给你家娘子裹好斗篷,魏国公府既不欢迎我们,咱们便回府去。”
语毕,她推开屋门,没有给急得快要失心疯的陈璟安半个眼神,也没有看围在院外惺惺作态的陈家人,而是朝容茂仁扬声道:“二哥哥!你进去,带上四妹妹,咱们回家。”
“怎么能回府呢?”
院外议论声不断,国公爷见状劝了一句:“容三娘子,如今你四妹妹已是我魏国公府的儿媳,在自家府上落了水而已,太医都诊断过无事了,你为何还要横生事端将人带走?这般行事岂不是让外人看尽咱们两家的笑话!”
容枝意冷笑,真是怪不得魏国公府要没落,出了这种事不想着调查清楚,只想着藏起来不让外人笑话。
“国公爷,舍妹无事,那是她命大!她如今怀着你们国公府的嫡孙,您和您的夫人纵容几个儿媳日日言语侮辱,舍妹尚且能忍,可今日是她们亲手将她推下的水,我可以替您解释为是失了手而非故意,那请问,事发之后整整两个时辰无一人去请郎中,无一人去容府相告,还将她院子重重围住不让婢女出入,害我妹妹和腹中孩儿几经凶险至今昏迷不醒!你!和你这座国公府里的所有人!都是杀人凶手!”容枝意越说越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急急坠下,“您要我如何相信,我将妹妹留在这能得到最好的照料?不被你夫人和几个儿媳杀了都不错了!”
陈璟然站在容枝意身后。她在这府里这么久,心知她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方才彭太医说给若菊的那些话都是胡诌的,只是怕她得知真相做出什么糊涂的事。
容姝现下其实凶险万分。
国公爷神情严肃,可并未过问她口中事情的真假,心想这人恐怕是软硬不吃的,与她废话无甚意思,于是将矛头调转到容向峰身上:“容博士,您是个明白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您有气,在下心里清楚,也能理解,可…你们家三娘这些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她打伤了府上这么多护卫在下也没说什么。总归令千金安然无恙,旁的事情咱们坐下好好商量,何至于闹得这样…”
“不必了!”容向峰出言打断,“贵府是什么态度,容某都清楚了,还请国公爷高抬贵手,容下官将女儿带回,等她将养好身子,再来与贵府商议和离之事!”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连容枝意都吓到了,她大伯父今日这么硬气?
陈璟安是愈加慌乱了,这辈子都没有这般低声下气求过人。
可容家人丝毫不理他,等容茂仁抱着裹了斗篷的容姝出来,静姒和轻云跟两尊石狮子一般拦在前,不让外人靠近半步。
这下不仅陈璟安,他爷娘与哥哥都急了,下了一堆承诺,容枝意看得出都是诚心的,但她依旧不从,她今日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容姝带回去。
国公爷开始恼火:“容博士!您今日想把女儿带走,在下尚且能同意,但你女儿肚子里的是我国公府的嫡孙!生下来姓的是陈!咱们府上没有让血脉流落在外一说!您要带女儿走可以,但孩子必须给我留下!”
容五大骂:“你们陈家简直欺人太甚!推我侄女下水的时候怎么没顾念她肚子里怀的是嫡孙?难不成你们这嫡孙流落在外不可,被人谋害就成?魏国公府真是好高尚的家风!”
国公爷顿觉面子过不去,国公夫人却笑了笑,依旧用她那从容的语气:“我还想呢,这老六媳妇忽然落水,怎的就要闹和离了,原是误以为她被人谋害的?笑话,咱们魏国公府家风清正,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几位怕是搞错了吧??硬闯国公府,伤了无数护院,冲撞后院女眷,难道错的不是你们,我现下就让京兆府的人好生来评评理!”
“您自管去!”容枝意才不在乎这些,催促着容茂仁往外走,她只想让容姝尽快得以诊治。
众人要拦,却被陈璟然打断了:“爷娘!就让六嫂嫂去吧!六嫂嫂来咱们府上这些日子,你们何时给过半个好脸色?金乡县主和众夫人联合起来羞辱六嫂嫂已是常态,六嫂嫂每日都在受苦受难,但对我依旧极好,她是个好人啊,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璟然生在这座百年根基的府邸里,深知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处处是手段是算计,腐烂的味道侵入骨子里,她每一瞬都想逃跑。如今眼睁睁看着容姝这样鲜活的人被这座宅子生吞活寡,她不愿袖手旁观。
袁三娘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依旧握着柄白刃,朝容枝意点头:“我送你们。”
……
夏日的雨总是伴随着震天响的惊雷,豆大的雨砸在房檐上,瓢泼之势宛若千军万马来相见。这对容家人来说,是个格外难熬的夜。
彭太医已收拾药箱回宫了,留下一位徒弟和不少朱氏另请的郎中。
灯火通明的容府,连小小的念儿都不敢打盹,趴在母亲怀里,守着床榻上浑身冒冷汗的容姝,偷偷问:“阿娘,四姐姐会有事吗?”
刘氏朝她嘘了一声:“念儿乖,四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熬过今晚便好了。”
念儿点点头:“念儿要在这儿守着四姐姐,坏人来了,我就打跑她!”
小女娃无心的一句话语,却让屋内不少人落了泪。容枝意红着眼坐在榻边,双目无神。照水端了些吃食进来:“娘子,厨房备了些糕点,您早膳后便没进过食,多少吃一些吧。”
容枝意垂着眼没理她。
彭太医走前说,只要容姝今晚能醒来,那便母子都能平安无事,若醒不来,就…有些棘手了。
照水见她不搭理,只好将糕点放在一旁,说道:“方才太子妃派小王内侍来传话,说姚妃知道您不打招呼便出宫,去圣人面前闹事了,要你快些回去。”
“知道了。”容枝意累得有气无力,“阿姝醒了我就回去。”
朱氏早都哭累了,哑着嗓子劝她:“意儿,你先回去歇歇吧,这儿有这么多人守着,阿姝一醒,我便让人去宫里知会你。”
容枝意不依,朱氏也没再多说。
朱悦珍这会儿也从外头进来了,拍拍身上雨水,道:“父亲母亲,这…姑爷还在外头跪着,这样大的雨,可要请他进来?”
“请他进来吧,今日之事也不能怪他。”朱氏嘴上这样说,心里难免对这个女婿存了几分失望。
“大伯母且慢,我有话要单独问他。”容枝意起了身,让人捎带上两把伞。
一把自己撑着,一把走过游廊和垂花门,递给陈璟安。
他浑身湿透,好歹是国公府郎君,再是不受宠,恐怕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不接,容枝意垂眸:“我便是想叫你尝尝落水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陈璟安不答话,反问:“阿姐,她醒了吗?”
方才彭太医出去,他抱着人大腿死缠烂打才得到点消息,因此有这一问。
“没有。”
他还有胆子提这个?容枝意心里的怒火一下复燃,恨不得将陈璟安烧成灰:“你究竟是如何为人夫的,一次两次受欺负,我都可以当做是意外,可这第三次第四次…你要我如何再给你找理由?”
陈璟安悔恨无比:“今日事出,皆是我的过错,阿姐不论如何罚我,我都接受。只是求您,让我见一见她。”
容枝意叹气:“我不要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待如何解决。”
狂风大作,雨势愈来愈猛烈,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陈璟安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抬头凝望容枝意,这些话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隔着眼前厚厚的雨幕,陈璟安用着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嗓音沉声道:“百年根基已伤,苟延残喘,终有一日土崩瓦解,不如趁此机会,釜底抽薪。”
雷声滚滚,雨如噬心的猛兽,连带容枝意心里也有一声炸雷响过。陈璟安的目标是,推翻如今大房掌权的局面,野心则更甚,是将国公之位牢牢攥到自己手中。
“此刻不是最好时机。”不仅因容姝怀有身孕,更因太子尚未班师回朝。等他回来,朝堂局面定将重新血洗,魏国公府也会受影响,到那时,陈璟安这个想法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明日我会自请外放,等孩子平安生下,再找时机回长安。至于那些恶人,我至死不会放过他们。”他允诺。
今夜这么大的雨足以见他诚心,纵使他没有能力保护容姝,也至少是爱她的。人虽跪在这,脑子里却连怎么报仇都想好了。
她心软了:“阿姝嫁妆里有间宅子,是我送的,就在洛阳,婢女都有现成的。你自请外放不必太远,就去那儿吧。”
“娘子!”容枝意正跟陈璟安说事,照水忽冒雨跑了出来,脸上的兴奋难掩,“四娘子醒了!正问娘子和璟安公子在何处呢。”
容枝意大喜过望,跪着的陈璟安重新将渴求的目光投向她。
她自顾自转身往院里走:“走吧,别让阿姝等太久。”
陈璟安答得极为郑重,根本顾不得大雨,手脚并用爬似的往里跑。
老天似乎被掏了个窟窿,园里的花草树木被打压得翻来倒去,今岁新种下的几株海棠更是存活艰难,竟已被风生生连根拔起…
容枝意见容姝安然无恙便回宫了,只是今夜不知为何风雨交加,导致回宫的犊车前行格外困难,马儿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少人家本有些松动的砖瓦都受不了这等狂风,被吹到半空又砸到地上,哐哐作响之声也被雨湮灭了。
“娘子,咱们要不明日再回吧?”这小小犊车哪能避雨?雨早夹杂在风里吹进了犊车,容枝意发丝都给吹散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个干净的地方,因此面色也不大好看。
这都走到一半了,去也这么多路回也是这么多路,众人陷入两难境地,只等容枝意做个决断。
容枝意刚要答话,轻云耳边一动,大喊不好,一把拉着她腾空而起,她尚未反应过来,犊车已被数把长剑凿得四分五裂了…
雨水糊了容枝意满眼,叫她难以看清此刻处境。静姒心弦紧绷,这么多人她们实难以对付,只好一声哨下引出四面八方跟随的暗卫。
容枝意艰难睁开双眼,雨势如排山倒海,她来不及去细想这些杀手的来意,只是蒋枞不在,娴如又送彭太医回宫了,身边只剩下轻云静姒,还有个不会武的照水…连带她都被迫加入了混战,挥着匕首自保,尽量不给挡在她身前的轻云拖后腿。
黑衣人的来头不小,且个个都不是好打发的,静姒与他们过了几招,眼见情况不太明朗,护着照水退至他们这一侧,带着赴死的决心:“轻云,他们都是受过特训的,咱们没有胜算,你勿要恋战,带娘子走,这儿交给我们!”
语毕,一个空翻横刀抹去一人脖颈。轻云一脚踹开那滚落在地的头颅,收剑要去拉容枝意,不料身边的照水被歹人用忽然飞出的剑挑住了后衣领,三两下抓到她便死活不松手,指尖狠狠嵌入她脖颈,照水疼得动弹不得,双目狰狞,眼看轻云和静姒都忙于对付其余歹人,喉头间所有言语淹没在大雨里,心知自己逃脱无望,她睁目仰望漫天雨幕…
头顶鲜血飞溅,混沌着雨水当头淋下,脖颈上的手渐渐无力,照水跌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回望身后那歹人,眉间插着一把精致的袖中剑,此剑何等熟悉…正是容枝意曾买下的防身之物。
照水泪意奔涌,大雨如注,她猛然回头,夜色下,天地遭雨水洗涤,白蒙蒙的雨雾中,她下意识去寻,却如何也寻不到那道身影。
容枝意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