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梦醒后成刀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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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熄,容府的玉槐院,年仅六岁的容枝意与阿娘在院中槐树下做玉露团和梅子酒,阿娘说今日是上元,等阿爷下衙回来,便带着她一道去曲江赏灯。
她格外兴奋,手舞足蹈地喊着阿娘真好,正想埋入阿娘怀里,却不防猛然撞向了槐树,满树飒飒作响,她急忙掉头,阿娘依旧含笑看她,可每当她伸出手却如何也触碰不到她…她心焦万分,眼睁睁看着阿娘消失在了槐树下。
恍惚间白光闪过,一下又来到了宫中,荆桃初绽,她正与赵珩在林中就《故人来》一曲争执不休。照水却忽然附耳过来:“娘子,那是不是皇后娘娘?”
容枝意顺着她目光看去,竟真的见到昭懿皇后站在林外凝望着他们,不知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不过一会儿便开始掩面低泣…她大惊失色,忙止住赵珩喋喋不休的话语,拽了拽他衣袖:“皇后娘娘怎么哭了?”
赵珩回头望去,看了半晌,冷不丁回头一脸怪异地问她:“你在说什么?哪有娘娘?”
“你瞎了不成?”容枝意不解,可当她再度回望,方才昭懿皇后站的位置空空荡荡,连只麻雀都没有。发觉怪异之处,她下意识想要拽住身边的人,手却不慎抓了个空。容枝意拔腿就跑,边往外跑边大喊赵珩,可整座荆桃林除了自己的回声再无他人回应。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孤独一人。
她知道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偶尔醒来,只是依依仰望,身子怎么也使不上力,张了张嘴,喉头也一样发不出声响,像是被人下了药一般…
她似乎是被安置在一辆犊车里,犊车行驶得并不平稳,身子几次颠起落下,却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每每想要做些什么,胸膛里都闷得难以喘气,浓重的倦意席卷全身,直到她再次昏睡。
她是在黑暗中彻底清醒的,许是眼前一片漆黑,听力变得无比敏锐。远远的,她听到有人说话,又听到有人走动,还不止一人。
她支起脑袋,想要四处摸索,才发现自己手脚被捆,被人关在一间屋子的角落。
下意识想用牙去掏袖中的刀,又发现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显然是有人收走了她所有的防身之物。那日出门去见乔刺史穿戴都是胡人打扮,头顶一样钗环都没有。
门外声响愈来愈近的,她顿时出了身冷汗,此刻手无寸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时日,甚至连在哪儿都不知道,她该如何应对?慌乱之下,只好闭上眼,做出仍在昏迷的状态。
门吱呀一声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瞳孔一缩,不由皱起眉头。高昂尖细的嗓音未落,来者还不知是何人,容枝意便被迎面泼来的水呛得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哟,醒了呀。”
冷水刺骨,伴随着呛声,容枝意打了个寒噤,猛然睁开眼。
对面站着三个女子,她错愕望着这些人,要不是身上冷得发抖,绳索实在硌手,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站在前头的分别是赵依茹、曲清姿和姚含蕊,他们下此重手容枝意并不觉得奇怪,可后头的那位,竟是许久不见的张萍儿。
张萍儿身量长了些,容貌变化极大,特别是眼神,看向她不再避讳自己的野心和狠毒。她恨极了她,当初要不是她,也许她就能陪在赵珩身边享尽荣华富贵了。她恨不得现下就将容枝意卖去青楼妓院,生吞活剥后挖出眼珠子喂狗!
率先开口的也是她:“如何?没想到我也在吧?”
容枝意正要发话,却觉喉头一紧,苦涩难言,表情瞬间变得惊恐万分。
她为何说不了话了?她们给她下了药?
赵依茹嗤笑一声:“你不是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吗?怎的,今日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无耻!!容枝意狠狠盯着这些人,她几番尝试,却只能发出“啊啊”之声。这个反应可把众人逗笑了:“南川县主高高在上,当初羞辱我们可谓不遗余力,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几人身后有不知名的丫鬟走过,大约是曲清姿身边的,与她耳语了几句。容枝意顺势望了眼屋外,隔着能容纳三人同时走动的廊道,对面似乎也有几间屋子,可纵有灯火照明,却依旧难以判断这是在何处。
“你可知自己为何在这?”赵依茹笑容满面兴致极好,未等容枝意有所反应,便自答自话,“本郡主今日高兴,不妨告诉你。当初你为了帮容姝,不惜自己落水也要设计我,害我名声尽毁连婚都被退了。今日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仇得报,果然爽快。”
所以…容枝意脸色苍冷,幡然醒悟,她们自始至终的目标都不在容姝,她被推下水是因为猜测自己一定会从宫里跑出来为她出头,她们想要对付的,算计的,一直都是自己,她中计了。
回想起自己被人带走前最后一刻,她飞出袖中刀刺向掐着照水的歹人,想来是击中了的。
既然她这个目标已被活捉,那她们应当是能逃脱的。轻云这人根骨奇佳,是个莽撞的奇才,照她那般杀下去,两方拼到最后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只要他们四人有一人活着,便一定会来寻她,见不到她尸首,她们绝不会放弃,这一点她毫不担心。
“可…现下我倒有些烦心了。”赵依茹话锋一转,随即在丫鬟摆好的圆凳上坐下,“你说,日后漫漫长夜,我该怎么折磨你才好?”
容枝意早就观察过,屋内仅有的窗子被封住了,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张萍儿笑容满面,忽然插嘴:“郡主,不如找几个粗鲁的糙汉,日日折磨她,叫她生不如死!可好?”
“极好极好!”赵依茹不由鼓鼓掌,看向绝望的容枝意,更觉这个法子妙哉。
“不过,这娼妇骗得堂哥那般痴心,恐怕早与人苟合过,淫荡腌臜之术那是手到擒来,找糙汉啊,恐怕还便宜她了!一会儿子功夫不用,那些个人都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始终未开口的曲清姿忽冷笑一声:“我倒有了个比这更好的法子。”
“如今正逢战时,容枝意,你说,若我将你献给齐昌,他会不会主动归还沙洲?真要是还了,你那兄长和未婚夫也不必再为脸面二字与人拼命。你向来舍己为人,如今能为大瑒献身,还能记入史册流传千古——”曲清姿弯了弯嘴角,猖狂之至,“想来,是极为愿意的吧。”
容枝意眼神一黯,生平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心头那股火直直往上窜,连带着牙尖都在打颤,憋了一肚子的气却因说不了话而无处可施…
她这副生气却又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实在令曲清姿觉得神清气爽。
顿觉寻到了她命门,笑逐颜开道:“放心吧,到时本县主必定为你亲去求齐昌,让他给你捆上手脚,拖去城门前,当着赵珩的面,好好疼爱疼爱你。”
容枝意默念心经,强忍着想要剜了她的冲动与怒意,她这段时日为报仇而谋算了许多事,曲清姿这局棋更是下得精密,如今还不到收网的时刻,绝不能让她死得这样便宜!
四人皆仰天大笑,特别是赵依茹,她大仇得报,别提心中有多畅快呢。
“如今可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姚含蕊鼻音沉重,大约是染了风寒,方才都没有出过声,如今八月过半,脖颈间竟还围着细纱。
“你那么骄傲,又有那么多人的宠爱,一定没想过会有今日。可若你当初能守着本分不与我争高低,我又怎会这么对你?往后余生,便在这间屋子里好生悔过吧。”
语毕,带着另外三人扭头走了出去。张萍儿跟在最后,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抬腿将原本装着水的木桶踹向了她。
容枝意想伸手,却忘了手被牢牢拴着,木桶毫不给情面砸在她面门上,吃痛地叫唤了一声,引得张萍儿更开怀了。
屋内重新归于黑暗,容枝意身上滴着水,回想自己方才所见。这屋子的房梁好像格外矮些,屋内逼仄压抑,如今又是盛夏里,身后这面墙上蚊虫格外得多,嗡嗡嗡飞得她脑子生疼。
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其实她三人的恐吓并不足以令她绝望。如真要将她送去给齐昌,那便要离开这间屋子,反倒给了她机会。而真正叫人心死的,是方才她趁与她们谈话间偷偷望向廊道的那几眼。
她们三个,其中一位还未长开,另二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仅姚含蕊有些底子,但只要松开手脚,对付她们并不难,对付她们的侍女也不难。可她亲眼瞧见廊道内站着这样多的黑衣看守,若她方才真的动了手,此刻恐怕已凶多吉少。
既然从廊道逃跑无望,容枝意漠然望向被木板封得死死的窗子。
她又呆坐了会儿,耳畔再无声响,大约这些个疯女人已经走了。她背着身,在黑暗里摸索许久,总算用上些巧技,手攀上后窗的木板,意外的有些湿滑。
这木板应是钉了有段时日的,铁钉并未有所松动,凑近一闻还有股铁锈味,许是近来雨水充沛…不,方才看廊道,这楼应是在近几年整修过的,雨水充沛不该导致木头腐成这样。
结合这面墙猖狂的蚊虫,不难猜测,此楼应是临水而建,还是死水。
容枝意松口气,真是万幸她水性尚可。
但思索片刻,她这段时日睡梦中偶尔睁眼,都是在车里,赵依茹方才话中又提及此地离长安十万八千里,虽说她的话不可信,但若这当真不是长安,又能是哪儿呢。若她真逃了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她干脆晃了晃脑袋,不论去哪儿,逃出去都是最紧要的,回不了长安她就一路向西往沙洲去,在赵珩身边怎么都比傻呆在这儿好。更何况如今她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她囚了起来,绝对有不少阴狠的法子留着对付自己。
所以,不该想的别想,早日自救,逃出去比什么都重要。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便要去做的,当下就开始背着身徒手撬木板,可惜自己身上一应首饰暗器都被收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费劲。此趟回去必要再着人专门打造个外观玲珑些,便于携带,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的。
但她还是高看了自己,她再是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些,背着身的姿势也难以使劲,手脚并用地撬了整整一个时辰,自个大汗淋漓,身上是又是水又是汗,臭得熏天,木板却纹丝不动,只被她扣下了些细碎的木屑。
她喘着气靠向身后墙面,才转醒就费了这么多心神,实在是乏得连动动手指都嫌累。
难道这从窗子离开的法子行不通?还是说,她应该先解了捆住手脚的粗绳,再用上全力试一试?
但是怎么解呢…
她灵光一闪想往外大喊,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哑巴。只好“啊啊啊”一顿乱唤,连带着全身舞动,这才制造出些声响。
可屋外久久无人答复,正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忽然开出了一条缝。
容枝意顿觉有了希望,冲他用下巴点点自己的肚子,可还未等到答复,屋外人已合上了门。
比起被关在这,更让她难受的是说不出话,如今想要碗吃食,一句话的事,竟要做出这样张牙舞爪的姿态来。
至于吃食,定然是有的,赵依茹才不会让容枝意就这么白白没了性命,肯定一早就吩咐了人。
可她闹出这番动静,也只换来了一碗米粥。米不过寥寥几粒,汤占了大多数,容枝意见状,眼睛都瞪圆了,活像在说:“贱人!就给本姑娘吃这个?”
那看守之人一身粗布暗袍,会意后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蹲身将碗一丢:“什么时候了,还端这娘娘做派,笑话,只有这个,你爱吃不吃。”
本就不多的米粥撒了一半,容枝意愈加恼火。
他嗤笑着,露出扭曲的牙,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伸手捏住她下颚,按着她脑袋猛地撞向后墙:“要不是你长得还成,我连这米汤都不给你!”
容枝意被撞得脑子嗡嗡的,还不忘甩开他的手,这人格外不屑,一巴掌扇在她脸颊:“你给我听好了,爷不管你从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的贵女,如今都不过是任人拿捏的囚犯,捏死你,就如同捏死只蚊虫一般微不足道,所以少在这给爷摆架子摆脸色,我不吃这套!听到没!”
容枝意疼得泪花直流,便是想回两句也发不出声响来,只是朝着被丢在地上的那碗米汤怒了努嘴,又晃晃自己被捆住的手,大约是在说:我没手怎么吃?速速给我解绑,我吃完了再绑回去便是!
谁知那看守嘴角一扬,似笑非笑:“想让我松绑?绝无可能。”
容枝意再次瞪他:那你要我怎么吃?
下一瞬,便见他手一扬,端起瓷碗,狠狠捏住容枝意双颊迫使她张嘴,毫无耐心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心,硬生生将米汤给她灌了进去。米汤顺着脸颊流失了大半,还不甚流进了鼻腔,容枝意虽只喝上两口,却呛得脸通红。
这该死的!等她出去必要抓了这人关起来,好好让他尝尝被这样虐待侮辱的滋味!
“庄明,行了行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被你这一弄,不死也没半条命了!”一人斜倚着在门外,语调轻浮,带着调笑。
原来这人叫庄明,她可记住了。
容枝意横眉瞪目,只见眼前这人端走了瓷碗,拍拍门口那人的肩头:“人家气性大着呢,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
庄明消失在廊道里,倚在门口那人也笑了笑:“娘子,摊在这人手里,还是趁早自认倒霉,从了他吧!”
从了他?从什么?这些人说话奇奇怪怪的,容枝意是听不太懂,只是心里在流泪,本想趁机忽悠人给自己松绑,又或是“不小心”摔碎瓷碗,偷留下碎片割绳索的,但如今口不能言,还遇上个这样的,她怎么办啊!!
真要在这儿等死吗?
也不知今日是哪天了,轻云照水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来找她,更不知赵珩在沙洲情况如何,可有受伤可有给她回信…
容枝意深叹,泪水不由在眼眶打转。
难不成真是她从前结恶太多?那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可她实在是又饿又累,心乱如麻,还被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嗓子还坏了,就算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身上本就只剩下些破布烂衫,如今又是水又是汗,还混杂着米汤,发丝散落,耷拉在脸颊上,黏腻得自己都嫌弃自己。
她越想越委屈,从被人陷害挨了板子关在宫里后,如今又被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究竟是倒了多大的霉!眼泪如洪水般往外涌,连带着心窝都是疼得,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便是真的要死,也不能让她成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也不能让她成个饿死鬼,在这发烂发臭喂蚊虫!她宁愿当初与阿娘一同离去,宁愿嫁去和亲报效家国。
便是真的要死,能不能…让她再见见赵珩。
离别前一夜,与他相拥而眠,她虽嘴上什么都没说,后半夜却偷偷盯着他落泪。
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离别了。
当初阿爷没能从战场回来,没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赵珩步他后路上场拼搏,尚不知生死,她却要先一步不告而别。
犹记赵珩被她啜泣声惊醒,她翻过身装作无事发生时,他从背后圈住自己,坚定的嗓音如在耳畔:“相信我。”
这辈子他就没有骗过自己,容枝意相信他能平安回来,却不信自己。
她蜷缩在角落暗暗发泄情绪,门却忽然开了,是唤做庄明的看守,他性烈如火,极为不耐烦,腰间系裤子的粗绳松松垮垮,似是刚小憩醒来,朝她直吼:“哭什么哭!烦不烦!别打扰老子睡觉!”
容枝意被他呵住了,豆大的眼泪悬在眼眶里,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又没忍住啜泣一声,庄明那暴脾气一下就被点燃了,将门狠狠一甩,抽出手中白刃,一下刺向容枝意脖颈,其来势之汹汹,让她本能地迅速一躲,纵使如此,刀刃也浅浅划过了皮肉。
这庄明竟是来真的?如此丧心病狂莫非是得了曲清姿的允许?容枝意惊恐万分,方才她要是不躲,此刻已是个亡魂了。
庄明与她怒目而视,又将刀刃抵近了些,愤恨道:“再哭一声,老子就一刀砍了你!”
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她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他这才收起了匕首,模样狂妄奸诈:“老子说话从不重复第二遍,你再在这耍贵女脾气,就不止这点子小伤了!你这双眼睛,便别想要了!”
这又闷又热的八月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这辈子活到十七,从未有人敢对她这么残暴不讲理。
离开身份,她好像什么都不是。
哆嗦着点了点头,亲眼见庄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才松了口气。如今连哭都不能哭,强压下的委屈再次卷土重来。
可这显然只是个开始。除却庄明无休无止的虐待,更可怕的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