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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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微不爱吃荤,所以桌上的菜式多是精致素菜,只有几道荤菜作为点缀,可怜巴巴地放在一角。幸好,每人面前都摆了饺子和汤圆,添了些年味。
下人送了壶热酒来,靳微斟了一杯递给袁锦,袁锦接过,笑着对下人们说道:“都去吃饭吧,今天歇歇,可以吃酒打牌。”
下人们齐声道谢,有个贴心的下人,在出去前上了壶热茶放在袁悠的手边,恭敬道:“您和小世子喝不了酒,小的给您备了茶。”
袁悠冲他笑了笑。
小孩子牙还没长好,嚼东西很难,袁悠看着他吃,细心地帮他擦嘴。
“王爷今天怎么没一起来?”靳微漫不经心地问。
“他感了风寒,在家里呢。”袁悠说,“怕过病气给我和孩子,才让我们来找阿兄过小年的。”
“严重吗?”袁锦随口关心道,“他倒是个好父亲...对你也好,对孩子也好。”
袁悠笑道:“是呢。他什么事都恨不得亲力亲为,说不定待会他逞着身子来接我了。”
话题到此为止,几人沉默好一会。
“袁锦。”靳微忽地正色道:“殿下在京郊布施,晚些我要去迎他,你去不去?”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声音不大,却如天雷般劈散了原本的安宁。
“你现在说什么?”袁锦皱眉,看了眼袁悠又看向靳微,不满道:“你存心是不是。”
“你去不去?”靳微放下筷子。
袁锦看了眼妹妹,坚定道:“不去,今天小年...我要陪妹妹。”
话落,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的神色,只见两人目光撞在了一起,皆不畏缩。
靳微嗤笑道:“谢清平现在应该在宫门外,等着陛下未时出关见他,没错吧?”
“靳微!”袁锦大喝道,怒地起身,却觉得头一阵晕,他以为是酒烈,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在发什么疯...大过节的,都是一家人...你说这些干嘛...”
袁悠看了看杯中的茶,冷冷道:“哥,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袁锦头晕得厉害,跌坐在椅子上。
“反应过来...什么?”
“他可不觉得和我们是一家人,靳大人,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袁悠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问靳微:“有毒吗?”
袁锦如同掉入冰湖,被冻成冰块又被敲个粉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靳微,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今天来...”
靳微沉默不语。
一群京卫破门而入,银色的盔甲如刀尖寒芒,肃杀之气盖住了原本的新年气象。
冷风如洪水般灌进屋里,浇熄了桌上的平安烛,却吹不醒袁锦越来越昏沉的神志。他用遍全身所有力气,拽了拽靳微的衣袖,从唇间挤出断断续续的话:“你不会...乱来...我...相...信你...”
靳微握住他的手,淡淡道:“我们是一家人,你可以相信我...现在你或许会怪我,但将来,你一定会承认我是对的。”
菜里茶里都下了使人力气全无的药,神志清醒不至昏迷,只是说话会有些慢吞吞。
袁锦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眶却红了。
靳微走到袁悠面前,打量她全身上下的冠带首饰,问:“给我一件你的贴身之物,再睡一觉,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袁悠望着他,不语,嘲讽地笑了。
“得罪了。”
门外被推进来一个奴婢,领了命后开始搜袁悠全身,完事后又搜了小世子全身,最后将所得之物悉数摆在了靳微面前。
他挑拣一番,从中挑出两枚质地形样相同的玉佛,放到了袖中。
“你别怪我。”靳微站在袁锦身后,沉声道:“倘若太子倒台,你我都是他的旧党,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不信陛下或者谢清平会重用我们,朝中上下更会将我们视为异己。”
“从来都是你保护我,小时候你为我打架...长大了你帮我入仕,幸世邈说你比我父亲还像我父亲...他说的没错。”靳微声音有些哽咽,“今天事成过后,我就是新一任首辅。以后我来保护你,我飞多高,你就飞多高。从前幸世邈是怎么庇佑谢清晏的,将来我就怎么庇佑你。”
“这辈子,我只利用你这一次。”
“不要怨我...”靳微握住袁锦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把两人的骨头合二为一:“睡一觉吧...醒来之后,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吗?”
一行泪滑过袁锦坚毅的脸庞,他轻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靳微没听清,伏耳过去,听清后好似被抽干了血液——
“我最相信你了...”
连怀疑你,我都不忍心.......
靳微知道——
这世上最相信他的人,以后都不会再信他了。
从今天起,或许,可能...大概,他再也没有家了。
————
黑色的宫殿似苍穹,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爬着假寐,仿佛随时都会醒来,抖落檐上的积雪,发出响彻天地的怒号。
还没到未时,谢常仍在闭关。他常年修道,循时异于常人,谢清平无奈,只好在殿外等候。
宫殿风格融入许多了道家用典,故而殿前无檐,没地方给人避雪,多站一会就落得满头白。
“王爷,奴婢给您打把伞。”有一机灵的内监凑到谢清平身边,往他头上支了伞遮雪,谄媚道:“王爷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啊...这么寒冷的天,您在风里候着,这份孝心真是让人动容啊...”
谢清平冲他笑了笑,他不是孝子,更不存孝心,只是单纯地怕谢常,单纯地逆来顺受。
多少年都这样熬过来了。
夏日暑热也好,冬月寒凉也罢,他早就习惯如同石像般站在太常宫前,等待紧闭的殿门打开,听着钟磬声一道道响起,他被传唤进去,如愿以偿见到喜怒难测的父亲,然后——
曲意媚上。
摇尾乞怜。
他心中生出悲凉的自嘲,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玉佛,那是他们一家人都有的玩意儿,虽不名贵,却积攒了许多温情。
谢清平看向打伞的内监,随口问道:“陛下还进弘真天师的丹吗?”
他还记得弘真天师——在他印象中,这个老头残忍又悲悯。每当他去替谢常试丹药时,老头都要连连叹好几声气,原是修道的人却满口阿弥陀佛。最终,老头还是会把丹药给他,同时还会塞给他几颗糖。
“那个江湖骗子?”内监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去年就死啦。听说是被人勒死的,陛下让人用草席卷了丢到后山去,说江湖骗子不配有坟。”
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谢清平想起年幼时的惨痛经历,竟轻轻地笑了,口中喃喃道:“...他也知道是江湖骗子啊...”
那种满是铁锈味的泥丸能有什么用呢?
谢清平年幼时吃了许多,肺腑中的痛苦都是小事,身上好几处锈迹似的红痕一辈子也消不了了,有些时候会莫名地头疼欲裂,像是脑中有个小人,拿着锥子从里往外钻。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就比如此刻,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冷,甚至觉得身上烫得吓人——如同被冻伤了一般。
内监没听清,又问道;“王爷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身后传来通报声,由远及近,随着呼啸的风声传到谢清平耳边。
他转过头,见宫道的尽头一人缓缓走来,消瘦而挺拔,青丝与风雪共舞,淡漠的眉眼间透着一股萧瑟肃杀之气。
“幸相。”谢清平冲他行了个礼。
从他记事起,幸世邈进宫从来都是坐马车坐轿子的,前呼后拥,人人都恨不得当他脚下的砖石,被他踩一脚都是至高无上的荣幸,而现在...
所谓人走茶凉,其实并不写实。事实是一旦有了要倒台的迹象,那马上就会‘墙倒众人推’。人还没走,茶就凉得要结冰了。
“参见王爷。”幸世邈拱了拱手。
谢清平有些受宠若惊,他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就被幸世邈腰间的物件吸引住,再也挪不开。
那是两个玉佛,和他怀中所带一模一样的两个玉佛。
他惊惧地细细打量,心中不停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是他妻子孩子的贴身之物。
“袁锦...”他口中有气无力地飘出两个字。
幸世邈冲打伞的内监使了个眼色,神情淡然地站在谢清平旁边,低语道:“两个时辰后要是我没出宫,他们母子都会死。”
谢清平原想唤来宫中侍卫将他拿下,却被这句话止住了。
“只有我能找到他们。”
“用人妻子要挟...你当我会任你驱使?”谢清平咬牙道,他声音很小,不敢惊动左右。
“有用就行,我不是君子。”幸世邈说,“你当然可以不听,他们母子也可以死。”
谢清平猛地吸了几口寒气,才将起伏不定的心情平复下去,他冷眼看向幸世邈:“你想怎么样?”
幸世邈仰起头,世界仿佛被惨白的天空和浓黑的宫殿分割,界限分明得如同是两个人间。
今天,他将为谢清晏做最后一件事。
“我要你,杀了谢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