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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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至亥时，初雪依旧洋洋洒洒，融在脸上，将清冷沁进心里。
城内牲栏区域，马厩里、猪圈中，黑压压的人影蜷缩着，拥挤在一起取暖。唐军校官打了招呼，看押的军士尽皆散去，洪毅让大门艺赶忙集结众人，出城回营。长宁打马先行，布置炭炉烈酒等取暖措施，大门艺和李晟恩招呼众人，却是鲜有人回应。
这些人还活着，但心是死的！
不论渤海军中做炮灰，还是黑水营中当牲口，甚至被押往营州枭首示众，都是一个结局。人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生机，上千人哆哆嗦嗦，或趟或卧，竟没有多少响声。大门艺无奈的叹口气道：“这就是民！”
洪毅生长在共和国，何曾见过这般没有灵魂的躯壳。眼前景象，像极了南京大屠杀时被俘的百姓，机械的任由宰割，绝无半点反抗。此情此景，深深刺痛了洪毅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洪毅慢慢行走在人堆之中，生怕踩到了谁。他想看清楚这些人的脸，但火把的光太微弱，每张脸都极其模糊。这时，外面来了一人，语气急切，呼喊着“公子”。
洪毅仔细看去，却并未认出，眼前的青年，双眼炯炯有神，身体却有些瘦弱。那人赶忙跪下，解释道：“公子不记得我了，我是月前公子买下的奴隶，因受了鞭打，不便赶路，所以独留在此养伤。”
洪毅恍然大悟，确实有这么一人，甘为同胞出头，却被打的奄奄一息。当时都督府的众人都认为此人必死，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也确实难活。洪毅用酒精杀菌消毒，辅以草药外敷，竟是令他捡回一条命。
因战事突至，洪毅奔赴前线，临行安排了诸事，唯独忽略了这个伤号。好在倪属利稽知他是洪毅买下的奴隶，好吃好喝，任由他等候洪毅归来。今夜之事，他听都督府仆从说起，便四处寻觅恩人，终于打探到一些消息，直奔此处而来。
青年环顾四周，神色戚戚，口中喃喃道：“公子交给我吧，他们听到汉话，靺鞨话，都是心惊不已，怕是不会听从公子的安排。”说罢提气呼喝，似在讲诉什么，洪毅却一句听不懂。
只见人群慢慢有了响动，不断有人站起身来，按照军中规矩，排列起歪歪扭扭的队伍。青年调度有方，一干人步伐沉重的向城外走去。直至走的差不多了，洪毅扫视一眼，却见马粪中影影绰绰还有一个瘦小身影，好似昏厥过去了一般。洪毅疾步上前，将那少年打横抱起，沉重离去……
本来以为这些人会因获救而兴奋，造成一定混乱，哪知眼前的麻木与沉默，完全超乎想象。这不足数里的路程，竟是耗费了一个时辰，待到得大门艺营中，又是给这些人烧水洗漱，又是生火搭帐安排住所，一通忙活下来，早就过了丑时。
大门艺和李晟恩长出一口气，想起洪毅千金救人，心中不觉波涛汹涌。洪毅心事重重，抑郁难解，毫无困意。宜静早就赶来陪在左右，见洪毅回营后，自始至终笑都不笑，便安排人架起火堆，烤些吃食，又取来烈酒给众人驱寒。
洪毅、长宁、宜静、大门艺和李晟恩，五人围坐成一圈，洪毅又招呼了那买来的青年，一起边吃边聊。
几口酒下肚，大家都发现竟真的饿了。红红的篝火映着众人脸庞，暖意慢慢驱散着哀伤。大门艺不禁问道：“公子费尽心力救我，当有所图。今时大事已毕，还望明示。”
洪毅搓了搓手说：“我救王子，说有所图也对，说无所图也行，其实并非执意要王子具体做些什么，更不为报答之类。”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并未接话，洪毅继续说道：“我来此地，因缘际会，遂萌生建一方乐土。人人平等，丰衣足食，识文断字，互敬互爱。眉眼有精神，胸中有壮志，甘心为他人，建功留青史。世间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大道公平，众生皆怀自由。只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洪毅一番话，令众人思绪横飞，眼前有如点了一盏天灯，在高处散发着光明。
“近千年前，曾有黎民聚义，大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子昨日为王子，今夜非王子，这王子身份，并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心所为。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想将此大道，身体力行，布于世间，使苍生尽展欢颜。”
大门艺心中大动，之前对洪毅之情，只能算是敬畏，如今彻夜交心，方感自己渺小。宜静面带微笑，眼神中柔情蜜意，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自得。公子预建天国于人间，当有自己一份因由。
大门艺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口中一句：受教。于情于理，洪毅有恩有义，自己往后追随左右，赴汤蹈火也本是份内之事。如今洪毅将宏愿尽诉，仿佛展现出一幅壮美画卷，宽阔大道上，众人志同道合，共赴美好明天。
李晟恩和长宁也是满脸兴奋，只是他们插不上话，仅听听就觉得万分满足，将来但凭差遣，便是了却心中所想了。唯独那买来的奴仆，双目更添几分神采，几次欲言又止，却似心有不甘。洪毅看出端倪，想起一事，不禁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青年跪拜在地，朗声道：“我叫高承，扶余人，曾祖高藏。”其余人倒没什么反应，却是大门艺惊得失声喊道：“你是高句丽王族，宝藏王之后？”
听到大门艺报出自家家门，高承并未意外。渤海自称高句丽后国，对于王族脉系自然是如数家珍。洪毅也是一震，渤海国中高姓的显贵不少，却不料真正的王族混的这般凄惨。
洪毅将高承搀起，柔声道：“我眼中没有奴隶，若是你真要走进我心中，便是我兄弟。”
高承喜出望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世间已无故国，先祖恃兵而骄，致使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公子所言之乐土，亦是我之宏愿，生能助公子一臂之力，死也甘心。”洪毅赶忙让他打住，他最怕这些古人言及生死，大礼相待。
不觉间黎明已至，洪毅感叹一声：“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