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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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春,不再日日大雪,天气暖了些,宫檐上的积雪消融,滴滴答答地落着。
天色亮堂起来,灰暗的宫殿便显得阴沉。
谢清晏站在太常宫前,等候着谢常的传召,算一算,她大概已经站了半个时辰。
她耳力很好,听到不远处两个内监小声议论道。
“哎,这位还真是能撑啊,咱俩端端正正站半个时辰都得嫌累。”
另一个说:“你还是进宫太晚了,这位啊...从小就这样,练家子了。”
她袖中揣着李朝余的那张供词——不足为道的把柄。
来之前,幸世邈劝过她多次。
“那毕竟是我的君父...”
“我的君,我的父。”
“人总要耗尽最后的期待,才能真正分别吧。”
她今天上谏的结果无非两种,一是谢常小惩大诫谢清平,二是她被谢常训斥。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太好。
谢清晏的眼前,不断有宫檐上的雪水落下,在她面前溅碎。
她数着水滴,算着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近侍走到她面前,鞠了鞠身道:“还请太子殿下再等等,陛下正在与常王殿下用膳。”
若是以前,她大概会难过,现在好了些,她心中对谢常那份‘父’的指望与期待,早就消耗殆尽了。
谢清晏点点头,神情极平静。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才有近侍来传她进殿。
一动不动站了太久,难免腿麻,动身时踉跄了一下,近侍想扶她却被拒绝。
“不用。”
以后都不用。
谢清晏被近侍带进殿中,殿内燃着檀香,奏着道乐,时不时还能听到炼丹炉中火花爆溅的声音。
穿过薄雾轻烟,她随着近侍到了谢常面前。
他正坐在帷幕中打坐,帷幕外的谢清平也在有样学样地打坐,两人都身穿道教服饰,冠带也都是道教的式样。
“陛下,太子殿下到了。”近侍轻声说。
谢常闭眼不答,倒是谢清平睁眼冷冷地瞟了瞟她。
“儿臣向父皇请安。”谢清晏行跪安礼。
谢常不让她平身,她便只能一直跪着,头埋久了,脖颈酸酸地疼着。
谢常似乎并没有让她起来回话的意思,隔着帷幕,冷声道:“什么事要来扰朕的清修?”
她垂着头回道:“为去岁的科场舞弊案一事。”
她与二人虽隔着道道宫门,但是两人定然是知道她近期动向的,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查出什么针对什么,双方心知肚明。
谢清晏倒是很想看看此时谢清平的表情,是否能做到和他平日一样云淡风轻。
头顶沉默许久,才传来谢常的声音:“看样子,太子是查到什么了。这次又想诬陷谁?”
他声音沉厚,极含威压。
谢常的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不要多生事端,哪怕有证据他也不会认,更不会处置谢清平。
“这次并非诬陷,儿臣有证词。”
话落,谢清晏从袖中拿出那份证词,递给近侍,再由近侍转呈谢常。
抬头那一刻,她扫了扫谢清平,他脸色难看至极,似乎在强撑平静。
李朝余是谢清平的人,她审出李朝余证词的这件事,谢清平定然早就知道了。
谢常拿起那份证词,抖了抖纸页,开始审视起来。
谢清平的声音能听出一丝慌乱,他说:“爹爹,这个证词是被逼供的...”
谢清晏冷冷地打断道:“四哥说话还是注意些好,不要心急了就胡乱攀扯。”
谢常不知看到了供词中哪一句,冷笑了一声。
谢清平听后,立马跪下,辩解道:“爹爹,儿用错了...”
谢常冷喝一声:“朕定你的罪了吗?着急认什么错?起来说话。”
谢清晏还是保持着行跪安礼的姿势,闻言,便问:“父皇...儿臣可以起身吗?”
她实在是站了太久,跪了太久。
也,等了太久。
“太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问朕的意见。”谢常顿了顿,声音冷厉地问:“你费尽心机搞来供词,是想要挟朕什么?”
谢清晏不敢起身,仍是额首着地。
她回得不卑不亢:“儿臣想让四哥之藩,他既已过了冠礼,便不该再留在京中。”
所有亲王都应在冠礼后前往封地,非重大事由不得回京。谢清平只要去之藩,那就算个半死。
“你倒是真心急...要不,朕早日退位当太上皇,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和你老师坐?”谢常高声道。
“儿臣不敢。”谢清晏声音仍是平静淡然的,与谢常的暴怒形成对比,她说:“这份供词尚在儿臣手中,那这就是家务事;如果捅到朝中,天下人会怎么看四哥?”
又会怎么看您,我的父亲。
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上称了一千斤也打不住。
谢常冷笑一声,随即,谢清晏听到了纸页被烧成灰的声音。
她不再垂首,抬头时,只见谢常将烧了大半的纸页扔在地上,冷笑着注视她。
“父皇...当真要为四哥做到这种地步吗?”谢清晏眸色暗了下去。
谢常将成灰的纸页碾碎,说:“这本就是伪证。”
谢清晏又问了一遍:“父皇...就一定要包庇他吗?”
她平静的心有了波澜,她原以为谢常会对谢清平小惩大诫,却没想到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庇。
这就是父子,他们才是父子。
“回去吧,太子。休要复议。”
最后一点指望,也消失殆尽。
不远处的男人,既不是父,也成不了君。
谢清晏笑起来,笑容既凄然又嘲讽,问道:“天下万幸,在您看来都如猪狗吗?难道搜刮民脂民膏,就是为了和四哥一起在这殿中修道成仙吗?!”
“你放肆!”
“您是一国之君,理应泽被一方!您竟只想着私吞国财,卖官鬻爵,就是为了您可笑的修道成仙!修了那么多道观,供了那么多仙人...”
“太子疯了,把他拖出去!!”谢常暴怒地喝道。
几名近侍想将谢清晏拖走,她使劲全力挣扎着,继续嘲道:
“修了十几年,您成仙了吗?我谢家的江山,就是因为您怠慢朝政,才会不断出现权臣!先是陆家再是幸世邈,将来还会有别人!您要是长命百岁,那当真是我谢齐的国运到头了!”
“嘭!”
谢清晏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指尖触碰额头,是红色的血液。
面前,是谢常的法器,约莫臂长的手杖由玉制成,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太子今日来,是为了给朕理由废了你吗?”
血液顺着脸颊滑落,灼热的,滚烫的,微咸的。
“父皇,您试试看,能不能废了儿臣。”
既不讲父子情分,那她...也不必当什么孝子了。
她既有幸世邈做靠山,又有证词做把柄。
这一次,她没有理由忍让。
“你大胆!”一直沉默的谢清平高声喝道。
谢清晏额角不断渗出血,面上因为疼痛冒着冷汗,但即使如此狼狈,她看向谢清平的眼神也轻蔑极了。
“太子与皇上对话,也轮得到你插嘴?”
谢常厉声道:“太子,你现在回去,方才的谋逆乱上之语,朕当没有听到。”
谢清晏从袖中又拿出一封纸页,对谢常说道:“供词,儿臣留了两份。”
“儿臣还是那个请求,让四哥之藩——滚出齐京。”
空旷的大殿中,刹那变得寂静,只剩了微弱的呼吸声。
谢常自顾自地笑起来,说:“好啊,朕的好儿子...竟也会学着外人要挟朕...”
“父皇,您心中的好儿子不是儿臣,是四哥。”
“如果,朕不允呢?”
谢清晏直勾勾地对上他深沉的眼,道:“这一次,您没有理由不允。”
李朝余虽然承认的是受谢清平指使,但谁不知道谢清平是为谢常办事呢?满朝文武几乎都姓幸,他能驱使的也就只有这个儿子。
这份供词一旦呈现在天下人眼前,千百年后,昏君传上只会记下谢常的名字,而不是谢清平。
谢常权衡了一番,说:“让你四哥在成了亲之后,再去之藩。”
“可以。”谢清晏答应了。
谢常踱步到她身前,一双浊眼看人时却有虎视狼顾的意味,直直地与她对视。
“你长大了,你学会攀附了,你学会忤逆君父了...”他面色冷沉,声音中压抑着怒火,高声道:“朕这个父亲,是弹压不了你了,政事上居然还得受你裹挟。”
“儿臣,不敢。”谢清晏端端一拜。
“朕遂了你的愿,你对自己方才的乱上言论又作何解释?”他眼睛微眯,像伺机而动的兽。
谢清晏心知肚明他的想法,她其实挨过很多次打,家法,廷杖,都是有过的。
君权,父权,从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翻不过去的高山。
只要你的父亲想教训你,无论如何都能找到借口,仿佛对子女的欺压,变成了获得成就感与掌控感的方式。
不,他对谢清平不这样。
这份恩典,她独一份。
对此,她轻车熟路:“儿臣,愿领受。”
“拖下去,杖...”他顿了顿,咬牙切齿道:“杖..杖五十。”
“是!”
两名近侍按住谢清晏的肩膀,在被拖下去前,谢清晏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也是最后一次问。
“爹爹,为什么一次都没来过儿的寿宴?”
这次她没有哭,满脸是血的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