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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像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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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冯,冯旭晖。”

廖书记看到冯旭晖好像骑车出门的样子,赶紧喊住他。冯旭晖昨天就跟廖书记说了,鼎钢报章建云社长约了他去。他立在叶子零落的葡萄架下,等着廖书记发话。

廖书记正在给办公室火炉子添煤,头上盖着一块黄颜色的毛巾,蓝色呢子衣短装上落满了烟灰色粉尘。他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煤灰。

“今天安排了李班长和苏云裳到你爸爸单位去搞外调,你给他们带路吧。”李班长就是锻工班的班长,他是支部委员,负责组织工作。苏云裳是机关党小组组长,冯旭晖入党积极分子原来落在工厂站工区党小组,工作岗位调到段机关后,就落在机关党小组。

冯旭晖明白,前一阵子有人说起冯旭晖入党动机不纯的问题,被廖书记化解了。也就是登载在团刊《天梯》上的那篇“儿时的一幕”,暴露了冯旭晖出身不好的问题,也流露出入党动机是处于小时候被小玩伴奚落时的“不甘”或“争一口气”的冲动。只是儿时的“赌气”行为,而不是纯净的理想信念驱使……

后来,廖书记找他谈话,告诉他写文章要注意“立意”问题。他说,别看他们这些人只有内部高中学历,但是社会大学培养了他们的独立思考意识。写文章虽然没什么文采,但是立意一定要正确。否则,给人抓住把柄,上纲上线就麻烦了。

冯旭晖有些后悔,原本没人知道他的出身,这下子完全暴露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最怕填个人情况表中的“家庭成分”栏目,从小学开始,母亲就让他填“军人”,并说,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军人。有人说,“军人”不是阶级成分。好在没人较真,也就混过去了。

廖书记拍完灰尘就进屋了,冯旭晖知道话没说完,就把单车靠边停了,进了廖书记办公室。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写文章也是一种说话方式,要谨言慎行。你这个文章,说重可以重,说轻也可以轻。懂吧?这次我帮你化重为轻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廖书记吹着大瓷缸里冒出的热气,由于怕烫着,喝水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大。

“好,我记住了,谢谢廖书记。前些日子,苏云裳也说了这事,估计报社的章建云社长找我也是这事。我晓得错了。对了,章建云约了我,我给他打电话推迟一下。”冯旭晖充满感激的样子。

其实,他也听说了,是副段长刘学彬提出了“儿时的一幕”文章中的“动机”问题。冯旭晖就觉得,那是“海选”惹下的祸根。当时,一帮技校生为了曹向荣能够当选,私下里拉票、许愿、打击对手,可能会说出对刘学彬不逊的话语都是有可能的。冯旭晖一直看不惯刘学彬圆嘟嘟的身材,以及对廖书记点头哈腰的样子。他甚至模仿刘学彬变脸的丑态,逗得班里人一笑。

这些,难免不会流传到刘学彬的耳朵里。

没想到,仅仅一年的时间,曹向荣都失掉了来之不易的副段长位置,而交给了他们贬损取笑的刘学彬手里。好在冯旭晖并不看重个人升迁,否则就可能别想在工务段出头了。

资历深厚的廖书记对刘学彬暂时有着话语权,他把冯旭晖调到机关小院来,刘学彬也毫无办法。只是,冯旭晖到了段机关后,跟刘学彬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刘学彬只当冯旭晖是廖书记的人,也不直接给冯旭晖安排工作任务。即使有任务,一般是让苏云裳间接安排。

苏云裳开始觉得蹊跷,后来认为冯旭晖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事,难得长久,就劝冯旭晖要注意工作方法,不要意气用事。冯旭晖答应了,可是他想对刘学彬打招呼,刘学彬却装作想事情,皱眉不语,对冯旭晖视而不见。苏云裳看着他们两个,就像一对冤家,忍俊不禁。但是,当刘学彬对冯旭晖“儿时的一幕”发出质疑的时候,苏云裳心想,刘学彬终于开始发难了。这一下,冯旭晖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还好,廖书记在讨论入党积极分子发展问题时,对于冯旭晖这篇文章的评价是,孩子嘛,当然不懂事。我们很多老革命在最初参加革命队伍时,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虽然只是最朴素的理想,但最终走到革命道路上来了,也是好事情。我们更多的是要看当下的表现,不要盯着过去的历史去看。

看刘学彬没有做声,苏云裳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冯旭晖带李班长和苏云裳到了税务局小院。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双排座汽车,车子挡板已经放下,车上摆着大衣柜。谁家在搬家。这一个月,小院里陆陆续续有人搬家。税务局在主干道边上建了新房,在职的干部都分了一套。老冯因为退休了,没有分新房。对面的义哥家也分了新房,这些天在收拾细软,准备搬家。

“阿旭回来了,正好帮忙。”义哥不由分说指挥起来。

“义哥,你怎么今天搬家呢?不是星期天吗?”冯旭晖问。

“叫人看了日子,今天适合搬家。”

冯旭晖说:“可以呀,不过……你得先帮我一下。”他指着李班长、苏云裳说:“这是我们单位来搞外调的同志,你把他们带到局里去。”

义哥头上冒着热气,满脸黑里透红,眼睛发光地说:“那好呀,阿旭成积极分子了,那好,比我好。你们看人还是很有准头,冯旭晖这个小同志,非常不错。”

“来,跟我来。”义哥兴致冲冲地对两个外调人员说:“我跟你们说,这冯家父子在我们税务局的口碑非常好。尤其是老冯这个人,老革命却没有老革命的架子。在我们税务局,他才是真正的党员。”

冯旭晖就上楼去帮着搬家。老冯也在屋里帮忙,瘦弱的身形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劲,急匆匆的,指挥税务局的年轻人,“小心这一面的镜子,慢点,慢点……阿旭来得正好,你在楼道拐弯的地方接一下。”

金阿姨在厨房里收拾,看见冯旭晖也没搭理。在冯旭晖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冯旭晖就去找人一起抬家具,几趟之后,浑身热乎起来,头上冒着热气。他脱去羽绒服,继续找活干。

这几个帮着搬家的年轻人跟冯旭晖年纪相仿,都是没有考上技校后,有机会考上税务局的。他们干活没有冯旭晖舍得出力气,等到义哥回来之后才假惺惺地忙起来。不过,看他们头上的热气,应该也有些辛苦。估计坐办公室惯了,体力上差些。

“阿旭在单位表现不错呀,老冯,说明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伢子呀,到工厂锻炼锻炼也好。”义哥人逢喜事精神爽,话也多。

“你说什么呀?”老冯没懂。

“鼎钢来人了,搞阿旭的外调,就是入党前的一个程序。”

“是吗?没听他讲呀。”

“阿旭,你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你爸爸说?”义哥责怪。

“不是还没入嘛,入了再说不迟。”

“你倒是稳当,也好。”

老冯的毛线衣扎在宽皮带的裤头里,还是显得空瘪瘪的。他在裤兜里摸出一个红包,递给义哥说:“一点小意思。”

义哥一把挡开,带着责怪的语气说:“嗨,你这是做什么!”

“要送的,原来我们因为都搬家,就没送红包了。这次不一样,你搬,我没搬。”老冯解释道。

“那也不行,哪有一家人送礼的理。”义哥坚决不接受老冯的红包。老冯只好收回,说:“先搬家吧,阿旭,你跟过去,那边还要卸车,还要搬进去。”

搬家回来,看着义哥家的门,冯旭晖突然间心里若有所失。他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这件事。

义哥一家今天搬家走了。

我们两家很要好,我家的门后挂着对门家的门钥匙,对门义哥家的门后也挂有我们冯家的,宛如一家。

之前,中间虽也曾搬过两次,但因为都搬,又都想方设法打对门,所以才做了十多年的邻居。

然而,这次义哥家却要搬走了。

我想起,这些年来,若不是遇到这样的好邻居,我们冯家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家,除了我便只有父亲老冯了。而义哥家里两夫妻带一个小女孩——小烨陀。父亲老冯太严肃,我在家也就太压抑,我只有盼望小烨陀的到来,那天真活泼可爱的小烨陀,天使般给我们这个冷清的家带来了欢乐,带来了轻松和谐的气氛。老冯喜欢她,常给她买玩具、买零食、买这买那。我也喜欢她,放学后就带她看汽车看旱冰看蚂蚁搬家看东看西。

小烨陀还是点点小的时候,经常捧着一个绿色的搪瓷小碗,一摇三晃地踢开我家的门,然后“外公”“阿旭舅舅”地又甜又嫩地叫着,不客气地要我们把她报上那条她专用的高椅上,与我们“同甘共苦”——吃饭。那胖嘟嘟的样子,真是好可爱。她家有时让她把好吃的菜带过来,有时候她没过来吃,父亲老冯一想起,就把好吃的菜给送过去。天长日久,渐渐演化成每日每餐相互送菜的习惯。这一送,就是十多年。

无论什么节日,无论谁的生日,我们两家都要在一起聚餐,弄得欢欢乐乐热热闹闹。这欢乐的源泉,就是小烨陀。我想起,没有小烨陀的时候,我和父亲似乎没有过过真正的生日节日呢。我想起,有一次父亲老冯不慎摔折了腿,住院六个月,辗转三家医院。若不是义哥身高体大背上背下,若不是小烨陀她妈熬汤做菜,若不是小烨陀时常到病房送去“开心果”,父亲老冯和我又会怎样呢。

可最终,这么好着的两家人,还是要分开。

冯旭晖写着写着,居然长叹一声。这长长的叹息,在冯家屋子里回荡着,把冯旭晖下了一跳。后来一想,应该是父亲老冯也在叹息,而不是冯旭晖叹息的回声。

冯旭晖躺在床上,随手拿起王朔大作《我是你爸爸》。他把书摆在书桌上,希望老冯能够瞅一眼。文中主人公马林生的儿子马锐,是冯旭晖羡慕的,因为他有一个好爸爸,他们父子之间那种融洽平等的关系,是冯旭晖一直渴慕而又不曾得到的。

马锐的父亲离婚后独自带儿子生活,起初他处处在儿子面前树立父亲威严、专制的形象,后来他看出这种关系下的儿子,畏畏缩缩、冷冷淡淡,相互之间总觉得“有意见”似的,他觉得“在如此亲的两个人之间,难道不应该更亲热、亲密些么?”于是,俩人彼此以朋友相待,象外国电影里父子之间随意的关系,互相爱护,有事共商,亲亲热热,相依为命。

同是父子之家,冯旭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却只是传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可是,正如世上难得找到一个不疼子女的父母一样,父亲对儿子不可谓不爱怜,而且父亲也绝对算得一个能干的人,爱整洁,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老冯的针线活那份细致劲儿,叫一些女人也自愧弗如。父亲老冯失去冯旭晖母亲时,才50岁,当时就有朋友欲为其续弦,父亲婉言谢绝。多年以后,虽然与金阿姨有了“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为了亡妻,为了幼子,十多年依旧。有这样的父亲,按说冯旭晖该知足的。可是,父亲对他的严厉,总使他觉得压抑,冯旭晖从来没有像同龄人那样撒娇,这个家庭也没有别的人家那样有说有笑。老冯这个父子之家,更像一个长年的旅店,父亲不跟儿子聊天,不跟他商量任何事,一天到晚,说不了三句话,要说也是几句命令式的硬绷绷的话,冯旭晖则只有执行命令的份儿,有时想分辨几句,在老冯眼里,这便是“顶撞”,其后果的严重性,小冯是再清楚不过的。

有段时间,冯旭晖也曾试过与父亲“做朋友”,他尊敬他,也想取得他对自己人格上的尊重,但失败了。父亲老冯的架子端着,总是那么严肃。对父亲,冯旭晖只能敬而远之,他只能在他“不打不成材”的“真理”下委屈而伤心地怀念母爱的甜蜜。

冯旭晖羡慕马锐,因为马锐有马林生这样“朋友式”的好父亲,但细细思量,那毕竟只是王朔笔下虚构的“偶像”,现实生活中真有吗?

冯旭晖有些疲倦了,准备睡觉。去上厕所时,看到客厅里被泡沫板和棉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热带鱼,不由得想起了小曼姐。如果不是小曼姐把热带鱼引到家里来,这个父子之家只能是更加冷清。

回到床上,突然觉得义哥一家的搬离,似乎是跟着小曼姐一起在逃离。从金阿姨冷漠的神态看,小曼姐是有着很深的怨恨的。想起小曼姐对自己的好,冯旭晖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被子也好像更加冷了一些,身子居然打起哆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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