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永璜 浮生幻影终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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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四岁那年，踩死了两只正在搬家的蚂蚁，我就知道，我本非善类。

祖父是皇帝，至高无上，我出生那年，宫里只有两个皇子，那就是阿玛和五叔，其余的叔伯不是早亡就是被撵出宫，阿玛又是两个皇子中最为优秀的那一个，所以自我记事起，阿玛会成为下任皇帝的消息如风一般，一遍又一遍的从我耳边吹过。

而我，是阿玛的长子。

我额娘虽没有嫡福晋那样好的家世，但到底也是出身满洲，祖母也非常喜欢她，我额娘性情温柔，为人贤淑，虽然位份不高，却得到阿玛的疼爱和眷顾，嫡福晋的长女与我同年出生，很可惜，在我们出生一年后，她就早夭了，又过了一年，嫡福晋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是正妻，儿子也是嫡出，即便晚我两年出生，也要比我高贵许多，还会是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

阿玛非常喜欢永琏，永琏的名字也是皇祖父所取，自永琏出生后，阿玛的心只在永琏身上，只有我功课完成时，才会过来看一眼，摸摸我的头，以示鼓励。

后来我同母妹妹和嫡福晋的女儿一同出生，明明都是女儿，嫡福晋的女儿却更受阿玛宠爱，额娘生下妹妹时身子坏了，留下了病根，要喝又苦又难闻的汤药，喝了有一车，身子也不见好，从前额娘的身上有好闻的清香味，现在都变成了草药味，反观嫡福晋那边，和我额娘一样，有儿有女，可她几乎占据了阿玛所有的时间，她们母子风光无限，我们母子无人问津，我心里暗自发恨，若是没有她们母子就好了。

后来额娘幼时的玩伴来了宫里，她是祖母好友的妹妹，额娘起初见她很高兴，可是渐渐的，随着她的到来，额娘的叹息声越来越多，每每与她说话，神情里总是带了卑微，年幼的我不明白，额娘为何会对幼时的玩伴显现出低下的姿态，那拉姨娘待我和妹妹很好，在阿玛没来看我们的时候，她会和额娘一起照顾我的妹妹，可后来在给妹妹取名字那日，我无意间发现妹妹的保姆嬷嬷的侧脸与阿玛有几分相似，想着她会不会是阿玛的亲信，一时好奇拽住了她，可她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开始逃跑，跑的路中撞到了那拉姨娘，也撞倒了在她怀中的妹妹。

祖母处死了嬷嬷，我觉得应该处死的是我，我不是有心害死妹妹，她是我亲妹妹，我怎会伤她，伤她的人是嬷嬷还有没抱紧她的姨娘，我在心里反复这样告诉几次，后来，我真的认为妹妹的死是和姨娘有关，我开始讨厌她，若是她抱紧了妹妹，妹妹怎么会死，额娘又怎么会伤心。

看着额娘整日以泪洗面，我心中有对他人的怨恨和对自己无能的压抑，我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看到路过的猫狗会毫不留情的用石头去砸它们，将它们砸的遍体鳞伤，看到它们伤痕累累的身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遍体鳞伤的人是我，我伤的越惨，就越能解决我对额娘和妹妹的愧疚之心。

后来那拉姨娘成了阿玛的侧福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额娘先前要对她放低姿态，原是她早就知道了姨娘会成为阿玛的侧福晋，侧福晋啊，我额娘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成为侧福晋，凭她是祖母的亲信就可以做到这个位子上吗，这不公平，凭什么她后来者居上，要我额娘向她行礼问安，凭她也配吗。

我开始不停的找那拉姨娘的麻烦，可她完全不在意，甚至每每见到我都是用愧疚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她对我的愧疚，明明是我害死的妹妹，她有什么好愧疚的，她那个眼神让我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妹妹的死，我不再找她的麻烦，而是像陌生人一样疏远她，也不再叫她姨娘，不想再见她不想去回忆妹妹的死。

没办法去找侧福晋的麻烦，我又回到了那个压抑的状态，到了上书房的年纪，我和永琏一同去读书，永琏没有因为年龄而落下于我，我用功，他也一样用功，这让我很慌乱，永琏天资聪颖，日后一定会成为下一个皇帝，那我呢，我是什么，我也不比他差啊，就因为他是嫡福晋的孩子，是嫡出吗。

永琏是嫡出，阿玛格外重视，同样是背书，同样背的流利，永琏总是会受到阿玛和师傅的赞扬，对我，阿玛就苛刻了起来，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大哥，要为弟弟做榜样。

我做榜样，我能成为谁的榜样。

后来黄格格和苏格格有了身孕，黄格格仗着自己怀孕，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侧福晋都受了她的气，看到侧福晋受她的气，我心里也没有好过，反倒是觉得黄格格不识好歹，话说回来，她都敢给侧福晋受，病弱中的额娘又怎么会好过。

“姐姐可要养好身子，才能为王爷再生一个孩子啊。”

谁都知道额娘不能再生养了，黄格格居然敢在她的面前提起这事，我躲在门后，指甲用力的抠着木门，抠下一撮又一撮的碎屑，她敢欺辱额娘，我一定要让她好看。

次日下了学，我没和永琏一同回去，而是找了借口，说要去看望祖母，实际是偷偷去了黄格格所住房间的后院，意外听到了她和侧福晋的对话，侧福晋走后，门还开着，黄格格背对着我，我本想与她理论，叫她不要欺负额娘，可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钻了出来，脑子里想的是，她的孩子要是出生了，会和永琏一样分得我的宠爱，我几乎没有犹豫，冲过去就推了她一把，她的肚子狠狠的撞到桌角，然后摔倒，我确定她没有看到我，因为我跑的很快，耳后响起她撕心裂肺的声音，那声音真是痛快。

黄格格和祖母一同小产，阿玛的心思都放在祖母身上，没有空去管她，正当我松一口气时，偶然的一天，阿玛突然问起那日我为何没有和永琏一同回去，我说我要去找祖母请安，可他却说，那日永寿宫的太监宫女没有见到我，我一下子慌了，自认为完美的计划却被他一句话点破，阿玛没有再追问，我知道他一定是怀疑了我，看来我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

额娘在病痛中熬了几年，还是去世了，我不停的哭着，喊着，为什么老天要收走我的额娘，我额娘是世上最好的人，为什么她要离我而去，我的世界从那刻开始灰暗了，看什么都是灰的，没有人会像额娘那样待我，我成了没有额娘的孩子，我更加怨恨永琏，为什么她有家室显赫的额娘，和阿玛全部的疼爱，而我什么都没有，像是蝼蚁一样，躲在暗处，暗暗羡慕和嫉恨着。

阿玛不出意外的成了新任皇帝，登基大典的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接受万民跪拜，是多么风光啊，犹如一条真龙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闪闪发光，我灰暗的世界中，唯有这一抹明黄可以点亮，若是有一日，我也能穿上那件龙袍，那该有多好。

可永琏是不能忽视的存在，阿玛膝下有我和永琏永璋三个孩子，永璋生母出身不高，目前还是襁褓婴儿，不足为惧，永琏是皇后的儿子，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只有除了这个最为可能的存在，我才能在那个位子上搏一搏。

我开始去寒风里冻着，染了轻微的风寒后再和永琏接触，永琏比我小，身体素质不如我，况且只有我病了，才会有人怜惜我，后来永琏果然和我一样得了风寒，我会趁他午睡休息的时候，偷偷开窗，让寒风侵入他的身体，一来二去，小病也成了大症候。

永琏在我的努力下，终是陨落了，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几欲要在永琏的丧仪上笑出声来，看到皇后那伤心欲绝的样子，我更是解气，凭什么我额娘受苦的时候，是她们母子最风光的时候，如今她也该尝尝失去子女的滋味了。

永琏走后，皇阿玛还是没有把心思放到我身上，我知道他是为了之前黄格格的事疑心我，不过不要紧，众多兄弟以我居长，我不信皇阿玛会把重心放到那几个弟弟身上，可皇阿玛宁愿把事务交给皇后的弟弟，交给一个外戚，都不愿让我去为他做事，我不明白，我不理解，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了。

我开始发奋用功读书，练习骑射，骑射方面我不输于皇阿玛，几乎是百发百中，在行围时也只能这样做，才能换来皇阿玛的夸奖，昔日圣祖爷的长子就是武力出众，随圣祖出征噶尔丹，他的陨落是他自己蠢，非要拉太子下马，可现在永琏没了，也就没有了太子，我只要努力，未来或许也能为皇阿玛分忧解难。

可我低估了那句知子莫若父的话，皇阿玛是了解我的，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多次敲打我不要有非分之想，可皇位，本就是我们皇子最渴望的位置，怎么算是非分之想呢。

在一次和六叔去给皇阿玛请安时，看到他身侧的舒嫔娘娘，舒嫔娘娘家世显赫，进宫不到一月就封了嫔，这样好的家世，后宫里谁都不敢小瞧她，这让我想到了皇后，皇后的家世不在舒嫔之下，皇阿玛还是皇子时，就得到了皇后母家的帮助，若我将来的福晋母家显赫，或许我也能从中得到帮助。

可事与愿违，皇阿玛给我指婚的福晋家世平平，旗籍还是下五旗，她阿玛也不过是个二等轻车都尉，连舒嫔家的门槛都够不到，侧福晋阿玛的官职也只是七品，更不值一提。

婚后很长的一段时日，我都陷入了沉郁当中，福晋母家势力平平，皇阿玛是想借此告诉我，那个位置我是得不到的吗，将来我坐上皇位，又哪有家世这样低的皇后，所以我成婚后的一年一直和两位福晋的感情淡淡，每日都惦记着那个位置，有时梦里都是我穿着明晃晃龙袍的样子，好不威风。

皇后再度有孕，这件事简直成了我的噩梦，我无数次的梦到皇后肚子里的是转世的永琏，他带着前世的记忆过来找我报仇，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后把孩子生下来。

又是位皇子，皇阿玛一定会立他为储，我的梦要再一次因为嫡子破灭吗，可是我没有可以联络的大臣，没有可以借助的势力，兜兜转转，什么也帮不了我。

对啊，皇阿玛一直想要皇孙的，我的福晋若是生下皇阿玛的长孙，或许对我来说也是个益处，就在永琮生下的几月后，我的福晋和侧福晋都怀上了身孕，皇阿玛也因为她们有孕，让我们开府出去住，这让我犯了难，如今我不在阿哥所住，又如何能接近永琮。

好在老天是给我机会的，皇阿玛木兰秋狝之际是不会带上出生不久的永琮的，恰好宫外宫内犯了天花，这正是我绝佳的机会，我特意等到皇阿玛回来，花钱买了携有天花的太监给永琮的乳母送饭，永琮染上了，那太监得了我的好处也死了，永琮尚能行走的年纪就死在了除夕夜里，听到皇后的哭声，我知道，从这以后，再也不会有嫡子来挡我的路。

皇后痛失两子，崩在了东巡的路上，得到这个消息时，我竟然是平静的，她居然死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死，我只是不喜欢她的孩子而已，不过也好，趁着她的丧仪期间，我只好处理好相关的事，让皇阿玛知道我的沉着和稳重，这样就会对我另眼相看。

可我错了，这么多年的梦终是不堪一击，皇阿玛废了我的念想，断了我的后路，我努力多年，终是白费，我自认为的沉着在他眼里是不孝，冷静办事在他眼里是无情无义，或许他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只有孝贤皇后的孩子，我在他的眼里，不过是挡了永琏这个嫡子的身份，若是没有我，永琏或许就是嫡长子，或许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而不是长眠地下，来到我的梦里折磨。

从那以后，人们对我如过街老鼠一般，算不上人人喊打，也是人人避之，可笑可笑，长子变成了弃子，不能继承大统，不能有觊觎之心。

我开始做梦，每晚都是孝贤皇后母子向我哭诉，永琏和永琮的脸就像是脸谱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着叫大哥，哭着叫大哥，醒来后，耳边还有他们的哭声，那哭声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我两个福晋和两个儿子的哭声，他们被我梦魇的样子吓到，我没日没夜的做噩梦，他们没日没夜的哭，时间久了，我分不清是梦里的声音还是现实的声音。

多年的努力终是白费，多年的念想也终成空，时间过去了一年多，我还是能听到哭声，混杂着皇阿玛冰冷的声音，不可继承大统，不能有觊觎之心，反反复复回响着。

乾隆十五年三月，我知道我的人生到头了，到头来，最恨做了一场不该做的梦，什么皇位什么龙袍，不过是泡沫幻影，临走前，皇阿玛或许有对我的悔意，我亦然有对他的悔意，我不该害死他的儿子，不该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儿臣不孝，不能送皇阿玛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