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2)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亵玉!
血花爆开的一瞬间,时珂背过了身,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苦笑,呢喃道:“劝过你了...”
地面的积水轻轻泛起来,一阵闷响由远及近,铺天盖地般从四面八方而来,众人面面相觑,手中刀刃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下——
“是马蹄声!”有人大喊道。
多年行于军旅,时珂练就了极好的听力,能根据声响判断来人数量与方位。
当众人神色惊慌,翻身上马准备逃散时,时珂却立于张琦玉模糊不清的尸首旁边,绝望道:“分四个方向来的,五百骑左右,马蹄声重且鸣,是京卫特有的马蹄铁。”
话音未落,一矢箭羽破风而来,在时珂未曾来得及躲闪之前,穿透盔甲射中他的左腿,力道极大,竟只剩箭羽卡在肉外,差点就要穿体而过。
“将军!”左右惊呼一声马,连忙围拢,忧惧地四面环视。
时珂几乎将牙咬碎才不至于痛呼出声,他忍痛靠着马背,勉强站立,望向箭来的方向——随着越来越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一队人马踏着夜色渐渐浮现,为首那人手中挽弓搭箭,瞄准了他的方向。
箭羽破风而来,时珂几乎能预感到被利箭射穿脑袋的痛苦,他本能地想躲,但他太慢了。
一名心腹挡在了他身前,那只要命的箭羽穿透了心腹手中的盾牌,再穿过他的后脑,箭头上挂着红白相间的血沫,抵在时珂的鼻尖。
“来人是谁?!”护卫在时珂左右官兵摆出迎战的架势,冲这群不速之客高声喝道。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几队人马停在他们身前,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幸世邈缓缓驱马向前,从黑暗迈进光明,月光下,他神色冷若冰霜。
“是幸相啊...”时珂见是他,反倒不怕了,甚至还解脱似地笑了;“押解军饷起码需五天到,你早了两天...你早就怀疑我了吧。”
幸世邈不语,而是冲身后挥了挥手。片刻后,四个京卫拖着两个染得血红的麻布袋子,走上前。
时珂的淡然瞬间分崩离析,他额头上积着密密麻麻的冷汗,几乎是失控地高喊道:“不可能!”
麻布袋子被抖开,一颗颗人头如瓜果般滚到时珂身前,每一张脸,时珂都记忆颇深。
“这些人你都认识吧。”幸世邈淡淡道,“你通风报信让他们跑,我送他们回来陪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时珂问。
“不久前。”幸世邈说。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和名头对我动手!”时珂仰天大笑,嘲讽道:“虚伪!真虚伪!拿别人的命当垫脚石!”
时珂指着面目全非的张琦玉,神色凄厉:“他可以不用死!但你需要一个除掉我的名义,所以他死了!”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虚伪。”幸世邈淡淡地说,冲身后众人吩咐道:“死活都行,抓了他。”
京卫一拥而上,在人数的差距面前,时珂的心腹一个个地倒下,最终,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割出浅浅的血痕,稍微一动就会人头落地。
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断臂残肢体。幸世邈踱步到张琦玉面前,蹲下身,手抚上他还算完好的脸颊,替他合上了眼。
“相爷,张大人...怎么处理...”一名京卫上前问道。
以往这种事情是不用问的,答案无非就是装棺回京,但这次不行——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在朝官员,会死得这么可怖难堪。
两天前他追上了张琦玉的马,晓以利害,告知危险,商量好了计划。他知道张琦玉必死,却没想到...
幸世邈缓缓闭上了眼,低声道:“烧成骨灰,送还回京。”
烧毁身体发肤,是下葬之大忌,哪怕是个乞丐,也会尽力将自己整个儿埋了。
“杀了我!”时珂高喊道,他试着往刀上撞,却被锁住了关节,一动也不能动。
幸世邈向前走去,踏过一具具尸体,停在时珂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不动你家人。”幸世邈冷冷道,“但你需得认清这些人头,告诉我还漏了谁。”
时珂嗤笑几声,嘲道:“我不信你。”
“你女儿,你妻,还有你几个姐妹...”幸世邈慢条斯理道,“你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信。要试试吗?”
“畜生!”时珂咬牙切齿道。
“去请时将军的家人来。”幸世邈对身后吩咐道。
“不可能...她们都在军营...”时珂难以置信地摇头,“你不可能找得来她们,我的心腹不会让你带她们走的...”
“时将军,你好天真,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不过是生意。”幸世邈说,“世上哪有心腹一说?哪根金条讲道义?哪张银票讲忠诚?”
“他们跟着你,是因为跟着你混有饭吃,有钱拿。如今我出的价码更高,他们还会听你的吗?”幸世邈笑了笑,“更何况,你是将死之人。”
时珂整个人像筛子似地抖起来,不是因为身上的伤,也不是因为幸世邈的嘲讽,而是因为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铃铛声——那是他女儿脖颈上平安锁的铃铛。
他的妻女姐妹被押着向他走来,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惊慌的眼中全是泪水。
“时将军,战场上的惨状你见多了。”幸世邈慢悠悠地说,“何必为了保全外人,害了自己的家人?你说出来,我保你全家,除了信我,你别无他法。”
“我说...我说...”时珂狼狈地跪在地上,望着幸世邈:“答应我两个条件...”
“好。”
“保住我的家人。”
“带我的兄弟们回家...”
“好。”
京卫将纸笔送上来,时珂写下记忆中那些豪绅的名字。这些人中,有的酬谢重金,请他刻意守卫某一处海岸;有的与他来往甚密,有封邦建国从龙之念;更有甚者请他假公济私,借通倭之名打压异己。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张纸,他摁了手印,呈给幸世邈,神情担忧地望了望仍被控住的妻女姐妹,恳求道:“我想看着她们走...”
“好啊。”幸世邈笑了笑,冲一众京卫说:“开始吧。”
原本紧绷的京卫们松懈下来,放下了刀剑,受伤的开始包扎伤口,累了的靠在马背休息,还有一部分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向时珂的妻女姐妹走去。
“幸世邈!!畜生!!!”时珂搏命似地挣扎,却挣不脱七八个人的桎梏,他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鼓得要炸开,“你答应我的!!!你说了放她们走的!!!”
她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声声凄惨呻吟与哭腔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流出来,细碎得不成样子。
“城下之盟,谈的条件岂能当真?”幸世邈将时珂的头踩进泥里,冷冷道:“你拿着朝廷军饷却不尽心守土,纵敌上岸屠城。”
“自己作孽时,可有想到今天?”
时珂哭了,哀求道:“她们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无辜有辜,谁说的清呢?”幸世邈笑了,“替你偿命罢了。”
他起身上马,挥鞭前对押住时珂的几个京卫吩咐道:“让他离近些,看够了再死。”
...
半旬后,张琦玉的死讯和被抄没的银子一起传回了京中,幸世邈留在江南,整理好军务后再回京。
在一辆辆满满当当的运银车的末尾,一名京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骨灰盒,交到谢清晏手里。
谢清晏问,怎么这么小。
京卫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因为...不是很全了。
靳微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哭了很久,发疯似地对谢清晏怒骂,最后被袁锦制止住。
谢清晏走到他面前,让袁锦放开了他,平静到麻木地看着他,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怪你。
靳微红着眼,从暴怒渐渐转为哀伤,哭着说,我要通关文书,...我答应了他一件事,我得去做了。
谢清晏问,你答应了他什么?
靳微说,我答应他,将他的骨灰,洒在他心爱之人的必经之路上。
————
谢齐唯一的小公主要去和亲了。
这是人人皆知的丑闻,传遍市井的笑话。每当说起这件事,人们都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戏谑着说——
国家贫弱,竟到了要用一个女人换来和平的地步。
哎呀,丢死人啦,还是二嫁女!多伤风败俗啊!
对啊对啊,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夫君怎么忍下去的!这不是活王八嘛,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
哈哈哈...你起这个我可就想起一件往事了。之前这公主没嫁人前就不守妇道,恬不知耻地追着张尚书的儿子跑!满城都知道啦!
害,现在怎么样?姓张的那个去江南抄那些豪绅的家,被叛逆砍成了肉泥!现在这公主又要二嫁了,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克男人。
咱得盼着她克男人啊!把那个北蛮可汗克死!那也算她为国有功啊哈哈哈哈...
—————
谢清平早早地回京了,比谢常允他进京的日子还早了十几天。他没带卫兵,只带了家人和些许随从,被京卫堵在城门,得了谢清晏的手信后才被允进京。
这段时间谢清晏很忙,弹劾幸世邈的折子铺天盖地般地淹过来,以各种名义指责他,满朝文武多是出身于江南富户,一时之间都恨不得将幸世邈生吞活剥,再不见以往同朝为官的半点情谊。
谢清晏心知肚明,只要兵权在握,短时间内并不会有什么大事。谢常为了国家稳定,也不会在这种危机关头落井下石。至于官员们的弹劾,她压不住,控不了,只能听之任之。
在谢清平进京的第二天,他带着小世子敲响了太子府的门。
大人的仇恨与小孩子无关,谢辞盈和谢平悠一见面就贴到了一块,两个小团子在花园中玩雪,嘻嘻哈哈个不停,你追我赶,一派欢乐气象。
谢清晏和谢清平对坐着,淡然地品茶,看着孩子们玩闹。
“口疾治好了?”谢清晏问。
去岁新年,谢清平一家也回了京。当时,谢平悠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连阿爹阿娘都不会叫,畏畏缩缩地像个小猫,却和谢辞盈格外亲得来,一见如故,像是亲兄弟一般。
“好了,也不算好。”谢清平望着小小的身影,“五弟,你好好听听,他只会说什么?”
谢清晏细细地听了会,回道:“他只会说‘飞’。”
“或许是我以往作孽太多...报应到他身上了。”谢清平苦笑,“御医治了两年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一天,我和他阿娘带他去山里玩,他听到了鸟禽的鸣叫,跟着模仿...可他最后学会的不是鸟叫,而是‘飞’这个字。”
谢清晏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当鸟多好。”
“昨日我进宫见了父皇...”谢清平垂眼看着茶杯,“清璇的事,还有办法吗?”
说起谢清璇,谢清晏就不由地想起了张琦玉,那个小小的盒子,一个人至死不灭的痴心...以及,自己是罪魁祸首。
谢清晏局促地喝了口茶,说:“四哥,清璇几天前就已从冀州起程了,再无转机可言。”
两人陷入沉默,心中下着同一场大雪。作为从小斗到大的对手,却出奇一致地在乎这个妹妹,可惜,在乎也没有用。
这就是天家。
一名近侍敲了敲门,被允了后,一名侍女被领进来,跪倒在两人面前,她穿着北蛮的服饰,见了两人凄凄地哭起来。
“你是清璇的侍女。”谢清晏颤着声说。
谢清平蹲下身,抓住侍女的肩膀,激动道:“你怎么回京了?我妹妹怎么了?!”
侍女哭哭啼啼,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公主...公主被北蛮迎走后,没多远就...就去了...让奴婢逃回来,给她的四哥带句话...”
两行泪划过谢清晏麻木的脸。
“我是她四哥...我是她四哥...”谢清平哭着说,“我妹妹她说什么...”
“公主说,让您...一定,一定...要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