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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新闻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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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瘫了,身累抵不过又惊又怕的心累。

我蹲坐在仓库门口,肢体麻木到动也不想动一下。雨衣雨裤里的衣服,没一块是干的,我也不想去换洗,情愿就这样坐等到天亮。

河面被污染的残酷,容不得我歇息片刻。

...东方渐渐吐白的时候,我已在沿河中央,撑着一副要散架似的竹排,竹排上,压着许多只对半开的塑料桶。我站在竹排当中,用能沥水的塑料淘米篓子捞着泡沫。

...该死的焦黄色泡沫,变着戏法来耍我。我捞这边,它们就飞到那边,我捞那边,它们又窜到这边。沿河,就像倒了大量的土黄色肥皂粉一样,我越是捞得起劲,泡泡就发得越多。

它们在竹排四周不断的发泡,泡沫不断的向上堆叠,它们飞舞着爬上竹排,爬上塑料桶,爬上我小腿、大腿。

它们像会流动会吃人的沼泽泥,爬上我的后背,一部分顺着脖子钻进耳孔,其它的迅速包围了头顶,它们是要把我整个人吞掉...

我惊恐地看向岸边,希望看到有人向我伸出一根救命稻草。但四周无人,我被越来越膨胀的泡沫逐渐包裹,吞噬...

...我眼前一黑,一阵昏眩。

我看到盛定海、看到张大仙、看到老杨、看到木子李,他们就在泡沫层外的岸上看着我笑。他们大笑、冷笑、狞笑、坏笑,还有鄙弃的笑、不屑的笑和幸灾乐祸的笑...什么笑都有。

我张口欲要求救,泡沫便像蛇一样游进了我喉咙。我吓得赶紧跳进河里,乌黑的污水又狰狞着劈头盖脸而来,往我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到处猛灌。

...我能听得到,我七孔里的组织都在与污水产生着化学反应。那些‘嗤嗤嗤嗤’地响声,就是被污水烧灼和吞噬我体内组织的响声。

...慢慢的,我看不到自己的脚、自己的腿了。慢慢的,我的腰部和胸部也没有了,我的脖子也在慢慢萎缩,我的皮肉、我的血管、我的骨头,都在被慢慢地腐蚀成一滩污水。

...氯化氢气体还在不断地从我的眼眶、耳孔、鼻孔和没有了牙齿牙龈的嘴巴里不断的冒出。我看到自己,就是小时候听来故事中那个七窍生烟的妖怪,被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围攻,寡不敌众,被就地正法,被丢进了十八层地狱。

...到了十八层地狱,还有许多的冤枉鬼没能放过我,他们伸出鬼爪来掐我的鼻子,并刺耳地大叫着:“不准睡,快醒来,醒来,墨主任,墨局...师傅...”

啊,上天保佑,这只是个噩梦,我还躺在值班室好好地睡着呢。我睡之前,不是坐在仓库门口的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问把我掐醒了的班长。

班长哭丧着脸说:“是木主任叫我们把你抬过来的。你也睡得太死了吧,那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你。”

我一看时间,都快到了五点。我说:“你叫几个人来,跟我去对岸看看江面状况。”

“没意义了,有人早就举报到环保局了,盛总和朱总正陪着环保大队的人在那边现场确认。”

“木主任呢?她在不在那里?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她在医院,但她已经告诉我们事故的真实情况,是因为两个酸罐泄漏,我们要大量冲水,导致污水池决堤,污染河水的。”

“哦...是这样,是这样的。呃,她怎么会在医院?谁出事了?”

“她自己,”班长没忍住,眼眶噙满了泪水说出了原委。

原来,班长是按了我的指示,去值班室拿钥匙要去仓库拉硫酸,刚好被木子李看到。木子李就跟班长说晚上就别投料,明天白天肯定是要停产。

班长说是我通知他的,必须要投料。木子李犹豫了一阵后,还是陪着班长一起到了仓库。班长在拉靠边墙的那桶硫酸时,木子李左手打手电,右手扶着桶沿帮忙往前面推车上怂。

200升的塑料桶最少都是装了300公斤上的硫酸,班长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手一打滑,桶就倒了回去。木子李反应极快,立即把手抽了回来,随后就见她丢了手电,蹲到地上,身子痛苦地抽搐成一团,班长见状也不知所措。

大概过了十来秒钟的样子,木子李站起来叫班长赶紧找有有摩托车的员工,送她去医院一趟,她说她的右手中指裂开了。班长看到地上一大滩的血,吓得全身打颤,赶紧跑去叫了马兰花的徒弟送木子李去了医院。

随后,班长捡起木子李丢在地上的手电筒,又仔细查看了现场,就确定了木子李是在抽手回来的时候,中指被塑料桶边沿挂住并撞向了隔墙,她还是慢了半秒的速度。

幸好那隔墙的水泥灰大部分都是沙子,一碰就散,现场除了一地的血迹,并无断指或肉碎,她的手指应该没有被夹断,但不知道究竟伤到什么程度。

班长懊悔不已地哽咽道:“早知道这样,还是听她的,不要想着投料为好。可我们哪里知道,污水池会决堤,环保会检查,会勒令我们停产,我们今天是无论如何都投不成料的了。”

“...”

“墨主任、墨主任,”

“啊?”

“你在听没有?”

“在、在听的,”我终于在恐惧中控制住了抖动的身子,摆摆手说:“沿河已在检查确认,木主任因伤去了医院,车间里已停止投料,老杨和张大仙他们正在处理盐酸罐和硫酸罐,是不是就这些屁点大的事?我知道了,你回车间准备好临时停产的扫尾交接工作,我等会就过去。”

“嗯,好的,”班长退到门口,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又没说,只低头咕哝了一句:“这些都还算是屁点大的事吗?”

“该来的躲不掉,该去的抓不住。是我的担子,我应当承受。”当我脱口而出木子李经常说的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此后,我便把“应当承受”改成了“适当承受”,逐渐减轻了那些因为工作而带来的压力。

而木子李却丝毫未改。是她和不是她的责任,她都会莫名其妙地沾上点关系而揽到自己的肩上去承担,所以,她在一片荒芜的戈壁滩上建起了偌大的西昱东晟,不被累死才叫怪。

但若没有她一直以来的劳累和承担,我就没有如今这个轻松惬意、还能拿双份工资的工作。

我得感激木子李为我的承担,这是做人有没有良知的最后底线。

木子李当初提示我的理由非常棒,我一口咬定污染沿河的废水不是我们故意偷排的,是医化的煤渣堤坝不牢靠才导致的意外事故。

我说,如果我们不用大量的水去稀释双酸罐泄漏出来的盐酸和硫酸,我们车间的原料和设备就会受损。一旦强酸触及我们存放在车间的原材料,那多是有一定危险的化学品,就有可能爆炸、可能燃烧、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特大生产安全事故。我们谁能担当得起?避重就轻,才是我们处理事故的唯一正确途径。

有人问,那造成沿河污染,你们就能担当得了吗?

我说,该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当然要担当。我们都知道,市区众多地下水道的出口都集中在沿河两岸,这也等于说,沿河是我们生活污水的集中河,并非我们居民生活饮用的水源。短时间的污染,并不会给顶山的居民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们在处理突发事故的当时,一切都要以不死人为前提条件,先保护好人员的生命,我们才能有资格谈论保护环境,保护其它的生物。

我的意思是说,顶山城市居民的环保意识纯属无知。他们嗅到一种陌生的化学品味道都叫毒气,他们看到从化工厂流出的有颜色的水都叫污水,凡是闻得到看得到的都是污染。而无臭无味无色的剧毒品,就算摆放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也是无动于衷,无所畏惧。

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自己天天在用的抽水马桶,才是人类发明史上的灾难。我敢确定,顶山城区的化粪池,大部分其实都是管道式直流的通向地下排水道。

内涝的季节,城区的公共厕所和众多一楼居民家的洗手间,都会倒灌的从便池里翻出粪便来。他们并不晓得,这些每天用抽水马桶‘轰隆隆’的冲到沿河的人体渣滓,才是他们母亲河污染的罪魁祸首。

就算他们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文明总是踏着灾难的乌云而来。抽水马桶的文明,难道我们可以不去使用吗?

我有时候会想不通,人体火化后入葬对环境总是好的咯,但有些人为什么还是惧怕自己在某一天被‘挫骨扬灰’,被化作灰烬而反对火化。抽水马桶的使用和火化后埋葬这两件事,哪个对环境有益是显而易见的,但现代的文明人都喜欢借用文明的产物去污染环境。

我自身就不是个地道的文明人,我想,我没必要跟他们这些人解释的非常详尽。他们对环境的保护意识,还是个徒有一腔热血的丈二和尚,能做到三天打鱼四天晒网的程度都很不错了,还能要求他们跟着我们屁股后面咬住我们不放吗?

不能。

针对众多的非议,市府的新闻发言人要代表顶山人民发表几句演说。声明他们会根据举报的事实,对肇事方进行严厉的处理,并以新闻发布会的形式,在本月的某日某时的某个酒店,举行一场公开听证会,听取广大群众的意见,对肇事方的处理或处罚力度是否合适是否合理是否合法。

发言人还再三表态,他们会诚恳地接受群众的监督,为民众服务,做好人民的父母官...围观的、看热闹的人群听得一头雾水,便也一哄而散。

我们接受了工业园环保大队的建议,为了要表面上过得去,就从顶山一家游乐园租来两只橡皮艇,在沿河上浮舟捞泡沫。

前面那个人在捞,只是做给岸上的人看看,根本没捞上多少的泡沫。后面那个人在赶,用竹扫把使劲地赶,把大泡沫赶成小泡沫,把小泡沫赶成面包屑一样泡沫屑,往水草丛上泼洒。

过往的柴油发动机船只都抛以鄙夷的目光,突突突地加大油门,搅起一波波浑浊的水浪,把我们和橡皮艇连同泡沫一起推向岸边。船屁股冒出来的烟比我们的污水还黑,只是柴油的味道比我们的污水要好闻一些。

我们开前都有些被欺负的恼火,但一看这对我们的打捞工作很有利,就也不上火了,反倒巴不得从上游驶来多只两个数吨位级的大货船,一路把我们的污水和泡沫带到下游的某个该死的地方去。

盛定海和朱小宝忙着要开新闻发布会。他们都兴奋不得了,因为他们一辈子从未在媒体、公众和闪光灯面前如此露脸过。这是听证会,但同时也是新闻发布会,是要上顶山电视台播放的新闻发布会。

会议的主题虽然是沿河被污染的形式检讨和形式保证,但莅临发布会现场的不仅有副市长、环保局长、安监局长、质监局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等高级的顶山人民的‘父母官’,还有顶山各大小报的新闻记者和鹿城商会的代表。

听说省府大报、党报的大记者,以及沿河边上的居民代表都会到场,当然,还有凑热闹蹭一瓶矿泉水的‘吃瓜闲人’,与会者加加起来,也有两三百人之众的样子,热闹的场面像是在酒店里办喜宴而请客吃饭,个个笑意盎然,好像与沿河的污染没半毛钱关系。

过三天,顶山电视台的新闻一出来,盛定海和朱小宝激动不已地指着专门腾出来作接待室的电视画面跟我说:“看,看,这么多人,简直是人山人海啊。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还有一长排的大官呢。在他们面前说话,可真有点紧张,但我们都表现的还行嘛,很上镜是不是?哈哈哈,咦,那缕头发不要翘那么高就更显神气了,哈哈哈...”

我平生也没上过电视,我当时很不理解他们因污染环境而被上电视的那种狂热心情。后来,我就理解了,这人呐,只要有露脸的机会,就不要管什么好坏的原因了。

就像现在的某些网红,为了博取眼球和流量,连命都可以不要,还要个什么脸呢。

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你说得清楚哪个更出名哪个更有声望吗?历史恰恰证明,坏名声更容易让人熟记,也更容易深入人心。

就像我们记住秦始皇的,可能不是他南征北战、统一中国,实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焚书坑儒、大建阿房宫、长城、骊山墓等等的残暴不仁。

就像我们记住希特勒的,可能不是他杰出的政治和军事才华,而是他极端的种族大屠杀和全世界妇孺皆知的纳粹集中营。新世纪后来的“凤姐”,不也是借丑上位迅速红遍网络的最成功例子吗?

总不就一次废水污染,又没死人,能捡个漏捞个上电视的机会,又打响了我们公司产品的名声,一举多得。

在新闻发布会上露脸与在推销广告中露脸的需求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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