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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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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极为简陋,因为怕被村外的流民惦记,只在屋内贴了红纸,燃花烛。一无鸣铜锣者,二无鱼肉,三无亲友庆贺,只有街坊邻里来说几句恭喜话,草草收场。

拜堂后,楚梦之未等洞房花烛,立刻脱去红衣,启程前往天津。

宋瑶穿着嫁衣,送他到了村口,将随身多年的传家古玉挂在他胸口,只说:“我今生只有你一个夫君,你必须活着回来。”

他用力点头,转身后却不敢回头。

前途未卜,他实是存了死志,只怕负了宋瑶。

他从未出过京城,坐火车到了天津,一路行来,才发现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火车那钢铸铁造的身躯,让他深感渺小、惶恐。

他寻得哥哥在天津租界的做工地址,这才知道,哥哥因做洋务已被仇外的流民活活打死。那尸身上下青紫,无一块好肉,还在停椁。

哥哥从未提及,掌柜是个金发蓝眼的。他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掌柜说可帮忙安葬至神圣之地,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只是缺个当地人干活儿,如果楚梦之愿意留下,他也欢迎。

楚梦之想不明白同胞为何操戈相向,为何朝廷熟视无睹,为何大兴之邦从不持枪凌弱,却要被欺凌。难道为商之道,不应是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吗。

掌柜说,你们先祖有一句老话,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许是觉得赶走了外人,能有什么好处可得。

可他却记得,古人常云,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为富不仁,又与强盗何异!是有报应的。

他不知如何将噩耗传回,流落在天津街头。

他见过那因赌博流离失所的人,痛哭流涕;见过那金发蓝眼的娼妓,被绅豪搂着举高脚杯,莺歌燕舞;也见过那吃大烟的女子瘦成皮包骨,精神恍惚,被人上下其手而不知耻。

他想,追根溯源,还是外敌入侵,民众惶惶,才会人心不聚,道义不存。

最终,他还是将哥哥遗体运回了村。

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昏死过去。

他哄了宋瑶睡下,照顾父母,独自为哥哥守灵。

白烛泣泪,风声萧萧,恍惚带来了流民的哭声,凄凄切切。麦麸饼子又干又硬,竟已够资格供于灵前。扑柩的猫在桌下呜咽,他杵着棍子赶了又赶,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国仇家恨在心中掀起巨浪,他的一生被毁了,哥哥也被毁了。他的家被毁了,宋瑶也被他毁了。

读书还有什么用,所谓治世之道,纸上谈兵罢了。

没有哥哥周济,父亲不能外出做生意,他无甚本事,如何养活家人?

他留下一封家书,一封和离书,身穿一身孝衣,赶在城门开的时间去求同窗。

他识字,又学御射,还学过两年拳脚功夫,去过天津租界,身负血仇。经同窗介绍,他成功拜入聂士成麾下武卫前军,正是守卫天津的军队。但同窗顾及他安危,使了些银子,让他成为长夫,只负责搬运军需。

他学习械弹知识,战略战术思想,见识了最新的毛瑟步枪、马克沁机枪、温切斯特双管霰弹枪,信心又起。外人称他们为假洋鬼子,他也不在意。他只想杀敌雪恨。

他寄了家书回家,让父母安心。这是大清最精锐的军队,聂帅战功赫赫。他不仅有杀敌立功的机会,还能领饷养家。

没过多久,战事起了。

五月二十一日,大沽炮台失守,他们与北上联军在天津交火。

五月二十五日,朝廷宣战。

六月,廊坊大捷。

六月下旬,他们奉命攻打天津租界十余次,差点攻下。

……

楚梦之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虽为长夫,却也一次次被血染红衣裳。

他时而想起宋瑶,深觉愧对。他想,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保住国,以至于保住家,保住他所珍视的一切,以及宋瑶。

他写过和离书,不敢面对宋家,只在家书中提及,寄回家的银钱予宋家一半。

对于那个年代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七月九日。

他看见远处黑烟弥漫,听见炮声轰鸣,可是他动不了。他记得他中枪已经死了,可眼却没闭上。

固定的视野像一张不停变幻的彩色照片,他看见聂士成倒地,身首不全。

看见同伴泡在血色的泥水里,胸口大洞突突往外涌血。

看见一双双军靴从眼前踏过,踩着他们的血。

他看见远处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的眼,也被同胞流出的血染红了,之后的事全都不记得。

巫山相逢后,宋瑶告诉了他的身后事。

宋家知他心意,并未怪罪,同意宋瑶等他,还拒绝了父母和离的要求。两家依旧是亲家,但乱世之中,宋家尚武,对他家的照顾反而更多一些。

他战死后,武卫军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回家中,宋家就已在准备逃亡。

但父母却还抱着一线希望,说死也得见尸,没让他魂归故里,坚决不走。宋家阻止父母去天津寻他,并非弃他不顾,实是时也命也,由不得人。

天津已被敌人占据,沿途还有流民、土匪、义和拳、假义和拳等等,路上凶多吉少。

即便能顺利到达天津,武卫军全军两万人全军覆没。要从两万具尸首中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

况且,炮火尖刀之下,身首不全者十有八九。尸身满是血污,可能还已被人搜刮过,连辨认身份的物品也没了,又能何处去寻。

父母去不成,依旧固执地要等。他们坚信他是为朝廷效力,朝廷不会不管。这般拖了十四日,日日去城门蹲守,却始终未得消息,还被义合拳嘲讽唾弃。

炎夏之日,不出十四日尸身已要化水。可父母未听闻一丁点消息,甚至连抚恤的旨意也没等到。最终在宋家的劝说下,才决意往西安避险。

他们夹在流民中逃亡,起初有宋家护卫,尚可安稳。可等出了京畿,才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比听闻的惨案更可怕。

从山东等地逃来却又无处安生的人,四处流窜,有的被逼落草为寇。假义和拳四处杀人,根本分不清谁好谁坏,夜半露宿荒野也睡不安稳。

他们几次从官道上被迫转向小路逃生,又从小路折返官道,企图寻求庇护。

父母因积劳成疾,又连失两子,心气郁结,很快便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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