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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梦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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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松泠也很讶异与小公子碰了个正着。

本以为这次暗刺部和骑射部倾巢出动,小公子若对宁敞姑娘拼死相护,两人肯定在劫难逃。

谁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刻,圣上指派了十万火急的边疆平叛任务,暗刺部和骑射部作为兵器府的中坚力量,必当仁不让,推脱不得。

自己趁机主动提议参与追剿宁府余孽的行动,主家(即林恣的父亲)念在宁敞不过一介女流,又没有武功,这才同意。

但是当着一众府兵的面,自己显然应当做足表面功夫,装像样子,不能露了破绽。

祁松泠露出冷笑:“想必小公子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没错,我正是前来捉拿重犯织造府小姐宁敞。还望小公子不要多加阻拦,让我不好交差。”

林恣只当是听了个笑话:“重犯?宁敞所犯何罪,我怎么不知。你们知道吗?”

林恣朝向祁松泠身后的府兵,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脸,质问道。

府兵默然。

祁松泠回答得很快:“怪只怪她是宁府的人,此罪株连,祸及了她。”

林恣知道再多言语都无济于事,该来的躲不掉。

两人马上交锋,战况激烈。

祁松泠并不擅长近战,在林恣凌厉迅猛的招式下毫无使用毒器之机,一时落了下风。

眼见府兵欲群起攻之,祁松泠趁乱附在林恣耳边说了一句:“明哲保身。诈。”

林恣不解,祁松泠拍了拍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一下,作势要拿出暗器偷袭,轻轻说:“难道你不想救宁姑娘了吗?”

林恣的眼中闪过光亮。祁松泠的意思是,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自己和宁敞一条生路吗?

林恣好像突然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府兵一拥而上之前,祁松泠已经用毒针刺伤了林恣的左臂,刻意高声道:“小公子别再作无谓的抵抗了。束手就擒,坦白告知我们宁姑娘的下落,念在你是兵器府林家的小公子,可以免去你的窝藏之罪。”

林恣捂住受伤的肩膀,厉声斥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伤我。待我回府禀告家父,定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今天我是与宁府小姐去了趟兵器府挑选押运队的装备,送她回府途中知道了你们的行动,也猜到了你们的意图。我知道是陛下的旨意,你们也只是为主尽忠效命。

父亲大人的图谋我一直都清楚,我的立场也没必要干预这次行动。只是担心宁敞机敏狡猾,会于途中逃走,才一路护送,借解救之名掌握她的行踪,伺机将其灭口。

现下她已经被我解决了,已经没有隐患,你们可以放心回去交差了。”

祁松泠顺势说:“如此甚好。既然小公子已经替我们动了手,也省的我们走这一遭了。

刚才小公子尚未表明立场,所以我们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恕我们失察和以下犯上之罪。”

林恣佯装疼的咧嘴:“林恣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也不大度,回去有你们好看的。”

祁松泠刚想赔不是,一旁操着兵器,杀气甚重的府兵中有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已经将疑虑脱口而出:“方才公子还在为宁敞姑娘说话,说我们冤枉了她,如今变脸倒是快,怕不是想诈我们,拖延时间。”

身后的府兵也纷纷跳出来表示赞同:“是啊是啊,林恣公子对宁敞姑娘那叫一个好,怎么可能临阵倒戈,变得这么快。”

此刻,荒野草丛中,一背着木匣的负伤少年躲避追杀经过,听到外界响动,有意识地隐蔽了起来,暗自观察,也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林恣还是试图挣扎:“往日种种,不过做戏。连你们都信以为真,那个笨丫头天真单纯,当然更是对我毫无戒备。不这样做,我怎么获取她的信任,从她那里套取织造府的情报,再和父亲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宁府呢。

邱老莫非也被我的伪饰蒙蔽了。如今反倒疑心自己人,真是令我寒心。想当初,我还对你委以重任,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草丛中,负伤少年身上的灵异伤痕开始隐隐作痛,少年一时昏厥过去。

对林恣的这番说辞,邱老仍是存疑:“戏可以真,眼神骗不了人。你对宁府小姐的处处维护我们都看在眼里。小公子不是个擅长做戏之人,更何况是日日时时地做戏。怕是太累了吧。

若果真如此,小公子也不会几次和主家争执,不欢而散了。”

言之凿凿,林恣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祁松泠。

只见她一派泰然处之,面向老将时也丝毫不输气势:“刚才在交手时我不慎伤了小公子。要知道,这小公子可是主家最疼爱的小儿子,万千荣宠于一身,寄予厚望。兵器府最得当今圣上的器重。

而兵器府的天说变就变了,难保哪一天小公子坐上这兵器府的头把交椅时不会秋后算账。到那时,我们还有活路吗?兵器府同事多年,邱老不会还没习得审时度势之道吧。

你以为就你一人通透,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少一条人命,积一份功德,照样交差,我们并不损失什么。卖小公子这个人情,他日也好说话。”

邱老有些犹豫,其他的年轻府兵也产生了动摇。

祁松泠见有希望说服这个老匹夫,遂乘胜追击:“再说了,就算我们将怀疑告诉主家,他也不舍得处置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将罪责推卸到我们身上。

你说,我们该不该蹚这趟浑水呢?您好好权衡一下。如果您油盐不进,执意要自毁前程,也请为身后的弟兄考虑一下再决定。

大家至少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您如果真的无所顾忌,那我也无话可说。”

邱老一时千头万绪,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他看了看小公子,小公子亦坚定地回看向他。

他好像悟通了什么,也看清了局势,终于下定决心表了态:“其实小公子是个好人,在兵器府对大伙儿也有过很多照拂。老夫平生信奉忠义,一朝替陛下做事,就永远不会背叛陛下。

孤身绝念,诛逆反心。染血无数,众叛亲离,哈哈哈,罢了罢了,老夫也想成全小公子的道。今日所见所闻,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接着,他转身对其余一众府兵下了命令:“‘我们赶到之前,小公子已经顺利击杀反贼家眷宁氏,尸身已沉江,不可寻。’有任何人问起,都只能作此回答,知道了吗!”

语气铿锵,不容反驳。

众府兵用重兵器在地上奋力敲击,发出沉闷巨响,他们齐声立誓:“守口如瓶,绝无更改。守口如瓶,绝无更改……”

林恣的眼眶有些微微沁湿了,原来自己不是在孤军作战,原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都愿意孤注一掷去救一人。

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炼毒长祁松泠,她的内心和她本身的样子似乎并不完全一样,坚硬外壳下的柔软,临危不惧时的果敢,她是一个真正的将军。

林恣随他们一起返回了林府。

四下无人时,林恣才敢向祁松泠道谢:“刚才多亏有你,临危献计,教我脱困之术。又在邱老质疑我的时候替我周旋。

如果不是你向我示意,表明立场,原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一场恶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祁松泠佯装愤怒:“原来在小公子心中我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宁府可能有罪,但宁敞姑娘何其无辜。

她本身无过,却要承受灭门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小公子再背弃她,伤害她,我们又对她赶尽杀绝,她该怎么办啊。”

“可是兵器府宗旨,孤身绝念、诛逆反心,对于潜在的祸患,你们不是应该斩草除根吗,传闻中你们可是连自己的亲人都手刃了的,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帮我。”

林恣仍是不敢相信说一不二的炼毒长会存有一丝恻隐。

祁松泠只是扯出一丝苦笑:“在世俗人眼中,我们是令人畏惧的存在,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们。

不令不行,光是满口仁义道德拯救不了任何人。

我和众将领一样,的确都受过非常严酷的训练。

是炼狱,是无休止的厮杀,是内心防线的崩塌,那些记忆惨烈到让人不忍回想。

被甄选出来的都是一筐鸡蛋往墙上砸,还没摔碎的那一个。

在生死间摸爬滚打过无数次的人,可能会断情绝爱,但不会毁灭人性。

陛下并没有让我们真的手刃自己的亲人,在我们坚定举起屠刀走向自己亲人的那一刻,陛下已经对我们的忠诚再无怀疑。

家人也就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了。

只是,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面对自己家人的勇气了。

很可笑吧,我们拥有绝对的力量,却不敢迈向自己的家人。

但是为了长久的诛反心,护正统,执行正义,保天下太平,这些牺牲都是难免的。我们都不后悔。”

祁松泠克制自己陷入昔日那些不愉快的情绪中,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神态说:“我会帮你是同样的理由。我遵从信仰,百死不悔,只是为了守护更多的生灵。

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在意和想要扞卫的人或事,这些想法都不该被嘲笑。

我只是在某一刻和你产生了共情。

你和宁敞,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些什么,谈不上守护,只是遵从了我的道。”

听了这么多,林恣觉得传闻和现实真的存在距离,杀伐决断并不意味着灭绝人性,真正良善之人不会滥杀无辜。

林恣对她的过往感到震撼,更多的是钦佩。

有的人看似背弃家人,舍生忘死,实则是选择了众生,选择了自己的道。

林恣由衷地说:“谢谢你的共情,没有你,我不可能全身而退。如果事情败露,你大可以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保全兵器府一干人等。总之,救宁敞也不能连累他人。”

祁松泠应允,小公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多说无益。

突然想到什么,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取出一粒褐色药丸,递给林恣:“记得含水服下它,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解左臂上的飞针之毒。”

接过药丸后,匆忙道别了炼毒长,林恣马不停蹄地赶回和宁敞约定好的地方。

到达客栈时,天已微微破晓,晨曦初现。

明明是那么璀璨温暖的光景,为什么境遇这么令人感伤。

林恣没工夫怅惘,赶到酒窖,拨开层层掩映的废弃酒缸,看到宁敞靠着缸子睡着了。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宁敞才自然醒转,一睁眼看到林恣已经回来,扭头看到窗外的晨曦,很是欣喜:“才刚刚天亮,你果然没骗人,第二天一早就会来接我。”

林恣简单地说了宁府的遭遇,在宁敞还没反应过来时率先开口:“不许哭。记住,宁府灭门已成既定事实,你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伤春悲秋。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带你脱困。没人保证之后还会不会出现追兵。”

宁敞强行忍住哽咽,一个劲地点头,那伪装坚强懂事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

之后,林恣带着宁敞乔装打扮,四处躲避追捕,但始终没有出城。

因为,有时最危险的地方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宁敞侥幸从灭门惨案中逃脱,追捕的人定会沿途向城外搜索,不会过多在城内停留,应该不会有人想到他们会堂而皇之地栖身在危机四伏的都城中。

逃亡路上,二人餐风露宿,度过了多个胆战心惊的日子。

不久之后,林恣暂时回府收拾行李,临走前建议宁敞可以暂时躲避在自己在城郊设计建造的桥洞内,那里人迹罕至,桥洞的遮蔽性也好,并和宁敞约定三日后在城郊槐树下碰面。

槐树,对二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好像自从那日槐树下,少年听琴,少女打趣,两人肆意嬉闹之后,槐树就成了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看到槐树,二人就会觉得安心。

好像也是从那日槐树下,两人更加靠近。

槐树,好像充当了一回信使,连接了两颗心。

还有很多很多珍贵动人的回忆,都诞生在槐树下,至少,也有它的见证和陪伴。

可是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再繁茂的槐树,都有花瓣落尽的一天。

繁华过后,便是无尽凄楚,往复,不会更改。

要是花瓣坠落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会不会让人心里好受那么一点,谁知道呢。

林恣没有如期赴约,宁敞为他找过各种借口,也给了他很多机会,等啊等,可是心间的那株槐树好像也在逐渐枯萎,没有了生机。

宁敞从散落游移的凌乱记忆中清醒过来。

一定是篝火太过温暖了,自己竟然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甜美的回忆,也有幻灭的无奈哀伤。

可是刚才那些又都不是梦,是宁敞切实经历过的事,她清楚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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