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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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晏不想进宫。
甲胄完备的京卫在她面前来往穿梭,准备列阵进宫。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眼神中又透着兴奋。此去勤王,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千载难逢。
宫中谋逆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瞬息之间就传遍了京中。
众臣纷纷赶到了宫门前,围守在谢清晏左右,表面嚷嚷着赶紧进宫剿灭逆贼,不可让陛下圣体有损,实际上已经开始暗搓搓地冲谢清晏献殷勤。
谢清晏骑在马上,目光落在手中的剑上。厮杀的事轮不到她动手,她的出鞘只为杀两人,一是谢清平,一是幸世邈。
她盼着这只是一场噩梦,马上就快醒了...马上就快醒了...醒来她还是在空空荡荡的太子府,天亮后就带着谢辞盈去找幸世邈...
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她小时候,她以为人生是像车轮一样慢慢弯曲转向,一切都和和缓缓的,老天很温柔,会给足每个长不大的孩子接受现实的时间...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决定人生走向的时间点就那么几个。
你在黑暗中踏出一步,未知的远方是万丈深渊,亦或是光明山巅,都由不得你再选。
“太子殿下...如若陛下...”几个官员凑到谢清晏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您监国多年...得早做打算啦...”
有些话不敢明说,意思却昭然若揭。朝中升迁向来艰难,从龙有功足以令任何人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太子殿下...我们得先拿个主意...”
嚷嚷声一直不断,各种名正言顺的理由塞进谢清晏的耳朵,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加官进爵的野心。
谢清晏看了眼身边的靳微,靳微得了授意,对众臣拱手道:“诸位大人,今日之事实乃突变。待会进宫刀剑无眼,大人们在外候着即可。”
“你...”一人不服,却又不敢对靳微不敬,面色由不忿转为谄媚,“国舅说的是,下官们听国舅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明眼人都能看出,靳微将是从龙首功,未来的肱股之臣...第二个幸世邈。
靳微一贯会做人,更会做官,在朝中左右逢源。和他相熟的官儿们围住了他,小声打听着,靳微一句也不敢答。
谢清晏冷眼看着,在心中记住这些人的脸。
“殿下,已集结完毕。”京卫指挥使跪在了谢清晏马前,拱手道:“可以攻进宫了。”
风声猎猎,飞雪凄凄,天际边的冬鸟传来哀鸣,听得人想哭。
“撞开宫门吧。”谢清晏轻声说。
攻城用的铁柱被推上前,不过几下就撞开了宫门,露出了深渊般的宫道。
侍卫上前开道,谢清晏驱马向前,被密密麻麻的侍卫围护住,一步步踏进她的宿命。
谁都没想到这一路如此顺遂,竟未曾遭到叛军的抵抗,轻而易举地就到了太常殿。
殿门紧闭,京卫指挥使上来请示谢清晏:“殿下,贸然攻入可能会损伤陛下圣体,是否...”
“陛下?”谢清晏冷笑,“陛下在哪?”
指挥使颔首:“在这。”
“劝降吧。”谢清晏拉了拉缰绳,神情冷淡,心跳缓慢得像是快停了,“强攻恐损伤我父皇遗体。”
指挥使点头应了,正欲令几个京卫上前喊话,紧闭的殿门却忽然开了。
谢清平和幸世邈走了出来。
他衣服上沾了血,不知是谁的。他很瘦,连一两年做的衣服都撑不起来了,风灌进空荡荡的衣服,让他整个人像一片晃晃悠悠的雪花。
戏演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谢清晏为他想出了更好的结局。
“乱臣贼子。”谢清晏的声音在风雪中一丝不抖,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缰绳,如同握住救命稻草,强撑着把戏做全。
“我父皇何在?”
这一幕在谢清平看来实在太荒唐了,他远远地望着谢清晏,放声笑道:“好弟弟,我们父皇死了,你开不开心?你是新皇了...”
“幸...幸世邈,”谢清晏努力克制,以从未有过的冷漠念出他的名字,“你为何谋逆,我谢家何曾负你?”
他于风雪中临风而立,干净得刺眼。
“杀了我。”他说。
靳微递给谢清晏一把弓,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箭的准心指向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她开始发抖,几乎要摔下马去。
可这一箭必须由她射出去。
她的箭法从未如此精准,箭离弦后直直地刺入幸世邈的腹部,大片大片的血色晕染开,他的衣衫...他身前的雪...
他倒了。
他望着谢清晏,一如多年前与她相见的第一面。
谢清晏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哭着说不要死不要死,可脱口而出的却是:
“留他们一条命...本宫要审...”
幸世邈闭上了眼。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她好像大获全胜,又满盘皆输。
她赢得一无所有。
————
“据说还没死呢?”
“关在牢里呢...又受了伤,也活不了多久啦...”
“那四皇子呢?”
“在牢里自绝于天下啦...王妃疯了,袁大人辞官带她游山玩水去啦...陛下宅心仁厚,留了小世子在京中修养。”
“唉,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罪人?”
“杀呗...刑部已经定了罪,千刀万剐之刑,年后行刑。”
————
逢了国丧,新皇的登基大典潦草简办,半点皇家威仪也没有。
皇帝尚且如此,百姓也不能幸免。这一年的春节格外萧瑟,满城上下不见半点喜庆的红,家家户户都紧闭家门,人人都是一副披麻戴孝之相。
唯一喜庆之色,当要数春节夜里那场大火,火光冲天,照亮了小半个齐京。
据说,那场大火烧死了某个本该千刀万剐的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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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在那天夜里,幸世邈和谢清晏在城外北山上说了什么。
他的伤有些重,但还能骑马。谢清晏给他备了银票,药,通关文牒,新的户籍...
“幸世邈,我许诺封你文亭公...我做不到了。”谢清晏说。
“傻子。”幸世邈抚过她的发丝,从中找出几根刺眼的白,苦笑道:“你不必为我做什么...你不欠我。”
他欠谢清晏许多,他答应了许多事,他没做到。
他很失败。
“你抄给我的那本徐霞客游记,我看完了。这三年,我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越看越觉得天下真大,天下真美。”谢清晏望向皇宫的方向,“可我只有那把椅子。从今以后,我出不了京了。”
“幸世邈,你说过,你不想当官,古往今来你最羡慕的人是徐霞客。”
谢清晏柔柔地笑起来,眼睛像是月亮蒙了一层雾。
“你为我做了许多...现在,到我为你做点什么了。”她说,“你走吧...”
她还是哭了。
“走遍大江南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自由了。”
“谢清晏,我记得...你很怕黑,你很怕鬼。”
“你记错了,早就不怕了。遇上你那年我才十七,现在我二十三啦...”谢清晏又哭又笑像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像新皇,“我长大啦...”
只有在幸世邈面前,她才会这么幼稚。
“你不需要我了。”幸世邈笑着说。
“我需要你去做我的眼睛...”谢清晏望向黑茫茫的一片山河,“每年这个时候,你都得回京一趟,我在这等你。你跟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告诉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她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要是哪一年我等不到你,我就去找你,人间找不到,还有阴曹地府。”
还是没长大。
“好。”
这一晚。
他策马出京,越过山河,穿过人海,沉入俗世去做她的眼睛。
她回到深宫,登上皇位,俯视众生,泽被苍生完成他的心愿。
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虽隔天涯,心在咫尺。
是师徒,是爱人,是同道中人。
是至死不渝。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