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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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英回到家里,望着家中空无一人的房间,她的心就像这房子一样空荡荡的。她的丈夫杨汉霖在省城的大学里教书,一般放五一、国庆这样的长假的时候才能见上一次。有时候杨汉霖趁着周末的时候也会回来,不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她则在县城高中担任语文老师。两个人的婚姻虽然平淡无奇可是却也曾经充满美好。她还记得以前每次寒暑假的时候便带着女儿杨玲到省城去丈夫那里,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前年她们的女儿杨玲高考结束以后,杨汉霖还带着她们母女到两个有名的风景点玩了一圈,庆祝女儿考上了西川大学。
正当一家人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时,杨玲有一天却突然晕倒。杨汉霖和张明英两口子赶紧把女儿送到医院检查,不查不要紧,当结果一出来,两口子取到报告的时候,张明英一时间感到天仿佛都要塌下来了——原来杨玲患上了急性白血病。根据医生告诉他们的情况,杨玲的病情比较严重,一般来说,这种急性白血病能够再续命三个月,好的话能够坚持半年。不过这对病人而言可能是莫大的痛苦,因为根据当时的医疗条件和手段,还没有良好的办法能够控制住病情。
张明英和杨汉霖商量,决定对杨玲隐瞒病情,同时还请求医生和护士帮忙不要在杨玲面前说漏了。张明英抱着杨汉霖痛哭了一场之后擦干眼泪,两个人商量好怎么用善意的谎言去告诉女儿的病情。两口子忍住悲伤,强带着笑容守在杨玲的病床前,对杨玲说她只是因为以前准备高考太努力了,所以可能有贫血的情况,只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坚持治疗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天真的杨玲相信了张明英和杨汉霖的话,还跟她爸妈商量着到大学里报到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杨玲无论说什么,张明英和杨汉霖都微笑着答应……
那段时间是张明英和杨汉霖最为难熬的,杨玲时常经历各种病痛。急性白血病导致的并发症也让她难受异常。杨玲时常问他们,医生说不是贫血吗?为什么贫血会这么痛?
夫妇俩常常无言以对,可是又只能一次又一次用谎言去欺骗女儿。
可是杨玲并不傻,她看到张明英的眼睛时常都是哭过之后的样子,而杨汉霖那段时间眼睛里常布满血丝。她心里想,自己这一次可能并不是父母口中所说的贫血,而是更严重的疾病。再加上父母一直没给她看过医生的诊断报告,她对自己的猜测更多了几分把握。她虽然身体时常感觉很痛苦,因此而备受折磨,可是她更不愿意父母为自己难过。于是她平静地告诉张明英和杨汉霖说,爸妈,让我出院吧!我想去看看大海,我到现在还没看过大海呢!我从小到大最想去看的就是大海。
张明英和杨汉霖两口子心想,女儿的这个心愿一定要满足。于是,两口子便在征得医生的同意下办了出院手续。夫妇俩问女儿想去哪里,杨玲想都没想便说道,我想去厦城,因为那里有美丽的鼓浪屿,有苏婷。
杨汉霖很快买来了三张去到厦门的卧铺车票,收拾好行李,带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还有女儿喜欢看的诗集,然后和老婆女儿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他们在鼓浪屿上订了一间民宿,那个时候的鼓浪屿并不像现在这样商业化,岛上没有那么多的小店,白天没有那么多的人群,晚上也没有那么嘈杂。每一天的清晨和黄昏,在环岛的路上散步时,除了耳边那一阵接一阵的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声音,总能依稀听到美妙的钢琴声。民宿的主人听说他们是从西川省远道而来的一家人,还特意地为他们准备了几道家乡菜——虽然味道并不是那么的正宗,不过这对于杨汉霖一家人来说也是足够的感动了。
他们在岛上待了一个星期,即将离岛的前一天,一家人坐在鼓浪屿西面的海岸边慢慢看着夕阳沉入海平面。杨玲坐在张明英和杨汉霖的中间,任潮湿的海风吹拂着脸颊。
杨玲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那个笔记本上面全是她自己写的诗歌。她翻开笔记本,吟诵起自己写的诗来,这首诗的名字叫《如果》:
如果,爱还能栖居在我的落寞的心房;
如果,思念还能填充我空荡的胸膛;
请你将你的怀抱给予我,或者
让撒哈拉的雪花将我埋葬。
冰封的城池见不到半米阳光;
我等待不可知的轮回;
等到世界变成一片戈壁或者汪洋;
珠穆朗玛、昆仑山或许是人间最后的希望;
窗帘上的花纹庸俗又绚烂;
就像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庸俗、平凡,
却还是想像流星一样划过极夜的天;
灵魂不知疲倦。
肉体,终究会化为灰烬,然后
被扔进黑洞般的深渊;
当心电图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灵魂是否还能承载人世的情感?
如果,我不喜欢冬天,
是否能躲过这场不可避免的严寒?
如果,我终究会告别,
就化成一只蝴蝶,在花海中长眠。
不知何时,张明英的双眼已经涌出了两行热泪。杨玲转过头看着张明英,用手轻轻地抹去了张明英脸上的泪水,关切地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
张明英赶紧收起了眼泪,脸上勉强堆起笑意:“没,我没哭。傻女儿,我就是觉得你写得太好了。深入人心,很打动人。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啊?”杨玲问。
“就是有点伤感。什么埋葬,最后的希望,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长眠,你写的这些东西太悲观了,听着难受。”杨汉霖沉声道。
“爸,妈,我想向你们道歉。”
“傻女儿,道什么歉啊?你又没做错什么!”杨汉霖皱着眉说道。
“我以前不懂事,老是惹妈妈和你生气。有时候还和你们吵架。尤其是妈妈,陪我的时间最多,但是惹你生气的时候也最多。”
张明英揽住杨玲的肩膀,感叹道:“你爸说得对,你真是个傻女儿,都过去了这么久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其实妈妈也要向你道歉,可能我有时候说话太急了,口不择言,所以听起来不舒服。”
杨玲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道:“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能够做你们的女儿,我感到很幸福!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杨玲微笑着说道。
“瞎说,什么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张明英的眼眶湿润了,嗔怪道:“有没有下辈子还不知道呢,就算是有,下辈子也不一定能遇见。”
“对啊,玲儿,不要胡说,不要成天胡思乱想。只要有一线希望,爸爸妈妈都不会放弃的。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吃饭,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好。”杨汉霖说道。
第二天,一家人回到了家乡。杨玲还说要为大学课程做前期准备,特意让父亲杨汉霖弄了一些大学一年级的教材回来预习。杨汉霖和张明英只得顺着女儿,然而又怕她太过辛苦让身体状况恶化,所以时不时的提醒杨玲要注意休息。
两口子无微不至地陪着杨玲度过每一天,给予她最悉心的照料。他们希望奇迹降临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眼看着杨玲的精神似乎一天天好起来了,两口子甚至以为终于出现了奇迹。
然而,大一新生报到前几天,杨玲再一次晕倒。两口子赶紧把女儿送到了医院,经过医生抢救总算是把杨玲的命保住了,可是杨玲仍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医生说,虽然命保住了,但是杨玲却一直在昏迷当中,醒过来还好,没醒过来的话就危险了。但是,就算醒过来,也可能是回光返照。总之,医生的话,让两口子绝望极了。
杨汉霖和张明英轮换着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战胜病魔和死神,重新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叫一声爸妈。
可是这一次,杨玲没有扛过去。昏迷了三天之后,杨玲心跳骤停,虽然医生再一次抢救,却没有把杨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看到从抢救室推出来的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杨玲,张明英突然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下悲伤和绝望。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转啊转,她甚至难过得无法呼吸。
张明英连站着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一下子就瘫软在杨汉霖的怀里。
杨汉霖抱着张明英,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他可爱的女儿推向冰冷的太平间,他憋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杨玲活着的时候,他从不掉泪,因为他要做一个坚强的父亲,他要给女儿竖立一个榜样,就是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咬着牙挺过去。可是杨玲真正死亡的时候,他所有伪装的坚强全部都崩坏了,支离破碎了。
张明英收起了那些悲伤的回忆。两年过去了,她和杨汉霖一直把杨玲的遗物放在杨玲的卧室里。她和杨汉霖似乎都像是约定好了一样不去看女儿那些遗物,也不敢看那些遗物。
自从女儿去世以后,她和杨汉霖的感情似乎也慢慢淡了,因为两个人一见面,又难免想起可爱的女儿,想起女儿身上受过的苦,想起他们一家人去鼓浪屿听海浪,看夕阳……
回忆有时候很美好,有时候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心口,会让人痛彻心扉。
张明英的眼前时常会浮现出女儿过去的影子,她有时候甚至看到上小学的女儿亲昵地叫她妈妈:
“妈妈,我饿了。”
“好,妈妈这就给你做饭去,玲儿想吃什么呀?”
“想吃土豆烧排骨,番茄炒蛋,紫菜汤……”
她仿佛看到高一时女儿早恋和自己吵架的景象:
“我说过了,现在是学习的重要阶段。不许谈恋爱。你知不知道?高一是整个高中阶段最重要的时期,是打基础的时期,这个时候谈恋爱,会严重影响高考的成绩。懂吗?”
“又不是我追求别人,是别人追求我。更何况,那个男生和我在初中的时候关系就比较好。我觉得他心地善良,成绩也好,难道我们做朋友都不行吗?”
“做朋友?你能分清男女朋友和普通朋友的界线吗?你现在也是青春期,万一一时冲动,不但影响学习,甚至可能影响你一辈子,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妈,我这么大了,难道你还觉得我是小孩子吗?我会分不清界线吗?”
“你是快要成年了,可是妈妈就是怕你会影响了你们两个人的将来。尤其是女孩子,早恋的女孩子都是最吃亏的呀。说难听点,万一你们两个越界了,别人只会骂你不知检点。况且,你也不想想,我和你爸都是教书的,我们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这些事情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妈,我在你眼里难道就是没有原则,不知检点的女孩子吗?你和爸都是这么看我的吗?你不允许我早恋,说到底,是怕我给你和爸脸上抹黑对吧?”
张明英气得无言以对,她在杨玲的面前举起手,很想给她一耳光,可是,她并不忍心那样做,她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只会让女儿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尽管张明英并没有动手打杨玲,可是这个动作就足够让杨玲伤心了。
“妈,你居然想打我?就因为我和一个男生关系好点,你就说了一堆大道理。还因为我揭穿了你心里的想法,你就想打我是吗?”
“你胡说,玲儿,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我是怕你毁了自己的一生呀!”
杨玲苦笑道:“呵呵,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为我好’,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说完,杨玲摔门而去,只留下张明英愣在原地,一声叹息。
张明英现在回想起来,早知道女儿会得绝症,还不如让她好好谈一场恋爱。女儿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有考上大学,而是还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滋味就匆匆告别了世界。
想到这些,张明英心里就懊悔不已,她当时为什么要因为这些事和女儿吵架呢?其实女儿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作为母亲,她只需要在旁边善意提醒就行了。讲一堆大道理,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未必有多大的作用,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
但无论怎样,她心爱的女儿都回不来了。她每天下班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就感到特别凄凉。老公在省城教书,她在县城教书,两个人长期分居,如果没有女儿,说不定她和杨汉霖早就离婚了。
为了打发可怕的时间,她只能不停地投入工作当中。歇下来的时候,她就看看女儿的照片,还有女儿写的那些诗歌。她想象着女儿从来没有离开,她想象着女儿只是去上了大学,去远游了,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两个星期前,杨汉霖回家待了两天。和张明英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聊起一些往事,也难免会再一次经历回忆的痛。
两个人有意把话题岔开,各聊各的工作,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交集,也不再有什么兴致。
杨汉霖对张明英说想再要一个孩子,毕竟杨玲已经离开他们挺长时间了。可张明英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道坎。她觉得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就是背叛了自己可爱的女儿。她怕会因为有了新的孩子而忘记杨玲,忘记曾经有过的十多年的美好时光。越是这样想,她的脑海里就越是自责和混乱,以至于她两个星期前和杨汉霖在行夫妻之事时也像是在例行公事。
自从杨汉霖回到省城教书以后,张明英觉得那些快乐而痛苦的回忆不时的浮现在眼前。她的头痛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每次头痛发作的时候,她就感觉天旋地转,意识仿佛也在坠入无边的深海。她不时想起女儿被推出抢救室的那一刻,她的悲伤,她的绝望,她的头痛症也在回忆闪现的时候全部爆发了。
时间仿佛在轮回一般。每次头痛的时候,她就仿佛看见了死亡,看见死神把自己挚爱的女儿带走。
现在,她又头痛了起来。她赶紧吃了一包唐医生开的药,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她混乱的思绪和头痛症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张明英总觉得有个影子在她身后跟着,无论是白天和黑夜,无论是她清醒还是睡着。她心想,一定是女儿想我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女儿的周年祭日。她决定去墓园看看女儿,在女儿的墓碑前放上一束女儿生前最喜欢的月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