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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巧儿妙龄成新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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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芳菲在耳房里安慰巧儿,巧儿十分感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好妹妹,我想不到你一个千金小姐,心地竟这般好。我一个贫女,出嫁时你过来陪我,回门时你又来陪我,我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芳菲看着她说:“姐啊,以后你回了娘家,我天天过来陪你。我在家里也孤孤单单的,烦闷的很,以后咱姊妹俩常相伴吧。”

巧儿搂住芳菲的肩,哽咽地说:“我的好妹妹……”

芳菲说的也是实情,自从她姐姐芳华走了以后,她自己在绣楼上也确实孤单。因她那族长爹爹十分看重礼教,常在她跟前夸巧儿贤慧孝顺,是遵奉父母之命的典范。他总带着女儿来看巧儿,就是为的让她俩说说话,让她从巧儿身上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免得走了她三姐芳华的老路!今儿芳菲见巧儿从婆家回来,筋疲力尽的,心里怎能不见哭兴悲,格外疼惜她?

芳菲和巧儿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太过憔悴,便抱床被子放在炕头,让她靠着闭目养神;她自己则坐在一张圆凳上,轻轻为巧儿梳理头发。巧儿哪曾享受过这等照料?一时对芳菲无限依恋。

依莲给巧儿和芳菲送进一壶茶,她说:“唉,不知怎的赶得这么巧,俺大婶也感了风寒,浑身滚烫,有气无力的,还在那里忙活呢,劝她也不听。”

巧儿早知道母亲患病,见她带病操劳,也劝了几次,可她哪闲得下来?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着,孟达礼也不顾浑家的死活,要汤要水的没个完。

有时依莲去送,达礼叔还不乐意呢,大声喊着:“让你婶子来送!”把依莲气得也不愿搭理他了。

依莲回到灶房里,忍不住埋怨了大叔几句,孟张氏却说:“这算什么。这两天我都病成这样了,也误不了他当老爷。每天夜里他还要我端洗脚水呢,凉了不行,热了又不行,搓不下灰说我不用心,搓狠了又嫌疼。唉,我就是个受罪的命!有时我说他,有能耐你去买两个丫鬟来使,干嘛折腾我?他一瞪眼就骂,‘咱家能是使起丫鬟的人家吗?要能使起丫鬟,哪轮得到你进门!’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多少年了,我就这么过来的。可谁知养了个乖巧的闺女,又是个苦命人!”

依莲和三嫂都劝她宽心些,都往好处想。

秋生忙着续茶倒水,又忙着洗酒具、摆餐具。

乔广善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边品茶,一边夸奖孟达礼家是诗礼之家,说:“我进来看到你家中堂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就满心喜欢。其实你还应在两侧贴上对子,你看我家中堂,中间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右首是文昌天子,左首是褔禄财神,两边贴上对联,上联是‘忠孝传家远’,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批是‘修善修德’,这样才算全了,再没一点失礼的地方。”

孟达礼听了,忙让秋生取纸张笔砚来记下。

秋生去自己屋里找,孟达礼见他取来的是白纸,大怒,骂道:“糊涂东西,你这是记账呢?还是写牌位、对子呢?叫你干点事就丧气,等我死了你再拿白纸不迟!”

骂得秋生一头汗,忙又去找红纸。好在妹子的公事上还剩了半张,只是有些皱了,他使劲抚平了拿过来。

孟达礼化开了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了,又一叠声地唤浑家打浆子来,让秋生当场贴上,这才心满意足。

一时饭菜摆上来,大家依次落坐,孟达礼颇觉不安,说只是家常便饭,汤汤水水的,千万别见笑。

乔广善道:“老弟说哪里话?以你的家境,能把闺女的公事办得那么大,谁人不夸?今儿又把我等请来,太过客气了。但我一想,新姑爷贵体康复了,这是闺女的大喜事,搁谁谁不高兴?所以我就紧着来了。咱都自家人,你还像模像样地整席呢,也太过破费了,嗨!”

说得孟达礼泪汪汪的。

女人们自在灶房里用饭,巧儿跟芳菲都吃得很少,很快又回闺房了。

堂屋里又要开水烫酒,又要添菜传饭。孟张氏发着烧,浑身无力,多亏了有依莲和乔向宽家的照应着。

堂屋里又开了一坛酒,正吃得热闹呢,忽听见大门外有人叩门。

秋生忙出来看,只见一位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领着两位后生,默不作声地走进院来。

秋生却认得,那位年长者是舅舅的堂弟,按辈分他应叫他表舅,跟着的也是他们一族的近亲。

那位表舅脸色忧郁,见秋生出来了,忙问:“你爹可在家?”

女人们在灶房里听见有人说话,都屏气静听。

秋生忙施礼,说:“在家呢,正在堂屋里陪客。”让他们进屋,却又不进,只让孟达礼出来说话。

秋生见他仨脸色凝重,忙把父亲叫出来,那两个后生见孟达礼出来了,都掩面而泣。

年长者长叹一声,说:“亲家翁,天有不测风云,你那姑爷,他……他倒头了。”

孟达礼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站不住,秋生忙一把扶住爹爹。

孟达礼定一定心神,历声道:“胡说!昨儿不是好好的吗?还出门送客呢!人明明已经好了,怎么说倒头就倒头呢?”

老者说:“唉,家里也请先生看了,先生说……那,那是回光返照!”

孟达礼两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台阶上了。

灶房里瞬间传出女人的哭声,那是孟张氏拍着大腿哭起来。依莲两人劝也劝不住,想起可怜的巧儿,忙去耳房看她。

却见巧儿安静地坐在坑沿上,脸色苍白,浑身打颤,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芳菲攥着她的手,低声对依莲说:“嫂子,巧姐的手冰凉冰凉的!”

依莲忙搂过巧儿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时巧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泪水打湿了嫂子的衣襟。

那位长者看孟达礼跌坐在台阶上,说道:“亲家翁,请节哀。我家兄长说,儿子无后,等着媳妇子回家摔盆打幡呢!”

秋生扶起爹爹,满眼喷火,道:“打什么幡?摔什么盆?俺妹妹还没和他圆房呢,做不着这些事!”

他表舅最怕他家说这些话,一时急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嗨,已经明媒正娶的了,拜完天地又入了洞房,神人共鉴,哪能……哪能说没圆房呢?”

那两个后生也说:“前两天拜堂成亲的,今儿俺也照伯父的吩咐,备了马车来。家里也摆灵堂了,请新嫂子回去,不然发不了丧!”

乔广善众人也都出来了,一个个立在院子里哀声叹气。

灶房里孟张氏的哭声渐渐变得嘶哑起来,大家就这么僵持着。

却见耳房的门帘一挑,巧儿走了出来,她望望那位堂叔,又看看爹爹,径直走到爹爹脚下跪倒,嗑了两个头,喊泪说:“爹爹不用作难,孩儿从小就跟您读列女传,也认得几个字,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既然已经出嫁了,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孩儿认命也就是了。现有公婆在堂,原一个是舅舅,一个是舅母,打小疼我一场,还不知道二老在家里是死是活呢!我怎么着也得回去一趟,替他完了这场公事,再随他去了,也毫无怨言!”

她堂叔听了,挑起大拇指,赞道:“好一个贞洁烈女!也是我堂兄家门有幸,娶了这么一房通情达礼的媳妇!”

又冲孟达礼深施一礼,道:“亲家翁教女有方,不愧是诗书之家,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孟达礼听了这赞扬的话,登时稳住心神,把头昂了起来,对女儿说:“好孩子,你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不枉为父教你这些年,也算光耀我门楣了。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只管去吧。你放心,在吊唁的礼数上,咱家是一点也差不了的,我就是东挪西借,也要去得风风光光。”

巧儿却道:“我奉劝两边老的,他的丧事还是从简罢,冲喜时都已用尽积蓄了,如今人走了,就不必铺排了吧。”说完,要去辞别母亲,被她爹拦住了,说:“你别去惹她伤心了,你走你的!”

巧儿无奈,又冲灶房磕了头,跟着那三人出门上了车。

她娘本已哭得体力难支了,见女儿出门,从此就要去守寡了,她突然嘶哑地哭叫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撵出去,想把女儿拽回来。

巧儿在车里听见了,回头喊一声娘,泪如雨倾。

两个后生不待她下车,赶忙加了几鞭,马车一路狂奔,跑出村去了。

巧儿娘拼命地追,却哪比得马快,她一跤栽在地上,登时挺直了身子,没气了。吓得依莲和乔向宽家的忙窝起她的胳膊和腿腕来,舞弄了半天,才稍微有了点气息,但仍气若游丝,秋生把她背回屋里去了。

这里孟达礼又与众人盘算,如何去吊唁。最后商定,由乔向廷、乔向宽与秋生去。他家卖掉门前的两颗树,再去卖麦子,凑够五吊钱,做为奠仪。

乔向廷阻止他卖麦子,说那是一家人的口粮呢,然后暗自资助了他一些钱,又买了许多吊唁之物。

依莲和向宽家的也去当架客,一边一个架着巧儿,以防她伤心过度,体力不支。

第二天大家就去吊丧了。

张家又举债办丧事。

巧儿的婆母哭得死去活来,公爹张翁早已病蔫蔫的,这时不得不强撑病体,扶杖里里外外照应着。管事的人又不时进来请他拿主张,钱米纸幡,以及白布鼓乐等事,都要他拿主张。

巧儿极尽哀痛之礼仪,顶替儿子守灵,为夫君举幡招魂,摔盆。

也许是逝者太过年轻的原故罢,巧儿为他守灵时,棚顶上动不动就窸窸窣窣地响,有时还掉下东西来,把巧儿吓得魂飞魄散。婆母连忙跑进来,紧紧搂住她,她伏在舅妈怀里痛哭。

舅妈知道委屈儿媳了,一时又痛又急,便拿起笤帚疙瘩,一边骂着砍头短命、败家讨债的孽子,一边到处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回,这才渐无声息了。

第二天娘家人来了,巧儿战惊惊地跟两位嫂子说了惊魂的一幕。

依莲又和乔向廷说了,乔向廷便进去找张翁,问他是否愿请法师来超度。

张翁知道儿媳受了惊吓,自然应允。

乔向廷便去观音禅院请了空大师来,一连诵了七日经,巧儿心中渐觉安宁了些。

张家办完丧事,张翁实在经受不住丧子之痛,卧病在床,连日不起。

孟达礼家里也不肃静,孟张氏的风寒,一日重似一日,请了多少大夫,看了总不见效。

盖寻常医家,虽治得了身病,却治不了心病。

乔向廷两口子回家之后,总记挂着巧儿的苦,乔向廷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说起婶子和巧儿公爹的病,过几天青桐弟不还要来吗?他回去替咱请师傅去了,那师傅咱又不认得,他必定还要亲自送来。等他来了,就让他去给她公爹瞧瞧,听说人家都叫他‘小神仙’呢,怎么个神法,咱也见识见识。”

依莲听了,说道:“这么多年了他不在咱跟前,也不知道他到底神不神。我在娘家时,记得爹爹最拿手的医术是治疮,别的倒也一通百通,但看疮是一绝。我因稍识得几个字,有时也偷着翻看医书,但爹爹见了总不喜欢,说陈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后来他见生逢乱世,刀兵四起,不论官吏、兵匪、流民,受伤的人那么多,只靠一两个人哪能治得过来,也就不再有门户之见了,开始广收门徒,而且男女不限。可惜那时我已经进你的家门了,不然我也会瞧病。”

乔向廷道:“唉,都怪我,委屈你大老远来下嫁到我家,耽误了一位女华佗。不光不能坐馆行医,每天还要洗衣做饭地伺候我,就像精通医术的白娘子,却嫁给了一位凡人,害她压到了雷锋塔底下,吃尽苦头。”

依莲佯怒道:“去,去,你才是长虫来!俗话说,‘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还不知咱俩前世结下了什么缘呢。前世的事说不清,今世我可要给你做个记号,赶明儿我缝一个红兜兜,你天天带着,一时一刻也不准摘下来,来世我好认得这个兜兜,还是非你不嫁。”说得乔向廷红了眼圈。

依莲又说:“姻缘前定,真是毫厘不爽,就比如巧儿吧,还没下生呢,父母就给她指腹为婚了,唉,她在娘肚子里怎能知道这些事?谁也没想到,她那相公竟那么不壮实,和她没圆房呢就归西了,闪下她一个未亡人,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多么可怜人!我也盼着咱兄弟早些来呢,到时好给巧儿一家人去瞧瞧病,好歹除了病根儿,让那个可怜的妹妹欢喜些儿。”

乔向廷如何又不盼着青桐来呢,一者去给巧儿一家人看病,二者还能带来能工巧匠呢,自家开织布作坊就有指望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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