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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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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句道:“真相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硕鼠,就是你爹谢常。”

说到这里,幸世邈眼神中透着浓浓的厌恶,仿佛谢常在他眼里与猪狗无异。

谢清晏微怔,虽然她与谢常并不亲近,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硕鼠两字,多是用来形容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为什么用这两个字?”她问。

幸世邈垂下眼眸,一边转着手中的白玉盏,一边微微叹了口气。

“臣方才说此事只能用来离间诛心,是因为这事,正是由您父皇主使。”

两次案发,第一次目的是扶持新臣,第二次是卖官鬻爵...幸世邈口中的‘主使’两字,用在哪一次案件上?

“你是说...”

幸世邈冷冷道:“两次,都是。”

谢清晏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谢常哪怕大权旁落,也是天子,何必做这种事?

幸世邈轻抿一口茶,娓娓道来。

“您父皇主使,而办事的是谢清平。”

“上次科考中举的学子,大半人会被调去补工部和户部的差事,这两处油水多且好捞。”

“显而易见,他们原来的目的是派人拖那些容易高中的士子下水,这样剩下的人,多的是他们培养出的棋子。”

谢清晏疑惑道:“如此大费周章?为何不收买招揽,而要费心扶持培养?”

幸世邈瞥她一眼,说:“狗要从小开始养,这样才会听话。”

对此,谢清晏并不辩驳,且深有体会——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和狗是没有多大分别的,都是环境的产物。

想必,无论什么样的人在日复一日的驯化中,都会无可避免地变成上位者想要的模样。哪怕身体再不愿,心中再清醒,也会下意识地将驯化自己的人奉若神明,不可违逆地顺从着。

“你继续。”

谢清晏的心思逃不过他的眼,他勾了勾唇,道:“臣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也布了几个暗子进考场,当时引来全场搜检的,正是臣的人。”

“所以,那些人被冤枉剥夺参试资格,也是你笼络人心的一步吗?”

幸世邈摇摇头,说:“那是在保他们的命。”

“您父兄对户部工部的银钱如此执着,他们要是走马上任了哪个肥差,要么成您父兄的鹰犬走狗,要么...活不过一年。”

“所以,还是三年后再考吧。”他眼眸暗了暗,喃喃道:“...等臣把官场再清一清。”

他也曾是寒门白子,知道科举对寒窗数十年的人有多重要,也知道这听起来不长的三年,有多难捱。

身负雄才却居暗室,玉藏匣中不得光耀。

再热烈的少年意气,也难免会被消磨吧。

谢清晏看着他黯然的样子,蓦地,心中一颤——她的确从来不懂他的道。

“那第二次泄题...”

闻言,他又冷冽了些,神情从黯然变为厌恶。

“您父兄为了银钱,卖官鬻爵。”他一字一句道。

如此说来,两桩案件竟都因为银钱而起。

不过谢清晏还有一事不明,一个是天下至尊,一个是国家亲王,何至于跟个市井商贩一般?

那是单纯的卖官鬻爵吗?不是,卖的是百姓,卖的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

之所以有人会铤而走险,花高价行此悖逆之事,不就是因为可以在百姓身上加倍讨回吗?

谢清晏问得艰涩:“我父兄...何至于此?”

幸世邈勾勾嘴角,既嘲讽又无奈。

“殿下,您真是高高在上久了,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有多难。”

“您当天子是什么?大家都说天子受万民供养,可哪有白白来的钱粮?”

“臣初入内阁时,掌了六部,您可知道臣看到了什么?”他看着谢清晏,苦笑道:“臣看到,我大齐的官民税已经征到了百年之后,蹂躏百姓至极,国库却还是亏空...”

“太子殿下,谢清晏,你觉得,你们谢家的江山能到一百年后吗?”

谢清晏怔怔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从王朝兴衰更替,短命王朝几十年便倾覆,长些的也不过百年。

而她的国,早已把税征到了未知的一百年以后。那时还有如今的齐国吗?连她这个太子,都不敢肯定。

不同的时代中,在同样的土地上,有着同样微小如尘的人,一遍遍地被迫将自己的血汗献上,变成国库中的官银,供硕鼠与肉食者奢华靡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历史从来不是王朝的兴衰迭起,也不是王侯将相的功成名就,而是上位者践踏无名无姓的百姓,以他们模糊的血肉铸成看起来华美的高墙。

蝼蚁被践踏时,会疼吗?会像人一样,疼出声吗?

大概会吧。可有谁能听到呢?

哪怕听到了,谁又会在意微小如尘的蝼蚁呢?

幸世邈继续道:“先帝佞佛,今上释道。谢清晏你可知道,先帝在位时,整个齐国上上下下有多少寺庙多少僧侣?你当他们真的无欲无求,清心寡欲吗?不过是换个由头身份,借着圣意,成了碾在平民百姓身上的另一只脚罢了。”

“今上继位时,国库便已亏空,而他还要盼着修道成仙!多可笑,谢清晏。皇城脚下都是尸横遍野的难民,他却装看不到,不停地祭神仙、修道观。”

“你当谢清平敛财是为什么?就是为了你爹荒谬的成仙梦。”

谢清晏从黄皮折子上,看到过她的子民。

她的子民会因战乱流离失所,会因天灾‘岁大饥,人相食’,会因疫病千里无鸡鸣。

她每每看到,却没有为他们悲悯的心思——大概在她心里,他们的人生不过是一段含混的官腔文字,而不是一个个人,一条条命。

谢清晏的头垂得很低很低,她嗫喏着问:“那为什么...明知道他们会借机公报私囊,却在两次案发后才亲自下场...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赚银钱...”

闻言,幸世邈沉了下来。

这世上,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舍弃。

他顿了顿,喃喃道:“我若不让他们在科考上捞油水,那么就会在军政民事上捞,我防不了。军政有失,边境不安;民事有损,没有天灾也会出人祸。”

“所以,就先弃掉那些学子吧...我实在,保不住那么多人。”

谢清晏从未见过如此黯然的他。

黯然到眼中再也见不到一点自负,却也悲悯得像是神佛。

而这神佛,对她说:“谢清晏,你将来一定要当个好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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