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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乔广亨执意害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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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李老四要去捆绑尚璞,乔广善赶紧拦住,说:“咱不要昧了良心,这事与他不相干,那孩子还蒙在鼓里呢,只打发他走吧,工钱也不要少了他的。”遂唤账房先生老田进来,要他支银子打发私塾先生走。

老田来私塾里送钱时,尚璞才知道有这回事,惊愕半天,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因为他和小姐素无往来,也从未见过她的样子。只是在去年时,因她不愿裹脚而在后堂啼哭,他在前厅替她说了几句话,只有这点渊源而已。而今听说她为自己闹出了这档子事,他是既感到惋惜,又感到心疼。

老田传了东家的话,把银子放在案头,尚璞心下大为震动,死活不要这份钱。他知道自己也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便收拾行囊准备回自家草庐。见老田在一旁不住地叹气,他便问:“不知小姐以后会怎样?”老田说:“老爷在外当众说了的,浸进猪笼呗!还能怎样?”

尚璞“啊”了一声,一下呆坐在椅子上,又惊呼道:“她有何罪?竟遭如此重刑!”

老田摇摇头,一声不吭,愁眉苦脸地走了。

这里乔广善正一连声地叫人来准备猪笼,人报尚先生来了,他本不愿见,却见他硬闯了进来,进门就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高声为小姐喊冤叫屈,说两人从未谋面,何来伤风败俗之实?

乔广善也不理他,仍催促人去准备猪笼,还说满祠堂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

尚璞把头磕得山响,他也不理。尚璞泣血苦求,见无济于事,便跌跌撞撞去乔家祠堂里来。

门就见有那么多人在厅里坐着,他便左右作揖,为小姐喊冤叫屈。

其时,李老四早已来到祠堂里,把事情大概禀告了巡检和典使。石五爷本欲息事宁人的,奈何乔广亨寸步不让,众人也没办法,都不敢多嘴。

这时忽见尚璞进来,石五爷的无名之火一下窜上来了,便喝令一声,叫把这个勾引良家女子的家伙绑了,拉下去先打三十大棍。

他的随从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过来,扯住他便往外推,尚璞被搡了几个趔趄。

恰好乔向廷从外面台阶上过,一见情势不妙,他赶忙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高声叫道:“上面老爷们息怒,他是个秀才,是个有功名的人,就是在县太爷面前也免跪,怎能随便打他?怕是折损了朝廷的法度,也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石典使一听他是个秀才,便挥挥手,叫那几个人下去,说道:“要不是看在你有功名在身,这顿打是免不了的。如今你也不要在这里聒噪了,快快出去,免得扰我众人议事。”

村里的一位耆老对他说:“你既没和那女孩苟合,事情本不打紧。只是这位亨爷,他是最讲礼法的,定要拿了那女孩浸猪笼。”

尚璞早就知道乔广亨的底细,奸猾不说,只是纳妾一事,就闹得远近沸沸扬扬的。如今他定要置小姐于死地,这分明是嫌族长裁定的他家纳妾的仪轨不满,今儿借这事宣泄私愤罢了。

尚璞虽鄙异他的为人,但如今也没奈何,只得冲他拱手作揖,说道:“亨老爷听我一言,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诸位认定是我勾引了小姐,那么祈求诸位放过小姐,我替她浸猪笼好了。她本是个娇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若有,都在我身上,该浸猪笼的人是我,请不要累及无辜。”

乔广亨如何肯听这些话?他本意是冲着族长家去的,当然不愿别人代为受过。

他又喊来了几个人,厉声说:“这里是乔家宗祠,不容许外人在此喧哗,把尚秀才赶出去!”

那几个人推推搡搡把尚璞赶出门外去了。

尚璞还想往里冲,却被乔向廷一把抱住,冲他使眼色。尚朴见状,只好跟着他出来。

来到门外,尚璞深施一礼,谢道:“刚才要不是小哥替我开脱,难免那一顿毒打。只是小姐那里是十万火急,我宁愿被打死,也不愿她遭到荼毒。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乔向廷忙向他做噤声状,然后拉着他走远了,才说:“先生本是一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进去了又能怎样?不如先到我家里避一避,再从长计议。至于如何搭救小姐,咱们先得静下心来,一起想法子才好。”

尚璞听了,只好跟他家去。

乔老头和钱易接着,小五将事情原委细述了一遍。

他爹又上下打量了尚璞一遍,念一声佛,一挑大拇指,赞道:“相公好相貌,怨不得小姐这么痴情。如今事情闹出来了,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且在俺家里小住两天,咱好好盘算盘算以后的路。”

尚璞初时急得顿足,后经三人安抚,才渐渐静下心来。

四人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想出了一法,尚璞这才略放了心。他让乔向廷先往祠堂里去,留心探听众人的动静。

这里祠堂大厅上,乔广亨仍气势汹汹,立等拿人浸猪笼,并打发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去族长家催他出来回话。

乔向廷见李老四坐在祠堂大厅一角,左右为难,便在门外向他招手。李老四扭头看见了,悄悄出来,问道:“小哥招呼我什么事?”

乔向廷说:”姑老爷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家去帮俺东家拿一个主意?依我说,趁着他们还没拿人,我去后花园角门套好车,你让三小姐悄悄出门,我赶着车,扔崩一走,让他们在这里下他娘的猪笼去吧!”

李老四叹息一声,说:“唉,小哥倒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不知道我家老泰山的性情,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是宁愿舍出女儿,也不愿失了脸面的。”

他俩正在门外说着,乔广亨扭头看见了,就叫:“那个小五子,你和地保弄什么鬼?你进来,我正有事要差遣你。”

乔向廷只好躬身进来,李老四也紧跟进来。乔广亨忽变得和气了些,说:“你小哥原是族长家的牧童,族长也多曾看顾你,你如今就去找他传个话,就说经大家商议,时辰已定好了,午后申时就要下猪笼。让他乖乖把闺女交出来,没有二话。”

乔向廷不吱声,只哈了一下腰,又抬头看看众人,然而此时谁也不敢出头说话。

李老四在旁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典史石五爷打躬作揖,央求道:“尊上典使大人,俗话说‘人命关天’。内人舍妹虽与外人私通信函,却没有苟合之实,他两人至今也未曾见面,如何便浸猪笼,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石五爷此时也在心里犯嘀咕:他此番到此公干,万万想不到会遇见这等事,自己躲也不是,管也不是。可他也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活人溺水,闹出人命官司来,一旦自己沾上瓜葛,传到县太尊那里,今后不好开脱。思来想去,他便清了清嗓子,向乔广亨说:“老哥你听我说,论理你们族里的事,我本不该插言。然而我人在官身,却也不能眼看着你们私设公堂,判决生死。据在下看来,此事虽有伤风化,然而两人毕竟还没能交合。俗话说:‘抓贼要脏,抓奸要双。’我等总要以朝廷法度为重,不可单凭一纸信札,就轻易害人性命。再者,同在一个村子了,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要赶尽杀绝才好。”

乔广亨冷笑一声,说道:“五爷是衙门里的人,自然要以朝廷法度为重。然而我等今日此举,却也不违朝庭法度呢。想我圣朝以礼教治天下,普天之下,须臾不敢忘礼义廉耻。今乔广善身为族长,教女无方,闺阁内竟出了这样的事,令列祖列宗蒙羞,也令我合族人颜面尽失!若不从重处罚,我等有何面目面对祖宗?有何底气教化后代子孙,朝廷的礼教也从此难以流传!常言道:‘家有家法,族有族规。’列祖列宗最忌讳这类男盗女娼的丑事。按照族规,这是要浸猪笼的,——这也是他堂堂族长亲口说的。纲常伦理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作为父亲,处死令祖宗蒙羞、违背朝廷礼教的女儿,有何不可?”

几句话说得石五爷无言以对。他出面讲情,一来不愿自己在公干中遇见伤害人命之事,二来也不得不出面制止一下,做足表面文章而已——以后也好开脱的。他见乔广亨固执己见,便决意不再掺和了,佯怒道:“不想你这人身为乡绅,竟如此固执!恕在下不能奉陪了,署里还有些公务未办,就此告辞!”说完,领着巡检和几个随从,一溜烟走了。

因典史和巡检专管刑狱和治安之事,李老四本指望他能说动乔广亨的,眼见他们开溜了,情知别人更无能为力了。

后李老四见乔向廷已退出祠堂,准是到族长家里去了,自己也觉得待在那里于事无补,得便也就溜出来了。

此时族长家里人仰马翻的,老太太与众女眷哭成一片,家人们也慌作一团。几个亲友也来了,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可哪有听的?

乔广善在众人面前怒气冲冲,可他内心又何尝不心疼女儿?为此也不时悄悄掩面流泪。

待乔向廷进来,见族长已失了往日的威仪,顿时心疼起来。他给族长打了个千儿,乔广善却是未见一样,也不去理他。乔向廷择机告诉了他和尚璞的想法,乔广善闻言,方才定下心神来,忙与他商议其中细节。

等李老四来了,乔向庭又向他备细说了一遍,李老四连连称善。

且说祠堂这边,乔广亨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亲自去族长家里当面质问。却见乔向廷和李老四进来说族长就要过来了。众人听了,便耐住性子等着。

不久,乔广善耷拉着头,额头带伤,满面羞愧地从外面进来了。

他一进门,就冲上方祖宗牌位跪下了,梆梆地磕了几个响头,哭诉道:“列祖列宗在上,我乔广善家门不幸,教女无方,竟然出了有损女德、有伤风化的事。祖宗若要降罪,罪在我本人,就让我一个人遭殃吧。”

他说完,站起身,又向众人作揖,然后对乔广亨说:“老弟说的没错,是小女一时糊涂,与外人私相授受。如今且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就请各位饶过她吧。若浸猪笼,由老夫替她去吧……”说着,已是满脸泪痕。

李老四受不住了,忙过来跪下,求众人饶过岳父这一回。

却见乔广亨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当众展开,说道:“列位,不是我乔广亨不讲情面,且看族规在此,第三条写着呢。”然后他摇头晃脑地读道:“凡我族女,皆须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婚姻大事,皆不得自专,须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闲常须遵守女德,从一而终,若放纵失节,有伤风化,须浸猪笼以谢族众。”

当他读到有伤风化时,略一沉吟,后面更是一字一顿地读完了“须浸猪笼以谢族众”。

众人听罢,都沉默无语。

乔广善见无法可施,便咬咬牙,说道:“既然如此,小女任凭诸位处置也就是了。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我绝不袒护。但可怜我尚有老母在堂,素日她是最疼孙女的,让她祖孙再相处一夜,待明日我自将小女叫出,任由她去喂鱼虾,我全家也就心中无憾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乔广亨眼珠转了转,他很担心乔广善变卦,暗暗打发女儿出走,到时耍赖。因族规也只是本族的一个约定,祖上留传下来的东西,如今早已经淡漠了,只有他这样的士绅望族才会留存,素日不用,也尘封着呢。再者,若论王法,男女私相授受,也未必就要浸猪笼的。他只是用激将法,使乔广善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浸猪笼的话,以令他难以悔改罢了。想到这里,他也只好让步,但说只许她在家和老人再呆半天,为防逃走,夜里须带来祠堂里交由外人看管,等到明日巳时,必浸猪笼!

乔广善无奈,只得依允。然而他又作揖道:“可怜小女,本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请各位开恩,就让她用绒布盖住头脸,这样,也不至于未下水就羞死了!也顾全了我家的脸面!”

大家议论纷纷,深表同情。

乔广亨也只得应允,但又申明,小姐长在闺阁,外人不曾见过,但他那两个孙子在后花园多曾遇见过,抬到祠堂后,他需带他着孙子当面验明正身才行,——小孩子不打诳语!

乔广善无法,也只得依允。

夜幕降临后,乔广善用一顶轿子把女儿抬进了祠堂。家眷跟在后面啼啼哭哭,尤其她奶奶、母亲、弟弟、妹妹,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乔广亨见状,心中大快,然而面上却不曾表露出来。

待轿子抬进祠堂,乔广亨亲自带着旺福、旺业来验看,只见那小姐花容失色,浑身战栗。乔广亨问旺福、旺业:“认得她不?”

他俩都说:“这就是金宝他三姐。”

乔广亨得意地说:“好了,人在这里了,就关到祠堂里吧。”

然后他把乔广善家里的人撵走,从自己家里叫来两个信得过的家人,专管监押。

他还不放心,又嘱咐夜里巡逻打更的人,务须瞪大两眼盯着,不许出任何差错。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乔向廷恰是当夜轮值巡逻打更的一位。

第二天,合族上下几百号人都来看浸猪笼。

乔广亨进到祠堂里,本想再看一眼小姐,却不料乔广善家的女眷早已赶进来了,老太太看见他就两眼冒火,奔着他一头撞去,他赶紧躲避。乔金宝又追着他撕咬,他只好狼狈地脱身出门,令两个庄丁来抬起猪笼,就往村北的汶河里去。

笼内的人用绒布蒙了面,一路上吓得瑟瑟发抖。

合村人都跟着去河边看,乔广善却禁约着家人,不让她们去,怕老人孩子眼见着猪笼下水,当场急死过去,他只让李老四和乔向廷一步不离地跟着乔广亨。

大家眼看着猪笼被抬到小船上,划到水深流急处,用粗绳拴着,浸到水里,慢慢往下沉。此时正值汛期,河里水深草密,看不见底。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大家都喊:“行了,行了,够时辰了!”乔广亨便让拉起猪笼。

不料笼子上来了,里面却空空如也,并无尸首。大家“咦”了一声,大惑不解。

欲知其中端详,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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