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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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岳都泉山,熙攘而喧闹。
今天是泉山书院休假的日子,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此时都停留在书院门前,等待着学子们下学归来。
其中,有一位一袭青衣、黑发披肩的儒雅少年,面含微笑伫立在树下,遥遥望着那气派的大门。
他仅有十六七岁年纪,但已经是泉山数得上号的富人。
只不过,偌大一个泉山,也没几个人认识他。
他的穿着也很是简单,那一身青衣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就穿得起,看上去,这也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衣食无忧的书生而已。
很快,一批学子已经三五成群从书院中踏出。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衣的少女。
少女眉眼如画、巧笑嫣然,与另一位千金小姐结伴而行,刚出大门便看到了等在街边树下的少年。
“巧叶,你和我来!”少女脸上露出喜色,拉着身边的姑娘便奔向那棵古树。
少年负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她带着同伴跑到自己面前,笑得清脆而喜悦,“这就是我和你说了好多次的,晋离!他很厉害的,他比我们书院的先生们都有才华!”
“我叫尤巧叶。”那姑娘不太活泼,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晋离亦微微颔首,说道:“晋离。”
“好啦!”少女也知道二人都不是很爱说话,便松开了尤巧叶的手,一下子跳到晋离身边,摆摆手道:“我都看到你爹啦,快去吧,我们也要回去。”
看着尤巧叶远去,晋离略微低眉,看着那眼角都是笑意的少女,伸手接过她背后的书箱,柔声说道:“大小姐,时候不早,可饿了?”
“嗯……”姬元霜抚着肚子认真地点点头,“有一点!今天还挺累的!”
“最后一天嘛。”晋离带着她迈开步子,“回书斋吧,我特意请了清泉阁的厨子,现在也该到了。”
“清泉阁啊?”姬元霜对这泉山最大的酒楼也素有耳闻,但她家的条件并不允许她去那里享受,“又花好多……”
“呵……你这姑娘。”晋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不满的嘟囔声中笑道,“自你秋季上学,我们也很久没尝过清泉阁的饭菜了。况且……我赚钱,不就是给你花的吗?”
“话是那么讲……”姬元霜自然地挽上晋离的胳膊,“还是太贵了嘛。”
晋离摇头而笑,再未言语。
在他眼中,这熙熙攘攘的泉山,仿佛只为姬元霜一个人而存在;也只有姬元霜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觉得世界有多么明亮。
……
“你还是吃那么少。”
晋离停下笔,抬头笑道:“吃饱了?”
“嗯!”姬元霜乖乖地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写着一些她半知半解的文章。
晋离是这隐烽斋的斋主,作为泉山最大的书庄,其财力几乎已经不是数字可以计算。
按理说,作为隐烽斋幕后真正的主人,他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工作。年仅十六七岁的他,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一户人家挥霍几辈子了。
不过这却是晋离的习惯。他每日都会在这隐烽斋最高的阁楼处静静地坐上几个时辰,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晋离的饭量不大,在这个天下尚武的时代,他的饭量可以说是相当小了。就连仅仅是逐影境修为的姬元霜,吃的都比他要多上许多。
“离。”姬元霜轻轻唤道。
“嗯?”
“今天在写什么?”
“对于北方的一点见解。”
“北方?”
“对,大楚边境并不只有擎荒一个对手,西方、西北,都有很多虎视眈眈的小国,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他说着话,下笔也没有任何停滞,依然是下笔如飞、端端正正,“只不过擎荒频频犯边,世人的目光也就都在北方的阳国战场。当今之计,应是一举将擎荒打死、打怕,在腾出手去发展国力,以谋后路。”
“那……”对于这些,姬元霜不是很懂,但她也在尽力理解着晋离的话,“一次性派出太多人去攻打擎荒,不会让腹地空虚、其他敌国趁虚而入吗?”
“不会的。”晋离笑道,“我大楚如此庞然大物,若想彻底解决擎荒,绝非难事。而且也不会导致腹地空虚,但是现在的弊端就是,各国君主各自有所图谋,很难让他们同心协力去做什么事情。因为眼下这个局面,在很多权臣眼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那些小国现在毕竟还偏弱,不是很可能对地大物博的大楚造成威胁。”
“不过……”晋离顿了顿又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些敌国的存在始终是悬在大楚头顶的一把刀。放任其发展,若有一野心勃勃、能力过人的领导者将他们聚集起来,势必会对大楚形成一股巨大的威胁。”他轻叹一声,“我势微言轻,这些也只能是自己写着玩了。听说当今陛下是一代雄主,或许早已察觉也说不定。”
姬元霜忽闪着大眼睛看了他许久,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坐了回去,翻看着他书案上各种各样的书籍。
“霜。”晋离突然道。
“怎么啦?”
“给我倒杯酒好吗?”
姬元霜看他虽然停笔,但纸上的文章显然没有写完,便也没有多说,起身去为他倒了一杯酒。
晋离拿起酒杯却没有喝,而是带着笑看着站在他桌前的大小姐。
“看我做什么?”姬元霜嗔道,“快喝呀。”
辛辣的酒水入喉,晋离呼出一口气,轻轻摇摇头,略作思索,便又提笔写了下去。
良久,晋离终于完成了这篇文章。
他提起纸张,轻吹两口气吹干了墨迹,说道:“霜,你还记得三年前我过生日,你为我画的那一幅‘千骑卷尘沙’吗?”说到这里,他好像是怕姬元霜想不起来,接道,“你当时还很满意那张画,我特意把它裱起来了。”
“记得!”姬元霜笑靥如花,“我也很喜欢那幅画!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挂了几日,我怕它受损,放在我卧房的暗格了。”晋离放下文章站起身来,神情有些落寞,“可惜……如果想天天看到它,难免要受了风尘;但把它藏起来,我却又看不到。”
“没事的!”姬元霜看出了他的低落,轻声道,“我不是还在这里嘛,随时都可以给你画呀!”
“嗯。”晋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甚好。”
……
“霜。”
“嗯?”
“今天我父亲派人来找我了。”
姬元霜闻言动作顿时一滞,随即放下碗筷,说道:“什么事啊?”
晋离叹了口气,“他说,若是我真不打算学武,就要把我逐出晋家,逐出鸣鹤书苑。”
“为什么?”姬元霜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明明是他最小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狠心?”
“我娘……我娘的仇人找到了,我的两位哥哥已经全部战死。”
“啊……”姬元霜呆住了,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那……你爹是担心没人继承他的衣钵……”
“嗯。”晋离点点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可是除了我们兄弟三个,他还有亲传弟子,鸣鹤书苑的武功无论如何都不会失传。”
“可能……可能……”姬元霜“可能”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一转话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打算回去。”晋离迅速回道,“传承有很多方式,我晋离也不是继承他武功的工具。”
“嗯!”姬元霜重重地点头回道,“我们只要过普普通通的一辈子就好。”
“是啊。”晋离接道,“普普通通的一辈子就好。”
……
今天,是晋离与姬元霜大婚的日子。
整个泉山都已知晓,大名鼎鼎的隐烽斋,其明面上的掌柜只是个幌子,其真正的主人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一日,那位只是普通商户出身的姑娘,享受了整座泉山都没几个人见过的规格。
装着满满当当绸缎、珠宝、书画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隐烽斋出发,又源源不断地送入姬家的宅邸。
晋离穿着一身红袍,骑着马带着他那庞大的接亲队伍,走过那熟悉的、繁华的街道。
酒席摆在清泉阁,其花费让无数达官显贵家的千金都咬碎了银牙,却只能恨自己没有早早认出那看上去仅仅是有些文雅的少年,竟是隐烽斋的主人。
酒席一直到深夜才结束,当晋离回到婚房,已经过了子时。
姬元霜亦是一身鲜红的婚衣,盖着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
晋离推开门,看到那魂牵梦绕的少女就坐在那里等着自己,却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揭盖头,而是径自走到桌边,拿起茶壶自斟自饮。
他喝了不少酒,很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生意伙伴今天也悉数到场,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一杯接一杯地喝到现在,他也难免有些头晕脑胀。
“霜。”
听到晋离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姬元霜急忙回道:“离,你怎么了?”
“我觉得……脑袋不太舒服。”
“是喝了太多酒吗?”姬元霜说着话就要起身,“我去给你……”
“你坐下。”晋离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温柔,反而是平平淡淡,毫无感情,“我有些话与你说。”
“嗯……”姬元霜闻言,也只得依言坐下,说道,“有什么话?你还没给我揭盖头呢。”
“大概从……两个月前?”晋离好似没有听到姬元霜的话,两眼盯着手中的茶杯,喃喃地说着,“就是书院休假,我去接你,大概是那段时间。
我忽然觉得,我的思维出了问题。我觉得我的记忆中少了许多东西,但是自我记事起这十四五年的记忆又都很清晰,我不明白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这段日子确实很开心,如果真的能和大小姐过一辈子,我会更开心。”
“当然可以呀!”姬元霜急道,“离,你怎么了?”
“我这生意顺心、万贯家财、又抱得美人归的人生,的确是很完美了。”晋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晃了晃脑袋,好像已经去了三分醉意,“如果我再蠢笨一些,或许真的可以过这般的神仙日子,直到老死。”
“什么意思?”姬元霜已经急得自己将盖头掀开,“离,你是不是喝醉了?我们先休息……”
“我让你坐下!”晋离突然冷声喝道。
“什么……离……你怎么这样……”
“不要再那样叫我。”晋离皱着眉头,神色很是痛苦,“那不是你该叫的。”
话音一落,姬元霜顿时眼眶一红,语气亦是悲痛欲绝,“为什么……我们刚刚成婚……”
“你知道吗,我的确又在读写中饮酒的习惯,但她很不喜欢,我的确会在沉浸其中之时与她要酒,但她绝对不会给我。她向来只允许我在写完、读完之后喝上一杯。但是我自己又很希望她能支持我,我在独自一人时,也经常自斟自饮,幻想着她给我斟酒。
那幅‘千骑卷尘沙’,只是我很喜欢,她并不喜欢,但是她还是为我画了。她的确很满意,因为那幅画对她来说,是超过她水准的发挥。她一直不喜欢打打杀杀,若不是我的生辰,她绝对不会给我画一幅军阵出来。
她的确知道我是鸣鹤书苑的小公子,但我从未与她说过,我娘死于江湖仇杀,而且那仇我爹在事发三日后就报了。我一直都没有过一丝一毫与她讲这件事的想法,原因还是很简单,她不喜欢打打杀杀。我的两位兄长,对我也一直都懒得搭理,所以……想必我记忆中,关于这两个人的事情很少吧。”
晋离脸上的醉意已经消失了七分,他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目光深邃,望着晴朗的夜空。
“我无法得知我忘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现在在做什么,但……想必是很危险的事情。偌大世间,唯有高阶的灵术可以做到这般。”他伸手触碰眼前的窗框,“与真的一般无二……
你的破绽在于,你仅仅是我记忆中、我期盼中的姬元霜,却不是那位真正的大小姐。你可以从我的记忆中获取到她的信息,并且在这虚幻的世界假扮成她的样子。可是即使我几乎天天与她在一起,我记忆中的她与真实的她也是有出入的。对于真实的她,我很了解,你却没有。”
他转身,直视着那位亦是冷眼看着他的“姬元霜”,看着那画中人一般的俏脸,心中猛地一阵刺痛,“在我读书写字之时为我倒酒的她,是我幻想中的样子;喜欢那幅‘千骑卷尘沙’的她,也是我幻想中的样子。她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性格的女子,虽然我对她有那些无关紧要的期盼,但我也知道,真正的她才是最好的。”
“但我,只能看到你心中的姬元霜。”那端坐床榻的女子冷声接道,“你为什么要拆穿?就这样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好吗?”
“如果我真的老死在这里,真正的我也会死,对吧?”晋离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他的一头黑发迅速变白,红艳艳的婚房也渐渐消失,“夺魂灵阵,因为突破不了珩主与玄涟的防守,只能用这种手段吗……北墓派,你们的灵术可能确实还可以,侵入我这猎风境的神魂也是易如反掌,但……在这种你无法直接杀死我的情况下,以你的水准就想与我晋离对弈……”
一身黑衣、长发雪白,晋离的眼角忽然滑落一滴泪水。
“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