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会永远奔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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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赵珩被困在难江县这个山谷里的第四日了。他看着周围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眼下竟只剩下了五人。他捂着受了刀伤的臂膀,已然对疼痛呈麻木之态:“我十一二岁,你们便跟着我了吧?陪我上过险些丧命的战场,又打过强抢民妇的地痞流氓。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还妄言,以后跟着我保准你们吃香喝辣,一辈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一辈子不愁吃穿,哪曾想到,最后竟被困在这山谷中,进不去,出不来,还看着身边兄弟一个个倒下。”
“世子,能跟着你,是咱们兄弟的福分,”身旁有人在为他清洗伤口,“若不是您方才挺身而出,眼下早已没我刘大东这个人了。”
赵珩本与大部队脱离,路过难江时,竟意外撞见了上百个的黑衣人,他心觉不妙暗暗跟上,果然这些是针对他来的。刘大东等人纵使武力再高强,也难以抵御这么多人,很快便败下阵来。而赵珩的出现,总算给他们带来了一线生机。他杀伐果决,以一敌十,不但救下了几人,还深深吓退了黑衣人。
此刻,他不顾嘴角伤疤疼痛,自嘲一笑:“大东,你才新婚我就让你出来陪我忙公务,你怎的也不怨恨我。”
“哪有什么怨恨不怨恨的,是您的收留才让我有了今日。您当初给了我银钱,让我能给只剩半口气的老母亲看病,又给我机会,让我跟着您做事,如今也养得起一大家子人。也是您,给我添置聘礼,让我娶得新妇。您就是我再生父母,我该在家里给您立长生牌坊的,哪能对您有怨恨呢。再说…我夫人善解人意,定会理解我的。”刘大东嘴里讲个不停,手上功夫也是,三两下便清好伤口,已经扯了内里没有血渍的干净衣裳在包扎了。
“是啊,”身旁也有人应和,“刘嫂子菩萨心肠,临走前,我还把小妹托付给了她,有她照料,我也不怕旁人来欺负小妹。”
“刘嫂子做的酥饼比街上卖的还好吃,我那时还想,若有机会定要带着容…”赵珩也吃过刘嫂子做的酥饼,当时还在想,以后有机会也要带着容枝意去尝尝,她打小就馋,一定喜欢。
“不行,我要再出去打探一番!”角落里一男子艰难站起身,“咱们不能死在这!一定有法子能出去的!”
“回来,”赵珩有气无力躺在地上制止他,“他们有百十来人,咱们就五人,如何打得过?况且半个时辰前,才出去打过一场,咱们杀红眼了才叫他们忌惮一番,我估摸着天黑之前都不会有事了,倒不如好好休憩一番养养精神,晚上再杀出去。”
“世子!那不如就趁他们此刻防守松懈,我们五人护着你杀出去,这再往北跑一日就能到长安了,凭你的身手,定能平安抵达,到时您再派人回来救我们…”
“你说的轻巧,我再回来,你们早没命了!”赵珩支起身子,“你们如今早已不是孑然一身,都是有家室之人,我不能叫你们替我去送死,我要对你们负责。”
“张强,罢了,就听世子的吧,这两日咱们什么法子没试过?逃也逃了,杀也杀了,连个消息都递不出去,还是稳妥些,苟活一日是一日吧,没准等蒋枞发现不对劲,就带着人来救了呢。”刘大东也规劝道。
“咱们五个都是粗人,死便死了!可怜世子您,这还没娶新妇呢,没享过人间极乐,就要命丧…”
“呸呸呸!张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世子皇族血脉,福大命大,命格贵重着,阎王爷也不敢收的!定能活着走出这山谷,回去风风光光迎娶县主,做那长安最俊的新郎官。”
“别提她,”赵珩这支起的胳膊又没力地往下一垂,他干脆翻个身朝里闭眼一躺,“提她我难过。”
如今已是深冬,他身上衣裳单薄破旧早已不能御寒,山洞里晒不到日光潮湿阴冷,他只能扯些枯草盖在身上,缩成一团,紧紧搂住自个,好让自己别就此冻死过去。可一提起这个丫头,她如今指不定在家骂他怎么还不回去说他是负心汉渣男呢。
若再不出去,过几日她收到他的死讯,倒是不知会如何。肯定会难过吧,她这么爱哭,他送个礼都要哭半日,要是知道他死了,会哭晕过去吧。
也不知道她这两月如何了,有没有惹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险。他当初走的时候跟赵谚说了,若他回去看到容枝意少了一根头发,就去把他房里那些玉石全砸个稀巴烂然后去小唐面前说他坏话,小唐为他唯命是从,一定会信以为真的。
不过上回容枝意来信里说,他们已经得了赐婚,还有阿谦,比他小的都得了赐婚要娶新妇了,他却还在这山谷里浪费时日。
本想这趟回去求伯父伯母成全的,可他现在要是回不去了,那她岂不是要嫁定景帆了。
其实她嫁给景帆也不错。
不行!他在这受苦受累,她怎能抛下他去过郡王妃的好日子,他们俩理应一辈子纠缠不清藕断丝连。
他连聘礼都想好送什么了,怎么能叫她嫁给别人!就算是景帆那也不行!
赵珩猛地坐起身,甚至因起得太猛了头都有些发昏。
众人被下了一跳,忙竖起耳朵:“敌军来了?没听到啊!”
赵珩语重心长看着几人:“你们说,我娶世子妃,得给多少聘礼才行啊。”
几人松口气,那刘大东颇有经验道:“世子,女人家要聘礼,那是如同狮子大开口,多少都不嫌多的…”
“是啊是啊!当初我娶媳妇,都备了两对金镯,两对金耳坠…”
赵珩忙让他打住:“你慢些报,等我找根树枝记下…”
···
林间溪水旁,赵景帆已经带着众人跑了一整夜了,人与马俱疲,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昨日半夜便出了城,路上也一直在焦灼赶路。
眼看容枝意背着一把长剑,依旧闷闷不乐坐在篝火旁。他给马喂了草,接过身旁人递的水壶,向她走去:“还有半日便能到了,妹妹喝点水吧。”
“多谢。”容枝意接过水壶,赶了一夜的路没进过水,她真的有些渴了。她也是娇养长大,没受过这种颠沛之苦,平日骑马最多不过骑个一二时辰,哪里有整夜整夜地在马上颠簸。
“明日便是冬至了。”赵景帆抬头望天,”原以为她会受不了赶路艰辛半路就放弃,没曾想真的坚持到了现在。看她情绪低落,想与她说些话转换一下心情,“会落雪吗?
容枝意却答道:“落雪的话,路上便不好走了。”
“哦…也是。”赵景帆低下头,掩盖无尽的失落。
“也不好打马球了,”容枝意忽的说道,“你说这齐昌到底是听了谁的话来发的疯要娶我?还要拿我做彩头,草坪都是秃的,这马球怎么打。”
容枝意想起走之前她回容府收拾东西,宋嘉夕担心她,一直在府里等她。看着她着急收了行囊,着急往外跑时,问了她一句:“你就没有怀疑过他吗?”
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他是谁?赵景帆?为了逼迫她嫁给他,不惜利用他国皇子逼迫陛下娘娘,不惜让赵珩身陷囹圄,如此周全到行错一步都无法实施的计策,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嫁给他?不至于吧,她哪里来这样大的魅力。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清除了。所以她还是问了一句,而赵景帆,听了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显然已经愣住了。
他没有答,冷冷站起身:“出发吧。”
容枝意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人,赵景帆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若是想要娶她,早就能去求陛下赐婚了,娘娘本就属意她,若她一直抗拒这门亲事,他也能跟姚世子那样,直接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哪里还要一次次低声下气来求得她的同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在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才想明白。
容枝意深知被至亲之人误会的感受,快步跑上前,追上前面那个背影:“抱歉,我说错话叫你伤心了。”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关心则乱,是我一时糊涂误会了你,我后悔了,你能不能就当没听到,不对,我说出这种话,你一定心都碎了怎么能当做没听到,不然你就骂我吧,你骂我几句出出气就能好受些…”
“意儿,”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赵景帆打断了她,“是我应该向你道歉。不瞒你说,在我得知五皇子殿前求娶你,娘娘说你已定亲时,我竟然觉得侥幸,我开心昀升还没回来,我开心说不定陛下会立刻将你许配给我。以至于一时昏了头,去了容府向你求亲,事后想来,这与逼亲有何差别?我恨我自己,竟然做出如此不君子的行为。”
“若我是局外人,一定也会怀疑自己。”他自我怨恨道。
···
深冬时节,一旦入了夜,便是天寒地冻。容枝意裹紧身上的大氅,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找了许久了,却丝毫没有见到赵珩的影子。那位逃命到长安的兄弟也并不知晓他们如今躲在哪,他当日也是机缘巧合,忽然起了高热,赵珩让他多休息一日,晚些再出发,于是便落后了大部队。等他追到难江县的时候,竟然亲眼见到了铺天盖地的围捕和刺杀。他进退两难,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又一个倒下,便想着这里离长安跑快些不过一日多,何不去般救兵来救世子。只可惜自己也被发现,一路躲一路藏,浪费了整整两日才爬到了长安,这才能将消息给送到了蒋枞手中。
难江县千山万壑,那人只匆匆留下松山二字便断了气。松山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是难江最大的山,在这座山上毫无线索地去找一个人,实在不是简单的事。
偏生怕有埋伏,他们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就着这本不大明亮的月光四处张望。容枝意没受过这种苦,冻得浑身发抖鼻涕直流,依旧背着那把剑。
她给剑取了名,叫今宵。
“娘子,这剑重的很,奴婢替您背一会儿吧。”静姒看她背都驼了,已然是走不动了,可话音刚落,她们娘子轰然倒地,摔得这松山的土地都振了三下。
娴如吓了一大跳,已经进入了作战状态:“歹人来了?!”
“哦,”轻云已然习惯,“娘子摔了一跤而已。”
赵景帆也跑了过来问她有没有事,容枝意碰了一身的土。由着轻云扶起,揉了揉鼻子,瞥了一眼面前那树桩子,这离她脑门就半寸,险些就要破相了。
忽而一阵劲风袭来,她冷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一喷不得了,眼前一亮,忽然就看到了什么,扒开树桩前的草丛。
“找到了!找到了!”容枝意忙喊蒋枞上前查看,她虽看不大懂,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赵珩刻下的!因为,这刻的…和她的银链一模一样,是一串葡萄,不同的是,刻在这的葡萄是倒着的。
“这是世子给我们定下的暗号,这最后一颗指向的北边,他们是往北边走了!大家,我们往北走!再找找附近树上也没有这样的符号!”
容枝意听得稀里糊涂,哪有人用葡萄串做暗号的?但好歹算是有了线索,侍卫们都去翻草丛了,不一会儿说往东,一会儿又说往南,容枝意听得又急又燥,但眼下也只得安心等着,确定好了方位没错,众人才继续往前。
大约走了五里地,已经至人定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不知在做什么美梦了,连着整整一日没合眼赶路,困得眼皮子都要合上了仍旧强瞪着大眼珠子找人,轻云苦中作乐,说娘子这眼睛比旁人的大一半,看见的视野都比他人宽阔些。
无奈熬到夜半时,仍旧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容枝意冻得满面通红,却又在想赵珩眼下是不是也在受这等苦楚。
“算着时辰,照水也应当要到了,”今日是轻云陪他来的,照水是坐着马车带了郎中后一步出发的,“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人,你便派人去接她,我叫她给世子带了大氅,这寒冬腊月的在这待了两三天了,定然冻得不行。”
轻云刚应是,耳尖猛然一动:“有人!”
护卫们也听见了响动,赵景帆忙示意众人噤声,蒋枞一马当先上前去查看了。
“不得了。”他扒开树丛,看清情况后嘴中喃喃道,“不得了啊…”
这半个山坡都好似被血浸染过,半个山坡的人杀五个!不得了啊!
容枝意颤颤巍巍走过去,树丛茂密,但也不难看见,视线中血红一片,无数的黑衣刺客都在涌向那名满身猩红的男子。不知为何,方才还在说今日月光晦暗,可眼下,在占满了半个山坡的人群里,依然能一眼就瞧见他。
他发髻已散,狼狈不堪,单手握剑,全身衣裳都被鲜血浸透,杀得急红了眼。此情此景,光是她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就觉得心头好似被利刃凿穿,好似那一刀刀一剑剑是向她而来。
“意儿,你待着别动,我一定把他救回来。”赵景帆急匆匆甩下一句话,带着众人冲进了战场。
容枝意来不及应声,让娴如和静姒也跟着去帮他,她二人早已心急如焚只待一声令下,得了允许便埋头冲上去了。容枝意站在原地观察形势,她出门前特意带上了弓剑,刚伸手想问轻云要,这才发现今宵剑还背在她身上。
如今已是十万火急,来不及如想象中那般卖了关子再亲自交于他:“轻云,你拿着剑,去给世子。”
“娘子,我不能留您一人在这!”
“我没事,我带着弓呢,等你走了我就上树,谁发现了我我就射死谁。”她把今宵硬塞给她,“你只管去便是!快去!”
轻云拗过不过她,只得飞身进了这漫天血腥的战场。
“世子!接着!”刚抹了一人脖子,她就找准时机就把今宵丢给了赵珩。
赵珩单手接过,方才见到娴如静姒就在疑惑了,眼下看到她就更困惑了:“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发顶一支利箭与他擦身而过,直击身后之人手腕,刺穿而去,那人刀尖本已抵在他后脑,却硬生生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利箭阻挡了。
赵珩看去,那远处山坡之上并不起眼的树丛之中,好似有一双明亮的眼,一直在盯着自己。
轻云杀伐果断,该抹的脖子一个都没落下,仍然谨记着给她家姑娘找个姑爷的重任:“世子,这是娘子给您做的剑,名为今宵,花了娘子万两银呢。本想给您做生辰礼,没曾想碰到这种事,只好托我带给你。”
“她来了?”赵珩已经拔了剑,让今宵发挥了它万两银的作用。
“方才那一箭,就是娘子所射。”
赵珩听后什么都没说,丢下了的原先的剑,杀得更凶了。
“昀升!留个活口!”赵景帆看他这样似乎是杀到了兴头上,忙提醒他别忘记。
容枝意射完了箭,又折了树枝,拿袖中的小刀微微削尖一些,这个距离射出去,也能一击致命。有刺客眼看情况不对了,想跑上来捉她,可惜没等上坡,便被轻云抹了脖子。完事后还乐呵呵大喊:“好久没打这么开心了!”
容枝意汗颜,敢情这关在长安太平安了对不起她了?早说嘛,把她送去边疆守着郢王和郢王妃好了,整日都能打打杀杀,也算对得起她这晋阳侯关门弟子的名号。
也有聪明的刺客发现局势变了想要逃回去报信的,容枝意蹲在这树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箭无虚发,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把这些个人通通解决了。也不知这样,算不算对得起她将门虎女的名号。
谁也不知道这场厮杀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天光微亮,照亮了满地的狼藉。
赵景帆巡视一圈,最后确认了一遍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留了五个活口。”他看向因多日未进食,虚弱无力到单膝跪着的赵珩。
赵珩点点头,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说话了,用的几乎是气声:“多谢,带回去吧。”
半山腰上的那棵大树忽然抖动了一下,他忍不住看了过去。
有一女子身披墨蓝大氅,在晨光照耀下,整个脑袋都掩盖在大大的兜帽之中,身影显得瘦弱又落寞。她没有说话,一步又一步艰难向他走近,像是试探的步伐,缓慢又犹豫。
明明是她要死要活求着赵景帆带她过来,明明这一路是跋山涉水颠沛流离,还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提心吊胆,而目的只不过就是此刻,能见到他,看到他安好。可是眼下,她又有些害怕了,他会不会根本不想自己来,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今宵。纵然周围是一片血泊,纵然他满身伤痕,通身洗不尽的淤泥,比那乱葬岗里即将被拿去喂狗的尸体还要难堪些。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像是在历经难捱的寒冬后迎面撞上了桃花盛开的春日,连凛冽的朔风都带着花香与温柔。
比从前的每时每刻都要耀眼,比从前的每时每刻都让人心动。这也是她第一次觉得,印象里那个骄傲有趣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变得高大而沉稳。唯一不变的,是他看向自己时,永远满心欢喜的笑眼。
她在害怕什么,在担忧什么,此刻的他们明明拥有着最明媚的曙光,明明有着不计后果的无畏。她要跑向他,她要抛开顾虑,抛开那些肮脏的、弥乱的、破碎的跑向他。
赵珩步履踉跄,趔趔趄趄支起身子张开了双臂。一次又一次,都是他抱住她,而今夜,在这个看不见月光与暖意的荒郊野外,她带着赤诚与热烈出现在他面前,而后不由分说地扑进他的怀里。
满身伤痕又如何,他的月亮仍旧会奔向他而抱住他。
刺鼻的血腥味和湿透的衣衫也没有阻挡她,容枝意无声地哽咽着,环着他腰身的手越发用力。
“生辰吉乐。”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只记得这一句了。
“嗯,吉乐。”赵珩闻着她发间熟悉的味道,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胛,一遍又一遍。还好,他还不至于没有力气抱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