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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死亡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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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节自习课结束后,铃声一响,教室里的众人立时奔出门。

盯了韶谌空座许久的迟休,也不由得加快收拾速度随即离校。

出校门时,迟休先从手机里翻到韶谌的号码,再向卖糖葫芦的小贩付钱。

看着手里泛着红亮光泽的山楂串,她似乎已经能想象到韶谌面对甜食的嫌弃表情,默然弯起唇角。

在路口等红绿灯的间隙,迟休正皱眉拨出第三个电话,可韶谌那边依旧没要接通的意思。

“哟?迟休。”颜青赶着自行车,在迟休身旁站定,“巧啊。”

被头顶突如其来的明朗声线吓一跳,迟休差点没拿稳手机。

“嗯。”

“去哪儿玩吗?”

迟休也不遮掩:“不,去找韶谌。”

颜青不解:“他醒了?什么时候?”

“什么?”

“韶谌啊。”

“他,怎么?”

颜青眉头皱得紧了些,迟休见状愈发疑惑。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颜青沉口气,从自行车扶手上腾出手挠了挠后颈。

“韶谌,昨天出了车祸。”

“我们昨晚去看他来着。”

“现在可能……还没醒。”

迟休闻言,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然而她此刻的脑子里,只无限循环着迟宽的脸庞。

以及那句用唇语说的。

扫把星。

毫不犹豫地,迟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身后的颜青反应过来,忙喊:“第一人民医院!第二住院部十楼!”

靠坐在后座,迟休一直处于宕机状态,木然盯着副驾椅背。

她暂时没敢想象韶谌的伤势,秋英浅失去血色的脸如同电影定格一般浮现眼前。

讲不明是紧张还是担忧,胃里莫名翻腾得难受,像是要束紧什么,挤压呼吸。

在医院大门外下车,迟休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奔向门诊大楼。

门诊楼与住院楼由一条露天回廊相连,所能涉足的范围里,地板基本滑得反光。

她刚跑过大厅,却不慎在住院楼下的电梯外滑了一跤。

身体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路人皆往跪在地上的迟休投去探询目光。

迟休被膝盖传来的剧痛刺激得清醒一瞬,蹙着眉缓过劲,一只手撑住地面艰难起身。

腿上的痛感还没来及消散,她软着腿继续跑。

第二住院楼的人群密集许多,迟休在人群中穿梭,额角淌下汗的分不清冷热。

耳畔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她忽地眼前一黑,闪过那年斜坡路上的大滩血迹。

变味的血腥似乎又钻入鼻腔。

砰!

众人一吓,纷纷往摔倒在地的少女看去。

迟休这次却没了力气再站起来,瘫坐在地板上,双腿如注铅般沉重。

某一瞬,她好像丢了多年来所刻意坚持的矜持与体面,茫然而狼狈地望着前方。

路过的人各自忙碌,视线匆匆扫过迟休便急忙扯回,都好似为手里的白色纸张忙得不可开交,再腾不出手伸向眼前多余的灵魂。

步履踏地的声音交汇,听不见频率,融成一种默契的沉默。

良久,迟休终于站起身,走到电梯外等待。

轿厢里的失重感拖拽意识,沸腾的心被浇注恐慌,她如画的眉眼漾不开任何波澜,只木然盯住反光的轿壁。

电梯门开的那一刻,又没了跨出去的勇气。

她怕。

命运再跟她开一次。

名为死亡的玩笑。

迟休先在走道里找了一圈,没看到韶谌的床位,便跑到护士站前打听,得知他在靠近走廊尽头的病房里。

走廊空无一人,敞开的病房门不时传来痛苦呻吟,她拖着步子,盯住尽头半开的窗。

窗户不知何时幻化成手术室紧闭的门,绿色通道标志也在视野中渐渐染上红光,空椅上又出现熟悉的人,且不约而同地瞥向她。

迟休看清他们眸底的情绪。

无一例外的。

事不关己。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生怕下一秒。

那扇门里会再推出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

找到韶谌所在的病房,迟休在门外驻足,透过门板上的玻璃往里观望。

蓝色床帘前,景芸一手支着脑袋,靠住床边的椅子静静打盹。

而病床上始终没有动静。

迟休默默凝视少年苍白的脸。

莫名地。

秋英浅的脸重叠其上。

她瞳孔猛然一缩。

忙收回视线转过身,背靠墙壁。

走道里明明寂静无人,可迟休耳边的嘈杂愈发清晰。

“真晦气……”

“……克爹克娘的东西。”

“不学好,长大不是守寡就当小三!”

迟休缓缓阖眼,无力仰头。

无名的焦灼搅和着,凝作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心上。

石不能奈何水能穿之。

强装坚硬的心。

同样如此。

时隔多年,她麻痹的心终于透彻,曾以为看不懂的情绪,此刻好似豁然开朗。

秋英浅的死所留下的阴影。

远比她想的要沉重。

即便事不关己,但负罪感具象成枷锁,强硬束缚早已碎心的躯壳。

明明跟她没关系。

明明她也不知情。

明明就是封建迷信。

明明――

“扫把星!!!”

迟休睫羽倏然一颤,脑中立时被某个声音贯穿。

她垂头,看向手里紧攥的糖葫芦。

顷刻,手好似被抽走气力,颤抖着,连同糖葫芦掉落在地。

刹那间,红色糖块飞散,而在她眼里,零落的糖渣愈发殷红。

宛如鲜血四溅。

仍记得好多年前。

同样是四百块。

同样是糖葫芦。

同样是她晚到。

同样是――

车祸。

“我……不是……”迟休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低声呢喃,“我不是……”

原本清晰的视野渐渐模糊,冷淡的眼再也盛不住沉重。

似乎连泪珠都不愿多作停留,尽数逃出眸底,砸向地面。

她哭了。

面无表情地,无声啜泣。

当年所谓亏欠秋英浅的眼泪终于汹涌,她再也压不住满腹痛苦,却始终只是安静垂头,任凭痛楚肆意,滋生倦怠。

上帝不会为她打开任何一扇窗,但会肆无忌惮地掐灭她所有的光。

迟休忽地相信起命运,而掺杂其中的诅咒则会终其一生去磨砺爪牙,捏碎她对救赎一切奢望。

万劫不复。

理智被迷惘冲散,溺于蜚语。

倘若与她无关,又该向谁问责。

倘若承认,便不得不屈服――

这个让人脆弱的世界。

她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沉默离开。

夜里,迟休眼睛涩得厉害,却毫无睡意。

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画面。

大滩的鲜血、秋英浅煞白的脸、推入火化池的尸体……

奖杯、四百块、糖葫芦、车祸……

以及。

韶谌的脸。

迟休只觉胃部猛然一紧,她忙翻身下床,跑向厕所。

撑在舆洗池边,她止不住地干呕,但胃里除了翻腾的难受,什么也吐不出来。

倒腾一阵,迟休无力地靠坐墙角。

如此反复着,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

所幸韶谌在那晚苏醒且无大碍,住了几天院便拖着伤腿返回学校。

可在教室里还没待一天他便发现异常。

迟休似乎在刻意躲他,不接他的话茬,连同自习课的纸条也不予理会。

另外。

迟休相较往日消瘦许多,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与憔悴,以前还只是寡言,现在除了上课回答问题根本不吱声。

他以为是自己没及时跟她说明情况,便几次三番地想找机会道歉,但见迟休专心复习且临近高考,又不忍打搅。

高考前一天傍晚,众人熟悉完考场回校,恰遇红霞满天。

韶谌杵着拐杖慢悠悠地穿过连廊,抬眼一瞬,迟休正从连廊另一头迎面走来。

他眸色微闪。

迟休清瘦的身段被余晖勾勒,半陷在暮色的黯淡里,长发随意束成低马尾,几缕耳发伴着步子轻晃。

韶谌止住脚,唇角弯出弧度,目光默默跟随她。

直至。

擦肩而过。

他不免愕然,回头,视野中迟休的背影逐渐脱离暖光。

陷入阴影。

-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韶谌悠哉杵着拐杖去往迟休的公寓。

然而在门外敲了半晌,始终不见动静。

估摸着迟休可能去了画室,他便打了辆车赶往城郊。

可推开木门的瞬间,门里浓重的霉味让他意识到这里早已无人问津。

不解与不安交融,韶谌拨出几通电话,不出所料――

没有回应。

莫名的焦灼积累,他沉下心,暂时没往坏处想,毕竟迟休以前消失的时候也这样过。

可。

第二天――

没人。

第三天――

没人。

第四天、第五天――

韶谌放下敲门的手,却定不下慌乱的心。

拖着伤腿,他找遍迟休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

夏天的雨向来猝不及防,韶谌冷不防被浇透,只得先站到陌生的屋檐下躲雨。

再拨出迟休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怅然之际,韶谌隐约瞥见拐角处的熟悉身影。

顾不得雨帘,他急忙追上去。

“迟休!”

正垂头缓步的迟休停滞,几秒后,转身面对身前高大的少年。

“有事?”

确定是迟休后,韶谌往前挪了挪步子:“你为什么――”

话刚脱口,他本想问迟休为什么不接电话还突然消失,忽地意识到这算责问语气,又硬生生憋回话语。

改口。

“你这两天……干嘛呢?”

迟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跟你有关系?”

韶谌没当回事,扬眉道:“当然。”

迟休噤声看他。

只见韶谌假正经地轻咳一声,飘忽的眼神良久才定在迟休脸上,却没能掩住耳稍的红晕。

“迟休。”

韶谌出声,眉眼间满是温柔。

“我喜欢你。”

迟休听言,脸上没什么波澜。

眼尾却红得明显。

“喜欢我?”

“嗯。”

“喜欢我什么?”

“你――”

韶谌刚要解释,却被迟休直接出声打断。

“喜欢我的脸?”

韶谌愕然:“什么?”

“喜欢我的成绩?”

“不……”

“喜欢我话少没朋友?”

韶谌没反应过来,愣怔看她。

“那你喜欢我什么?”迟休冷声道,“人品?灵魂?还是性格?”

“扯淡。”

韶谌试图反驳:“迟处秋,你――”

蓦然,少年的话音与脑海中迟宽的声音重叠。

“迟处秋――”

“才一个秋英浅,就急成这副德行?”

“那以后,周围的人就因为你全被车轧死……”

“不得疯了?”

一瞬间,理智之线再次崩断。

“别他妈这么喊我!!”

迟休猩红了眼,压抑不住情绪。

韶谌的手一僵,随即微蜷,紧抓拐杖。

“缠着别人有意思?”迟休拨开额前的湿发,眼角的戾气愈重。

“你――”韶谌一顿,声音明显哑了几分,“不喜欢我?”

“自以为是。”

“……”

“那你是觉得,我就该喜欢你?”

“……”

“还是只要表了白,就得在一起?”

“我,不是这意思。”

迟休见韶谌脸色渐沉,放缓语气。

“你难道不会烦吗?”

韶谌没应她,任由雨水压塌头发。

“我烦了。”迟休垂眸,轻声道,“抱歉。”

“行。”

韶谌低头。

“我知道了,那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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