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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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斜,粉霞淡染天宇。
昭阳宫玉堂殿内,刘姝面容沉静地坐在楠木镶嵌玉石大漆彩绘描金屏风前的软榻上。她穿了身月白的直裾,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髻上未戴首饰。她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去屏风后添乱,只是心中期盼着刘妙能平安无事。
苏荷站在刘姝身旁,她换了身艾绿色的宫装。她也在心中为刘妙祈祷着。
“啊,我的妙妙!”
一声悲痛的哀呼从屏风后传来。
刘姝惊得站起身来,她心一沉知晓刘妙不会平安无事了。她转过屏风,只见太医跪了一地,床榻旁张沁玉抱着毫无生气的刘妙痛苦哀嚎。跪坐在床头的刘宣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刘姝望着张沁玉怀中那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刘妙心痛不已,她落下泪来,心想,那个娇俏的小女娘没了,她再也不会笑着唤自己一声阿姊了。
候在屏风外的杨媪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眼泪滑过皱纹满布的脸滴落在松绿的衣襟上。她想,那个会逗她笑的小公主再也没有了。
这时,张沁玉悲痛得晕了过去,她身上的锦衣华服瞬间失了光彩。
刘宣流着泪,急忙接住了她,口内痛呼道:“沁玉!”
太医令见状,上前来为其诊脉。
刘宣心急如焚,他不等太医令诊完脉便问道:“如何了?”
太医令回道:“回陛下,贵妃是因悲痛昏厥,待臣替贵妃行针,稍作休息,便可无碍。”
刘宣听了这话却痛声斥道:“你说的什么话?怎会无碍?沁玉失了妙妙如何活得下去?我又如何活得下去?”
太医令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于地。
刘姝见状,开口劝道:“父皇,抱贵妃去屏风外榻上吧,好让太医行针。”
刘宣这才含悲忍泪地抱着张沁玉转出屏风。
太医退了出去,屏风后一下空旷起来。
刘姝走到那红木三围罗汉床旁,那床围上雕刻着寓意多子多福的葫芦和石榴。她跪坐下,握住了刘妙那只冰冷的小手。她流着泪说道:“妙妙,是阿姊去晚了,未能救下你,对不住。”
苏荷跪在刘姝身后,她无声地痛哭起来,悲哀地想,世事果然难料,像七公主这般讨喜的孩子竟然就这样没了。
刘宣听见了刘姝说的话,心中生出怨念,他骤失爱女自然想要宣泄一番。他满面泪痕地转过屏风看向刘姝,质问道:“你为何不去早些?为何不救下她?她是你的妹妹啊!”
苏荷听了这话心中替刘姝打抱不平,她磕头辩解道:“陛下,公主事先并不知七公主落水!”
而刘姝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刘宣,可她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仍是不由得一痛,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她背对着他,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看向他。她苦笑一声,眼中泛着泪光说:“父皇是在诛心啊!诛我对您的心,诛我对妙妙的心,诛我对贵妃的心!”
刘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正想开口解释,那醒转过来的张沁玉被杨媪扶着走了进来。
张沁玉已从杨媪口中听说了一些事,她流泪跪在刘宣面前,拽着他的衣袖痛声道:“陛下,您一定要为妙妙做主啊,定是周云英那个毒妇害了她!她说她是在救妙妙,谁信?她从来都恨我,定是她害死了妙妙!”
刘宣面色担忧地弯下腰来,他边扶她起来,边说:“沁玉,你放心,我定会为我们的妙妙做主!”
张沁玉泪流满面地起身,娇美的脸上尽是悲痛。她看向刘姝,上前去紧紧抓住她的手,流泪道:“你看到了吗?是周云英推的妙妙,对吗?”
刘姝皱起了眉头,她的手被抓疼了。她忍着疼没有推开张沁玉,她说:“我并未看到。我听见狗吠声跑过去时,妙妙已经在池水中。”
张沁玉失魂落魄地松开了刘姝的手,她看向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刘妙,心中一痛,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刘宣见状也落下泪来,他跪坐在她身旁,将她抱入怀中,心疼地唤道:“沁玉,沁玉,沁玉!”
张沁玉靠在刘宣怀中,揪着自己的衣襟,哭得声嘶力竭。她失去了疼爱的女儿,就失去了半条命!她所经历的痛,便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刘姝带着苏荷退出屏风,于他们而言她终究是个外人,她不能和他们一道痛哭流涕,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刘姝和苏荷走出玉堂殿,她们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去,檐外的云天已被粉霞染红,只是今日的霞光瞧着像是散不去的伤痛一般。
夜里,张沁玉一直守在床前,她想再好好看看她唯一的女儿。刘宣劝她去歇息片刻,她却说她舍不得。过了今夜,她就不能守着她的女儿了。他便也陪着她守在床前。
烛火光影之下,是一夜的伤痛,而这些伤痛,只要活着便永不会消逝!
次日,拂晓时分,曙光微明。张沁玉便吩咐她的傅母杨媪去太尉府请刘姝入宫来,说是有事相求。其实,就算她不派人来,刘姝亦是会进宫的。
玉堂殿冷清至极,已没了往日的鲜活。刘妙已移去灵堂,丧事由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操持。
张沁玉穿了身荼白的曲裾,她用一支碧色的玉簪半挽着乌黑的长发,余下的黑发垂落在身后。她面色悲痛,乌黑的眼眸之中酝酿着狂风暴雨。她宛如夜雨之中,承受着痛苦折磨的一朵白色牡丹。
她拉着身穿云峰白广袖直裾的刘姝在屏风前的软榻上坐下,她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说:“皇叔父已审过那毒妇,可她还是矢口否认,如今还关在娴吟宫。朝堂上也还在为此事争吵,那些朝臣向来厌恶我,自然是站在毒妇那边的。”
她顿了顿,眼中泛着泪光,又道:“怀夕,若不能为妙妙报仇,我怎能安心送她走?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疼爱了她八年,如今她这般惨死,我怎能不为她报仇!她死前不知有多痛苦,我一想到此就痛不欲生!”她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刘姝早已猜到张沁玉是想求她帮刘妙报仇。其实,她昨日在池边看见周云英那心虚的模样时,便认定她是凶手。她望着张沁玉那泪痕斑斑的脸,没有说安慰的话。她想,任何话语对于承受着丧女之痛的人来说都是无力的、无用的。她只是问道:“你想如何报仇?”
张沁玉面容上的恨意如暗云一般倾压而来,她泪眼朦胧地咬牙说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我要她的命!”她顿了顿,稍缓了神色又说:“我不愿陛下左右为难,我会亲手杀了她!可你也知晓,我除了陛下的宠爱一无所有,又如何杀得了她?所以,我求你,怀夕,你帮一帮我!这宫城之中,多的是太尉的人!”
刘姝反握住张沁玉的手,她神色诚恳地说:“贵妃,我会帮你。你也曾在危难之时对我施以援手,我的手自然也会伸向你。更何况,那是我的妹妹。”
“多谢你!”张沁玉拍了拍刘姝的手背,又面露愧疚说:“只是,我心中有愧,要让你的手也沾上人命了。”
刘姝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昨夜未睡好,面色不太好看,那笑容瞧着便有些惨淡。她说:“我的手上已有三条人命了,不在乎多这一条半条的。”她说着,抽出自己的手来,从袖中拿出一块黄金令牌来。
令牌是程昭去青州前夜交予她的,他说这世上只此一块令牌,宫外可调动玄诡军,宫内可调动禁卫。他留给她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还真是用上了。
令牌正面是太尉府的日照松林图徽,背面篆刻着狂放不羁的“君川”二字,那字迹出自程昭之手。程昭说“君川”是已故的谢丞相替他取的字,这世上也只有谢丞相和刘宣才会唤他的字。
刘姝当时心想,难怪他的居所叫君川阁,那书房中的水墨画上面的落款也是“君川”二字。想来,那谢丞相在他心中是很重要的。
此时,刘姝将那块黄金令牌递给身旁的苏荷,她吩咐道:“让骆伏去调动禁卫,围住娴吟宫。”
刘姝入宫时将骆伏也带进了宫中,毕竟,他对宫中的事务颇为熟悉。
苏荷穿着一身米色的曲裾,她答应着双手接过令牌往殿外行去。
骆伏候在昭阳宫门外,他从刘姝口中已大概知晓今日在宫中所行之事。他心中虽对刘姝仍有芥蒂,但却看在程昭的面上真心实意地听命于她。他见过刘妙,心里也为那讨喜的小女娘的死而感到难过。他想,贤妃也是死有余辜,竟对一个孩子下手。
他冷着脸从苏荷手中接过令牌,话也不说一句便转身离开。他心里想,就算没有这令牌,那掌管宫门禁卫的卫尉申砚书也会听从他的话。毕竟,申砚书是太尉暗中提拔上来的,明里是为皇帝做事,暗中却是在为太尉做事。
娴吟宫正殿之内,那壁上镀了金的牡丹如往昔一般贵重华美,可它的主人如今却战战兢兢地坐在殿中榻上。
周云英知晓除她以外还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刘妙和一只狗,刘妙死了,那只狗又不会说人话,只要她咬紧牙关死不认罪,谁又能奈何得了她。一切都会像当年一样,没有人会知晓。
她只说自己是喝醉了酒,听着乐声恍恍惚惚地进了西苑,瞧见了刘妙跟着一只狗到处乱跑。她行到山石旁时听到了狗叫声,便转过山石来,却见刘妙落进了池中。她是在救她,只是自己不会水,不敢贸然下去搭救。
她以为自己是贤妃,又生育了皇子,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打杀的宫婢,只要她不认罪,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可她却未想到禁军竟敢闯入她的宫殿,驱赶她的宫人。她原本想着是刘宣下的命令,可在看见从殿外走进来的张沁玉和刘姝时,她一下明白是她们私自想要她的命。
刘姝跟在张沁玉身后走进殿内,二人都未脱鞋,在地板上留下模糊的脚印。
刘姝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想着不能让周云英只恨张沁玉,她也该恨自己这个帮凶,因而才来这娴吟宫露个面。
周云英仍穿着昨日那身素衣,她猛地站起身来,手颤抖地指着张沁玉和刘姝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调禁军!我要面见陛下!”她说着,便癫狂地往外跑去。
张沁玉伸手拦住周云英,她拽着她的衣襟将她一下摔在地上。她是舞姬出身,极善袖舞,这些年碍于身份并未在人前跳舞,可在人后也是勤加练习的,她手上是有些力气的。
她面露讥讽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发髻松散的周云英,冷声说道:“你怎知,不是陛下想要你的命?”
“不会的,我并未认罪,陛下不是心狠之人,不会杀我的!”周云英吼叫着站起身来,她又面目狰狞地吼道:“是你要杀我,你伙同她来杀我!”她说着,看了一眼刘姝。
张沁玉恨得目眦欲裂,她沉声道:“是我要杀你!你害死我唯一的女儿,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呵呵,你难道就没害过我的孩子?”周云英讥笑着抬起手来,露出了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她恨道:“当年,你推倒我,害我流产,我手上的这只玉镯也碎了。我戴了这么多年,也就恨了你这么多年!我如此痛苦,怎能看着你夫妻恩爱,母慈女孝!”
“毒妇!”张沁玉骂着,狠狠地扇了周云英一个耳光,打得她偏过头去。
周云英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就在这殿内,她就屈辱地挨过一记耳光。她看向刘姝,心中猛然觉得好像一切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仰起头癫狂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死亡好像也没那般可怕了。她又看向张沁玉说:“能让你终身痛苦,也是值得了!”
张沁玉恨不得掐死周云英,可她不愿让她死得这般轻松。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以我女儿的亡魂起誓,我从未害过你的孩子,我对你问心无愧!是你自己来拉扯我,没站稳摔了下去。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周云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记忆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可她却不愿承认,亦不愿相信是自己为了减轻自身的愧疚将罪过推卸到了张沁玉身上。她恨了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恨错了人?
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癫狂地指着张沁玉吼道:“你骗我!不是这样的!你骗我!”
张沁玉只是讥讽地笑了笑,而后转身向门外吩咐道:“抬进来!”
两个禁卫抬着一口装满水的铜缸走了进来,那缸面还漂浮着几片发黄的石榴叶。他们将铜缸放在殿中,铜缸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响声,缸内的水也震荡起来。他们没急着出去,而是恭敬地站在那里。
张沁玉转身看向周云英,狠声说:“陛下已命宫人将那池子填平,这是我特意为你留下的!也好叫你尝尝,被池水溺死的滋味!”她拂袖吩咐道:“抓住她!”
那两个禁卫上前来抓住了惊恐不安的周云英。
周云英边挣扎,边吼道:“张沁玉,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张沁玉娇美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冷冷的笑容,她毫不在意地说:“那就等你先做了鬼,再看能不能放过我。”她说着,侧过了身来。
那两个禁卫按着周云英的手臂押着她来到铜缸前。
周云英望着水面自己模糊的身影害怕得发抖,她想往后退,却奈何不了那两个禁卫。可她终究是高门贵女,害怕如斯却也说不出求饶讨命的话来。
张沁玉面色发狠,她一甩衣袖双手用力狠狠的将周云英的脑袋按入水中。
周云英口中耳中都进了水,她拼命地挣扎起来,铜缸内溅出许多水,水顺着铜缸边缘流到地板上,汇聚到她的脚边,她脚上那双白色的足袜很快便湿透了。
刘姝站在那镀金牡丹旁,她看着此情此景,不由觉得恶心想吐,捂着嘴跑出了殿门。候在殿外的苏荷见状,急忙上前来替她轻抚着后背。
那阶下的骆伏见刘姝如此形状心中不免担忧,若她有个什么闪失他可不好向程昭交待。他冷着脸拱手问道:“公主,可是身体不适?”
刘姝已缓过劲来,她抚着心口,面色苍白地说:“无妨,只是有些恶心,透透气就好了。”
苏荷瞧着刘姝的脸色当真是不大好,不免忧心劝道:“公主昨日在水中受了凉,昨夜又未能安眠,奴婢瞧着脸色不好,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刘姝不喜欢喝药,自然也不喜欢太医,她摇头说:“不用了,我歇一歇就好了。”
这时,那被按在水中的周云英已经失去了意识不再挣扎。
而张沁玉虽泪流满面,眼中也闪烁着害怕的光芒,可她却仍是没有松手。当禁卫摸不到脉搏,告知她人已死后,她才松开了手。
她一下卸力,只觉浑身酸软,跌坐在了地上。她那荼白的衣裳早已湿透,狼狈之中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她弯腰低头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滴落在地上的池水之中。这哭既是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也是为了她自己。从此后,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而手上却多了一条人命。
那两个禁卫将周云英的尸首安放到榻上,她毕竟是贤妃,他们总不能像以往一般将她抬出去,随便扔进乱葬岗。
刘姝实在是不想再走进那殿中,她望着痛哭不已的张沁玉,哀声说:“苏荷,你去扶一下贵妃,告诉她该去妙妙的灵堂了。”
苏荷答应着去了。
张沁玉被苏荷扶着站起身来,她如今再无心力整理仪容,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走出了殿门。刘姝也上前扶住她,三人扶持着走出了娴吟宫。
刘姝向那身穿铠甲,守在娴吟宫外的申砚书行礼道谢后,才往灵堂行去。
从未受过公主礼的申砚书倒有些受宠若惊,他拍着骆伏的肩膀笑道:“公主与太尉甚是般配。”
骆伏冷着脸,问道:“何以见得?”
“一刚一柔,是为互补,如此才能和睦。”
骆伏心里倒是认同申砚书的话,可他面上却不显。他径直转身跟随刘姝而去。
申书砚的手停在空中,一阵风过他打了个抖,心想,这才初秋,怎么就刮起了寒风?而后,他便带着人走进娴吟宫,抬着那个铜缸走了。
娴吟宫中的宫人被放了出来。那如巧直奔正殿而去,在看到周云英的尸首时,她吓得坐在了地上。她的衣裳被地上的池水打湿了。其余的宫人也走进殿中,她们无不惊呼连连。
在一片惊呼声中,如巧爬起身来,向殿外跑去,她要去给周府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