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祭灵之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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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一阵大雪飘下，吹动浓云而去，天色将明。不单单是浮台，商北的摆渡使，连带着所有的幻境都一一破碎。
墨启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孤舟已驶出地下航道，而遁入雾城之中。而波澜到处，恰巧指向来时路。
船渐渐停下。
“看不清。”墨启看见石碑上刻着三字。
按照莫雪的说法，此时应该已经远离橘壶渡口。可不远处，传来隐约是商夜微等人的呼喊声，他下了船寻去一切又都消逝。
“这里是真实，还是又一重幻境？”
路上有村民经过，墨启上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牛一村。”头巾下，那是血色的眼白，青色的牙，僵硬乃至枯萎的脸颊涂满野草。
“天……天魔。”
墨启忙松开手，村民冲他呲叫一声，快步跑开。
不过转身的功夫，又有三四个村民经过，和方才那人一样容貌可怖。墨启反倒成为了异类。
“这村子里的人都变成天魔了，发生了什么？”
虽然已经天亮，天空中仍洒满了细碎的星辰，犹未璀璨。
他越往里边走，见到的村民越多，许多小孩子也已经成了魔。有人指着前方，一一聚拢。墨启看到一座小土楼，那是村长的家。村子里的老光棍走过，都要吐口唾沫。
雾气浓重，三步之外便不可见，墨启的灵感也被阻挡。
门口躺着重伤的商北学子，伤势证明荣耀，面对天魔的围攻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其中一个认得墨启，冲他哀嚎着一声。
墨启凑近了，听他勉强说道：“我们……我们中了埋伏，商智学长已遭不测，这里，这里全是天魔……”
“商夜微他们呢？”
“夜微使带人突围，往村北去了。”
屋内家具摆设如同人类，天魔头目紧挨着一个女天魔，一张一合，仿佛还说着家常话，土炕下是三个未长成的小天魔，挑着泥人玩。大的大概十一二岁，小的才刚刚能行走。此刻都已经殒命。
“哥哥，等我们长大了，也去商北达学！”
墙上写了那四个字。
墨启被这惨状惊讶，那警觉也差了，这时才发觉柜子里还有东西在发抖。打开来，居然是只猫。
墨启出了小院，附近的天魔家一一走过。除了死去，再也没剩什么，天魔村民一看到他就飞快跑远。
“我们是好的。”
“好的，好的。”一个小天魔被墨启抓住，连连求饶，他指了指前方的小祠堂。
墨启感觉他似乎有所指，放开他推开了面前的门。
里面站着一个人。
这满是天魔的村子里，竟然住着一个人，看面貌已经年过七十。耳朵花了，墨启走近也不曾警觉。
“太久了，据商北达学记载，百年前，曾经的牛一村毁于天魔之乱，一村千余口一夜无一生还。全村怨气大作，板块浮空被吸入云海，沧海桑田之间，没想到今日成了天魔的巢穴。商北达学一招不慎，养虎为患。”
墨启听到他自语自言，神情专注，仿佛与天对局。
“你快看，这墙壁上所留下的，正是那一夜天魔之乱的情景。那晚灯芯换过三截，牛一村村长自知罪孽深重，催促妻儿快些入睡，希望自刎来换取一村保全。但没想到，天魔太过残忍，村道坎坷，蚂蚁长排而逃，最后连一个人都没放过。”
野间连一声蝉鸣鸟叫都没。
此时外头却异常地惊起阵阵鸡鸣叫声，叫得本已经开阔的黎明又变得暗淡。
这种近乎死寂的自然呼吸，勾连的是难以控制的心毒，不受制约的力量膨胀。想要杀掉，是沾染了那些天魔的血，也开始崇尚暴戾，要毁灭一切。
墨启竭力稳控，但额头仍是掀起一阵阵滚烫。
咯咯咯——
又有公鸡叫了起来，而且不止一只，三只，四只，紧接着，整个村的公鸡传染一样，都叫了起来。
天空中愈发蒙蒙，什么都看不见。渐渐把所有星光都吞噬掉。就连他体内涌动的那些许灵气，也有了枯竭的预兆。
此地，有什么气息，什么存在镇压着所有？
就在这时，那云团中开出一道暗光，呈紫剑状，轰然落在整个牛一村的正中心。
“这是……”
“果然，是他回来了。天魔之主，邪有。他醒来了，商北大劫。”那人吞吐一二，指着墙壁石刻中一个魔头雕塑，“当年天魔之主驱使游尸，如今他更加强大，可以将生灵直接异化为天魔。这正是这一甲子天魔大军的由来。越杀越多，越杀越强，不除掉天魔之主，不毁掉他的本命书，不斩掉他的复生假龙，整个炎汉朝都永无宁日。”
漫天黑雾，一片混沌笼罩，那人却说这说着高声笑起来。
墨启艰难问道：“您是？”
“橘壶渡口的守渡人。”那人回过脸来，露出清晰的笑，“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莫雪，你，你怎么？”
“是头发太白太长，脸太老了，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那地下秘地压制着你的气种，当时你都已经奄奄一息，全都是假的。”
“不。有借有还，我欠橘壶渡口的必须我亲自来还，这就是我的劫数。墨启，我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墨启无法相信，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英姿勃然的雪摆渡使是同一人。他更不敢相信，他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就是曾经的真实。
“当年我意外得到了天魔之力，只差一步就可以重铸本命法器，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代价是要牺牲整个牛一村，牺牲所有气苗。但是结果呢，牛一村还是毁掉了。”莫雪将石刻推到最后一面，本来是平滑的空白开始飞快破碎，“我错了，对吗，墨启，来自下域的飞升者，你是对的，周南高宗那些人横竖都是要死的。”
“你知道，那道紫电意味着什么？那是公道。”
祠堂往上，笼罩幽光，一个单薄身影处于乱流之中，任由那青丝飞瀑，神情痛苦却带着奉献。以这女子身躯为核心，下方一个巨大的法阵越发炽热，所引动的激荡风暴带来更加隆隆的阴云。
这样的惊变带动整个牛一村的狂躁，原本仅剩的出路也被封死。天魔与外来者厮杀，商北学子身陷绝境，不得不以命相搏。而商夜微等人同行的几位老教授，相继陨落，更是染红了众人的气流。
他们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现在出村已经不可能，只有杀回魔窟除掉匪首。
当他们赶到祠堂，又疲又惧，再次被眼前这一幕被震撼，那是仅存在于记载众的征兆啊。
那坐镇的身影不熟悉，但那气龙狮子却是如假包换。
“是雪使，是他，真的是！”有商北学子叫道。
“莫雪，你疯了？”商夜微等人的惊呼声传来，在守渡人的帮助下，他们想要打破屏障但是还差了分毫。
“你们来得不算晚。”
莫雪在咒语声中缓缓伸开手臂，一卷漆黑大书凌空而起，像是一张深渊巨口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商夜微惊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邪有之术，倦灵？”
“莫雪，你是要驱动它吗？一个凡人这样会死的，你自己也会成为祭品？”
“我的性命早就无所谓了。夜薇，你说呢？”
咒语如蔷薇纷飞，那搅动的暗流越发凝练，书中器灵唱着高阁，连她瞳孔变成纯粹的紫晶，衣裙下充满了妖异的光华。
她的肌肤此刻成了一团灵体，在漩涡里跌宕如一块晶莹玉石。
“停手，停手！”墨启大声叫道。
现在与其说是莫雪在驱使，或者说是那本魔书在操纵着莫雪，一座逆天杀阵已经集结完毕，天劫立刻就要降临在这个牛一小村。
这么强大力量绝不是平空而生，它在蚕食，以横穿半生的绝望与愤恨，作为最充足的养料。
“完了，全完了！”
商北学子看到莫雪整张脸彻底魔化，口中声音变得越粗越沉。冲去，被黑暗光圈反弹而出，撞坑。
而那黑暗洪流越发成了气候，全部凝结到一处，直直朝着天穹刺去。随着力量离去，祭台的光亮也飞快暗淡下去。
与之对比，头顶森亮一片，无数天魔也都齐齐走到家门口抬头观望：“这……这是……”
但他们没有商北学子的惊慌，而是结束的庆幸，乃至解脱！
没有消散的迹象。天似乎要塌了，但所有恍惚的眼神还都盯着，死死地着看。
“各位，我们一起破阵！”商夜微呼喊之下，所有商北学子齐齐振作，刹那间百余道长气化龙，直作天地雄音。
匹连而起，金碧之气四溢，青木光华大作，如同困兽扑出一口咬住莫雪这气龙妖孽。
“好一招金蝉脱壳，可这次定放不跑你。”再加上守渡人的协助，橘壶渡口借来一百一十三飞剑。
祭坛的阻拦顿时大减，墨启抬眼看去，那雷云消散了不少，似乎就要开晴，难道莫雪是失败了？
莫雪突遭一击，上前接住了从半空掉下来的器灵夜薇。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此时轻得如同一片飞絮。多少睁开眼睛：“莫雪，是你？”
“还好，有一口气，你多少记得我。”莫雪道，“这大阵最终还是力量不够，你却是真的要死了今日。”
“我早说了，能够为我出这口气，我就什么也不怕。”她脸上血色悄然，梨花凋零，指间点了点莫雪肩头，“你说，今天的星星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
顺着夜薇的眼神，莫雪双手抱起她，行走在这祭坛的哀嚎野火里。
“我们做错了吗？”
“谁知道呢？哈哈哈，在棺材里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的。”
器灵夜薇这次没有答复，整个身体表面出现了一层冰霜，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将她冰封。那是蔷薇的花瓣，黄鹂的光泽。
若非莫雪还能感受到她有一声心跳，也会以为她已经死去。
“没关系，我也要死了。”
连续的打扰，莫雪的反击来了，那卷书洗足了足够的气，化为纯粹，嵌成蛇形的八块宝石突然闪烁，爆发出刺目的亮光。
每一道散逸都带着灼热，下方个牛一村地面禁不住这样连番的冲击，练练炸裂。
“天魔，把命还来!”
商北学子的大呼，气龙合力绞杀，从天而将。到底还是差了一分，此时，又有一道强光落下，天马踏空而来。
商夜微闻气识人，喜道：“是闻学长，是商闻副脉主来了。”
那茫茫青冥掌握紫雷。
器灵夜薇整个身体表面都覆了一层薄薄的冰，莫雪的呼吸也成了海底上泛的气泡，一亮便破。
书页萦绕着黑气不住翻飞，一团浑浊黑暗的妖气在流动着，里头传出无数个恶鬼一般的哀嚎厉叫，历数凡间的罪责。叫声没有止歇，又变成一个个人世图景，唱了一折子的戏。
“杜陵使，你看此书与你的大周宝笔如何？”
莫雪一声呼出，商夜微等人这才知晓，不止商闻来了，商杜陵也已经窥探多时。此时也应声而出，灌注在商北气龙之中。
强压之下，倦灵书停止了翻动，旋即闭拢，那些为数不多的妖气也随之被吸纳进去。天空中阴云渐渐散去，也投下第一道光亮。
“这天魔无计可施了。”商北学子兴奋说道。
在众人的注视下，莫雪的气龙，那英气狮子如同瓷器一样破碎。同样是再铸修为，但面对合围终是寡不敌众。
狮落。养气士与气龙命归一处，气龙之死，莫雪亦是重创，一片飘飞的雪花被弓箭刺穿。
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报那器灵，更别说那书。一般的断龙再铸，多是裂开再愈，但今日像莫雪这样整个破碎，在场所有商北学子还是头回见。
“莫雪这气龙一断，此生都不能再养气了。”
“这就是当天魔走狗的下场。”
商夜微瞅准时间，如今阵型已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也是刚刚才知道，商杜陵、商闻二人正与天魔星擒火激战，所以还没能亲自赶来。
来不及观察，就要冲过去夺书。
谁知在这时，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直接将那本倦灵书牢牢抓在手中。气息翻涌，无处不透着诡异。
商夜微闻声，不由连退。
那人穿着一件雷纹天师长袍，整张脸尽是模糊，锋锐长靴下爬满毒虫，肩头趴着一只红眼蝙蝠，一只尖牙黑猫。
他的出现，方才降临的光亮都瞬间逃走。
“好盛的魔气……”商北学子无不变色。
墨启明显感到，他整个人都被锁定了，但是他轻轻一甩就可挣脱，醒悟道：“原来此人只是一个幻象，还没有力量？”
“好呀。”那黑雾人步上来将倦灵书夹在腰畔，再自然不过的手势，像是与多年不见的老友击掌，互问安康。又任由毒虫蠕动，那条响尾蛇载着他缓缓浮空而起。
他轻轻张嘴，像是笑了笑，更让在场众人毛骨发悚。
开口的是他肩膀上那黑猫，人声戏谑：“商北达学，真没想到，一睁眼又碰上你们。当年我得罪了你们大院长，就被接印打碎气龙，不得回仙，可我说过，正不胜邪，我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你在同我说话？”商夜微脸寒。
“不然呢？”响尾蛇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越发逼近，“这里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吗？接印，少要装糊涂，除了你还有谁能唤得醒我邪有呢？托你的福，好久不曾见过这世间的光了……可我为何没有一点儿留恋，哈哈哈……”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接印，他是我们前辈。”
黑雾人并不在意他的否认，目光从所有人一一扫过，如清算将行。
“这天底下的力量，从来都是高山上的水，不是从无到有，就是从有到无。现在，都归我所有了。”邪有扬起了手，倦灵书散发着气息，“你们可以阻止我，也可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我们身为商北学子，当然要阻止你，你是天魔之主!你活了，不知道多少人遭殃。”
“可我已经死去百年，为何我不在，你们还是打打杀杀。”黑恶人露出疲倦，“这是倦灵书的本性，夺走天地正气为己所用。”
声音平平淡淡，但墨启听得出来，他是在偷笑。
“你此刻若阻止我，便也是杀人，接印，你平生自负，今天可算落入我的掌中了。”
然后他用力展开了双臂，那一猫一蝙蝠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冲去，脚印里都燃起汹汹的阴火。它们的速度飞快，眨眼就奔出上百米之外。
这两个禽兽奔走，一条巨大的交错的火道，在大地尽头的地缚魔神，降临这一个小小的村落。
邪有的袍子随着魔虫的冲出，越发膨胀，遮住大半个天幕：“江海阁主，我知道你没胆子借用我的力量，你这个小徒弟很不错！记住，永远不要心慈手软，今天，我就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全都拽下来！”
“大胆天魔，一堆骨灰而已，还敢在此狂言！”商夜微觉得这黑雾人似乎并无多少实，壮着胆子骂道。
“你说的对，我为何而死，我为何不死……是谁唤醒了我，我又如何回答你呢……我就是人人心中的影，前世的劫……我生前毁不掉商北达学，死了就能做到吗？哈哈哈哈哈……”
那邪有的魔影没有继续絮语，只渐渐下塌，化为一团枯草，那蝙蝠，那黑猫，那蛇都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那本落入墨启掌心的倦灵书。
不应该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永恒的毁灭。
然而，从某一个气流摩擦后，夜空开始下雨，但下的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焚烧的紫火，每一滴就足以融化千年积岩。
雨开始下，远比清明诗，更要销人魂。
奇怪的雨打在屋顶上，打在井台边，打在人家楼，一切都开始烧，连不能烧的，都发出了那奇异的火光。
整个牛一村都沐浴在无尽的紫火之中，
人，兽，虫，鱼，
哪怕是草，木，都发出恶鬼地狱般的叫声。
“啊，啊啊！不要下了，不要下了！”
意识到危机的商北达学学子疯了一样跑，背着，挽着，拉着，拽着，最后一个个互相抛弃。
到处都在喊。
“快啊，快跑啊。”
“这雨有古怪，它能吃气龙！”
“快，天也要塌了……”
“别被这雨打中了，撑伞，撑！”
“伞，拿着伞……”
“伞……伞也着火了，伞也挡不住。”商夜微吃到火雨的厉害，大叫道，“跑！”但她没跑几步，脸上就被烫到，如同窗纸被洞穿。
与此同时，一个老天魔，被蝙蝠笑声吵醒，他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眼角留下浑浊的泪水。
“地狱，地狱总算是来了……”
“天地苍生，请受我一拜，饶了我牛一村八百口吧。”
紫火打穿了他的额头，粗衣立着，尽为灰飞。
身后的百载破庙恍如一个缩影，在吱嘎声中，轰然倒塌。
面目全非，那老天魔仍半跪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