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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开心的第九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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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东京还是深冬,下午的栀子村却已经变成夏天。好怪哦,皆川和树感叹着,换好轻薄的短袖,背上背包,从长途班车上下来。山路崎岖蜿蜒,从米花到栀子村的旅程又过于漫长,皆川克彦作为外地人,完全没有自信不会出车祸,所以每次来都是坐的大巴,今天也不例外。和树此时并不知道即将迎来什么惊喜,他只知道硬邦邦的座椅险些要了自己半条命。少年在车站扶着站牌缓了好一会儿,才跟着哥哥一起朝栀子村入口走去。

“呀!是地藏像!”

和树眼睛一亮,熟悉的风景唤醒模糊的记忆,一瞬间他屁股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欢呼雀跃着蹦跶到熟悉的地藏石像前,伸长手一把抱住,脸蛋贴在冰凉的石像上蹭了蹭,高高兴兴地回头,招呼哥哥快点来看看他小时候跟伙伴们最喜欢的“大朋友”。

少年笑眯了眼,那时候多有趣呀,龙之介的力气最大,跟征丸一个在上面拉,一个在下面推,把自己跟萌黄妹妹挨个弄上去,几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嘻嘻哈哈地在菩萨脖子上跳来跳去,然后被村人叫来的奶奶跟藏之介爷爷追着打,嘿嘿嘿。

“……你管这叫朋友?”克彦神色复杂。

眼前是分成两列,相对而立的十二个地藏菩萨。菩萨双手合十,自然飘逸的石头身体饱经沧桑,在时光的打磨下出现些许裂痕,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菩萨全部都没有脑袋啊!要知道克彦跟樱井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冬天,等下车天都黑透了,巽家年迈的家丁举着灯笼,立在无头地藏中间幽幽等待,他俩被这个“欢迎式”吓得简直心肺停止;而这段经历也让他在昨天发现老管家心脏不舒服后,果断要求对方老老实实待家里休养。

把这种玩意儿当朋友?我弟的童年是不是有问题啊?

“好了,别新鲜了,天色还早,我们赶紧把行李放下,看完你奶奶,还要去巽家拜访呢!”克彦催促着。

“嗯!”

和树的奶奶全名叫回末清子,出生于栀子村的豪门贵族巽家。据村人所言,她不幸青年丧夫,晚年儿子失踪,儿媳带着孙子离开再也没回来。清子奶奶一生好强,被逆子诈骗钱财的亲朋好友不必说,连蛮横无理的高利贷她都咬牙还了本金,家中财产被尽数变卖,最后几年全靠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结果过于劳累,患上重病,还是她哥哥巽藏之介爷爷腾出一个空屋子供她暂住,连医药费、丧葬费,以及这些年坟墓的修缮祭拜都是藏之介爷爷负责的。

之前藏之介爷爷突发疾病过世,于情于理他们都该上门拜访,可他的续弦紫乃夫人生性懦弱,龙之介作为长子,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他发了话,不肯克彦这个外人过来给弟弟征丸撑腰,竟然就这样瞒了下来。直到前几天,克彦打电话商议带和树回乡祭祖的事,才得知巽家的变故。皆川大哥虽然心里憋着气,但巽家毕竟忙于丧葬之事,实在不好意思像之前那样借住——况且克彦怕水的毛病还没好全呢,实在受不了那个到处都能听到河流水声的宅邸——所以这次回来,皆川兄弟是由巽家的旁支,巽申一大叔负责接待。

克彦领着亢奋过头的弟弟,熟门熟路地朝申一大叔家走去。大叔很受重用,代表巽家矿业跟铃木财团对接的就是他,今天一早便去主家帮忙了,只剩下香取阿姨在家等客人。和树对阿姨有些印象,大婶很是宽慰,又搂又抱的,掉了不少眼泪。等孩子们放好行李,带着祭品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想起丈夫临行前的叮嘱,告诉他们祭拜完一定先去一趟巽家,少主听说和树回来,很想见见这位命途多舛的同伴,只是家里正忙,抽不开身,少主邀请他们一起吃顿晚饭,聊会儿天。

和树无法理解,和树大受震撼,和树心里犯起了嘀咕,小时候就算了,哥哥不是说龙之介现在很傲慢跋扈吗?不过受了巽家那么多恩惠,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哪怕只是为了给藏之介爷爷上炷香,看看童年的小伙伴过得怎样呢?皆川兄弟自然满口答应。

克彦每年都会来替弟弟给长辈扫墓,对后山的路很熟悉,香取阿姨也要忙祭典的事,便没有陪他们去。说来可惜,曾经回末家也是能与巽家分庭抗礼的大姓,后来接连几代都是败家子,连祖坟那块风水宝地都卖了——顺带一提,巽家如今最值钱的金矿就在那座山上——导致清子奶奶只能远离丈夫,孤零零葬在公墓。

“真的吗?”和树眨眨眼。

“啊,我可以试试跟巽家商量。少主、啧,我还是叫那家伙龙之介吧,他听起来对你还有几分情面,指不定能说通?藏之介爷爷,说实话,我不太明白……”

“不用啦,现在这样才好呀!”和树笑靥如花,连爬山都觉得有劲了。

“嗯?”

“奶奶说过哦?她最害怕死了还要葬在爷爷身边,接着受罪。”

“他们……”

“我没见过爷爷,但是奶奶不会骗我呀?”

和树垂眸,记得那天也是盛夏,热浪滚滚,庭院中充盈着茉莉的芬芳,鸟雀没了力气,邻居家的大黄狗躲在树荫下,任他趴在篱笆上怎么逗弄也不肯搭理,唯独蝉鸣不知疲累,撑起整个夏天的热闹。

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侧耳倾听,喜上眉梢,是奶奶回来了呀!小家伙赶紧从小板凳上跳下来,准备向奶奶炫耀脑袋上那顶龙之介给他编的荷叶帽。老人却捂着脸,径直从他面前跑过,躲进房里嚎啕大哭。

清子鲜少在孙儿面前表现出负面情绪,她读过很多书,知道大人的情绪很容易干扰小孩子。可是为什么啊?那个生前殴打折辱自己的男人,死了那么多年也不肯放过自己!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的名字前面永远挂着他的姓氏。“回末夫人”,在别人眼里,她永远是他的妻,他们永远是一体的,甚至死后还要葬在一起。

“绝对不可以离婚。”疼爱她的哥哥态度强硬,“他再不好也是你的丈夫,我们巽家从来没出过那样不知羞的女人!你是巽家的大小姐,为了巽家的荣耀,更为了其他妹妹的名声,你绝对不能干出这种事!”

哈,她只是想逃离可怕的丈夫,竟成了家族的罪人!可妹妹们的确会受牵连,清子必须忍耐。好在没过几年,她只是又上了几次救护车,那家伙就酒精中毒死了。

“奶奶以后不要跟着爷爷姓,跟着我姓吧!”小朋友隔着纸门急坏了,好不容易听明白奶奶在气什么,超级大声地安慰。

“我、我想拥有自己的姓氏……”清子哭着回答。

她活到现在六十岁了,嫁人前是父兄的附属品,嫁人后是丈夫的附属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自己?

“我跟奶奶一起想一个特别厉害的姓!我们以后就姓那个好不好?”

“……真的吗?”

“嗯!”

记忆多神奇啊,和树跟在哥哥身后轻叹,儿时不明白的东西,长大后反复咀嚼,总能咂摸出一些别样的滋味。

墓园到了,按照皆川家的习惯,他们每经过一个有主的墓碑,便放下几颗牛肉粒,默念一句“家里的老人今年劳烦你照顾了”,就这样慢慢地,他们走到了此行的终点,那座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前面放着一捧荷花的墓地。

“看来今年他们也没忘记呢!”克彦拍拍弟弟的肩膀。

和树安静地蹲下,把怀里的荷花与苹果摆好,默默与墓碑上那位年轻的、充满活力的陌生女子对视。

陌生吗?不,她的眉眼其实是熟悉的。这是回末清子生前最喜爱的照片,那是她尚未沾染生活的重负、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度过这一生的青春。

“奶奶,我回来看你啦!”

黑白分明的少女笑容自信,泪水氤氲了和树眼中的世界。荷花清香,耳边的鸟叫声婉转嘀啾,她仿佛活了过来,像儿时一样,将最怜爱的孩子搂在怀里,哼起她最爱的流行歌曲。

和树抹泪,抽噎着,拉着哥哥的手下山,心里却轻松许多。

“……和树哥哥?”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前方响起,和树抬头,那是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孩,穿着连衣裙,抱着一捧荷花,神情复杂。

认识的、比自己小的女孩,难道是?

和树惊喜地问:“萌黄?你是萌黄妹妹?”

藏之介爷爷年纪很大才有了孩子,萌黄是他的二女儿,理论上和树该喊她姑姑,不过为了避免生疏,平时都按照年纪,“哥哥妹妹”地胡乱叫着,只有在重要的庆典上会老实按辈分来。

十七岁的巽萌黄打量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哥哥,淡淡地打招呼:“他们说你失忆了(克彦皱了皱眉),看来是真的。”

“是、是真的。”和树被妹妹的冷漠吓到了。

萌黄注意到这一点,坚冰融化,嘴角勾起一丝柔和真诚的笑:“看来那些家伙嘴里偶尔也会有几句实话。”

“咦,那些家伙?”和树果然放松许多。

“你不必知道。”萌黄语气淡漠,她对不起阿熏哥哥,即使阿熏哥哥变成了和树哥哥,她也一直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怀,“你现在住在东京,你过得很好,所以不要知道那么多。”

不要卷进巽家的浑水。

少女生怕这莽撞的兄弟俩不在意,再次强调:“你已经是东京人了,离栀子村远一点。”

离我们这群吃人的怪物远一点。

和树迷茫地咬了咬嘴唇,他没有生气,正如哥哥也没有。他们一个是因为熟悉,另一个则是因为阅历,知道萌黄并不是在排斥和树,反而是在保护他。就像她怀里的荷花,栀子村从未有过拿荷花祭拜老人的习俗,但是萌黄会,那个先他们一步送上荷花的人也会,仅仅因为那是清子奶奶最喜欢的花,他们比起村人的非议,更希望奶奶开心,这份心意已经足够证明一切。

“快去吧,少主在主屋等你们。”

女孩抱着花,平静地从皆川兄弟中间穿过。和树注意到她说起少主时,微微皱了下鼻子。妹妹从小都是这样,聊到又讨厌又喜欢的东西,总爱做这个小动作。

“那我们走吧?”

“嗯。”

皆川兄弟各怀心思,回暂住的申一大叔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套衣服,带上礼物,去了巽宅。

巽家的高门大院气势恢宏,从里到外透露出一股庄重的气势。

“是窒息的气势。”清子奶奶曾经埋怨。

仆妇一律穿着传统和服,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将兄弟俩带去先给前任家主上了一炷香。少主忙了一天,累得够呛,却并不耽误他在自己的房间一边休息一边翘首以盼,如今终于听到通报声,再也坐不住了,不等仆人动手,自己爬起来拉开纸门,热情地打招呼:“和树!”

“龙、征丸!”克彦目瞪口呆。

“诶?你是征丸?”和树同样大惊失色。

“少主,客人已经带到,老奴先退下了。”

“下去吧!”征丸挥挥手,将小伙伴拉到屋子里坐下,后知后觉还有一位客人,傻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那个,不好意思啊,克彦哥,你自己进来坐吧?”

克彦嗤笑一声,大步走进来,跟和树一样,撑着脸纳闷地打量着眼前喜气洋洋的巽征丸。征丸咋舌,别说,从某个角度看,他俩真不愧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赞美整容医生高超的技术!

“你们干嘛呀?”

征丸挪了挪屁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即想起族老最近加急为他补习的礼仪,手脚规规矩矩地放好,挺直了背。

“我在看奇迹。”和树老实回答。

“啊,我也是。”克彦附和。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征丸根本不是上一任家主藏之介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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