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龅牙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星纹的诅咒!
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而过，越翔打了个寒颤，逐渐清醒过来。耳边越发清晰的庆典的喧闹声，帮他迅速理清了思路。
他记得自己本来是想到村子外边随便找个地方撒泡尿来着，没想到撒完尿……居然坐在村口睡着了？
自己是喝了些酒，但是应该不至于醉成这样啊……
越翔心里犯着嘀咕，扶着村口大门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屁股一阵钝痛，他揉着屁股慢悠悠地站起身，更加困惑了。
难道自己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睡着的？屁股到现在摸起来还怪疼的呢！摔得这么厉害居然还能睡过去……自己的酒量现在真的差到这种程度了？
带着一肚子莫名其妙，越翔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村子里。
庆典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看来他睡得时间并不长，这让越翔在心中暗自庆幸了一番。
现在这个季节，白天还说不上冷，但这大晚上的要是坐在地上沉沉地睡上一觉，一场感冒绝对是躲不过的。家里的收入全指着他一个人，他要是病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场庆典，原本其实是一场祭祀活动。由于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村子包括附近几个村落陆续有人毫无征兆地出现贫血的症状，并且人数还在逐渐增多，所以他们才举办了这场祭祀活动，希望能祛除疾病，保佑村民们健康平安。
但纯粹的祭祀活动会显得过于严肃沉闷，于是就将祭祀做成了庆典的形式。
越翔在欢闹的人群中穿行了一阵，来到了庆典最中央的区域。
这里本来是一大片无人问津的空地，但在庆典开始之后却变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区域。祭祀表演和杂耍的人群将偌大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空地周围还摆满了各种兜售小吃和玩意儿的摊位，热闹非凡。
这种地方永远都充斥着孩子们高亢的嬉笑声，然而越翔却一眼就在空地的外围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瘦弱身影。
越翔在那身影的周围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人。他不禁皱起眉头，向那身影走了过去：“越扬！”
越扬闻声回过头，看到越翔后冲他挥了挥手作为回应，等到越翔走近了，他才低着头喊了声：“爸爸！”
“妈妈呢？”越翔问。
越扬环顾了一下周围，虽然没看到有人在注意他们这个方向，但他还是不放心地用手挡住了嘴巴：“妈妈跟几个婶婶一起去逛隔壁村的庆典了，让我自己来这边玩。”
越翔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犹豫：“那你……”
为什么不去玩呢？
后边的话，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答案他再清楚不过，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无奈过后，他把话转成了：“那你……要不要跟爸爸一起去逛逛？”
越扬向洋溢着欢声笑语的人群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在这看看就好……”
越扬还只是个14岁的孩子，嘴上虽然说着不去，但刚才脸上一览无余的期待早就被越翔看在眼里了。
看着儿子这副样子，越翔心疼得不行，想了一会儿，换上一副笑脸：“但是爸爸挺想去看看的，你就当陪爸爸去逛逛，好不好？你要是不想说话的话，咱们就约定个暗号！要是遇到你喜欢的表演，你就拉一拉爸爸的手，咱们就停下来看；要是遇到喜欢的小玩意儿或者想吃的东西，你就捏一捏爸爸的手，爸爸就给你买，怎么样？”
越扬终究是少年心性，心里的想法完全藏不住，听完父亲的话眼睛都亮了，只是心里可能还过不去要一直牵着父亲的手这件事，有些犹豫。
他都14岁了，这样一直牵着父亲的手，他怕被人笑话——村里的孩子本来就已经把他当成笑话了，他不想再进一步被人嘲笑。
越翔看出了他的犹豫，指着空地上一个耍火棍的节目喊：“快看那个！再不去看要演完了，快走快走！”
越扬心中的那点担忧，从父亲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开始动摇，又随着他们一路小跑一颠一颠地消散在了夜晚的微风中。
每当父亲握起他的手，总能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越翔带着他买了许多平时吃不到的小吃，然后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边吃边看杂耍表演。
像这样夹在人群当中，越扬一开始还很拘谨，但随着空地中的表演越来越精彩，他也终于开始投入地享受起了这场庆典。
看到儿子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越翔也跟着格外开心。
多久没有看到越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了？一年，还是两年？
越翔已经记不清了。
表演进行到一半，越扬从父亲手中接过最后一串丸子，正要往嘴里送，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他真的有龅牙哎！”
越扬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里的那一串丸子掉到了地上，但越扬根本顾不上它，惶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说话的孩子原本声音并不大，可偏偏赶在了场上的表演告一段落，表演者去换取新的杂耍道具的时间段。这时欢呼声刚刚停歇，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下一轮的表演。在这难得的静谧的空当，这样一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
虽然说话的孩子很快遭到了身边大人的喝止，但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都有意无意地向越扬这边看了过来。
那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带着或猎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瞬间将越扬吞没了。
越扬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越翔想要将他护在身后，为他挡下那些目光，但一错身，越扬直接挣开他的手从人群中冲了出去，越翔只好也跟着追了过去。
越扬再次跑回了之前他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的地方，越翔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两个人沉默地各自调整着呼吸。
越翔强撑起一点笑意：“儿子……”
“我们回家吧。”越扬低着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越翔在他身后抬了抬手，最后又无力地放下，跟了上去。他本来打算看完表演再带越扬去逛逛，给他买点小玩意儿什么的，但现在越扬恐怕已经没那个心情了。
越翔走过去跟越扬并排走着，揽住他的肩：“儿子……”
“我没事，就是……想回家了。”越扬始终低垂着头，从声音能听出情绪很低，但并没有哭。
越扬似乎真的长大了，已经不再为这种事哭哭啼啼了，但越翔心里却只觉得更难受。与其这样，他更希望越扬能在他面前把情绪都宣泄出来，多依靠他一些。
不然，他真的会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很没用……
跟他这个成天打猎的山野村夫不同，越扬长得很清秀，性格又很开朗爱笑，一直很招村里人喜欢。
直到两年前，随着他的身体开始发育，他的两颗犬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生长……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毕竟父母的牙齿都很正常，大家都只觉得或许他的犬齿就是稍稍比别人的长一些，无伤大雅，不影响正常吃饭和生活怎么都好。
可随着他的个头渐渐长高，那两颗犬齿也随之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尖。到了后来，只要他稍稍张开嘴巴，两颗锐利的犬齿就会露出来。
跟他一起玩的孩子们起初只觉得新奇，跟他之间并没有什么芥蒂，直到有一次他跟别的孩子起了冲突，争吵的过程中，他狰狞的表情配上那一对尖牙，将对方吓得嚎啕大哭，其他围观的孩子也都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
从那以后，孩子们渐渐地都开始疏远他，就连从前对他多有夸赞的大人们，一看到他的牙也都纷纷皱起了眉头。
当时跟他发生争执的孩子后来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龅牙怪”，这个绰号通过孩子们口口相传，最后全村人都知道了。
自此之后，越扬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几乎再也没去过人多的场合，在人前也完全不敢开口说话，甚至不敢笑，他害怕一咧开嘴，别人就能看到他的“龅牙”。
人们看到他牙齿时露出的那些目光，成为了他心底最深刻的恐惧。他害怕那些目光，所以只好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越扬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就只剩下了他的父亲越翔。
是的，只剩下了父亲。
越扬的母亲名叫花叶，仗着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经岁月流逝，她的体态愈发丰满，容颜也早已不复当年，但她的懒惰已经深入骨髓，依旧整天无所事事。
尽管一家三口都要依靠越翔在山中砍柴打猎换来的那点微薄的收入过活，但爱慕虚荣的性子还是让她愈发看不上这个一天到晚游荡在山林中的“野人”，在人前也总说当年嫁给他完全是自己纡尊降贵。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连带着对他们这个儿子也提不起半分好感。
从越扬记事起，母亲就一直不喜欢他，对他总是很冷淡。无论他再怎么听话，得到再多村里人的赞许，他就是没办法让母亲感到满意。当他变成全村人口中的“龅牙怪”之后，母亲更是将对他的嫌弃毫不遮掩地挂在了脸上。
为了谋生活，越翔常年混迹在深山之中，家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花叶跟越扬两个人。
好在花叶虽然不喜欢越扬，但也不至于趁越翔不在的时候虐待他。并不是出于什么母子情分，单纯是因为她知道越翔非常疼爱这个儿子，如果她做出虐待越扬的事，越翔说不定真的会把她赶出家门。
她确实很看不上越翔，但她并不傻，她非常清楚自己一旦离开越翔，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她最多也就是整日把年幼的越扬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跟几个姐妹到处玩玩逛逛。有时候想起来就在家里给越扬留口吃的，想不起来，越扬就得一直饿到父亲打猎回来，或是她在外边玩够了回家为止。
在越扬的记忆中，只有父亲始终如一地关心着他，疼爱着他，所以一直以来，他也只有在父亲面前才能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父亲从山里打猎回来的时候，总是他最开心的时光，直到……
他成了人们口中的“龅牙怪”。
跟全村人的偏见比起来，父亲一个人的爱终究还是太微薄了，越扬那颗被无数目光戳得千疮百孔的心，凭他一个人，既护不住，也暖不热。
渐渐地，越扬不再笑了，即便看到从深山中满载而归的父亲，都无法让他的嘴角扬起些许弧度。
他曾经，明明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孩子啊……
每当想到这些，越翔心里总是一阵酸楚，却又无可奈何。
今晚的庆典，他本来也没打算将越扬托付给花叶，他只是去将村口屠户预定的猎物送过去。本想送到就回来，但正值庆典，村口屠户跟他又是老相识了，难免要拉着他喝点小酒闲聊一阵。临走时他去村口撒了泡尿，没想到居然就那么睡着了！
虽然根据他的估算，他离开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多久，但回去的时候还是只剩下了越扬一个人。以他对花叶的了解，大概自己刚走，她就将越扬丢在那了。
越翔其实不止一次想过要跟花叶分开，但仔细想来，花叶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害越扬的事，只是对他态度冷淡，不理不睬。再加上越翔这么些年一直混迹在山林里，也没怎么对她尽过一个丈夫的责任，他心里对花叶其实是有所亏欠的，又念及这么多年的情谊，他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
心事重重地跟越扬回到家，把庆典的喧闹声关在屋外。越翔走到越扬面前，托着他的下巴，语气尽可能温和：“儿子，把嘴张开，爸爸看看。”
越扬不情愿地扭开了头。
也对，他们从庆典中逃出来就是因为这个，他不愿再提这件事也是情理之中的。
越翔在旁边坐下，沉思了许久：“儿子……咱们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